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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雀巢】我读张中行(随笔)


作者: 白丁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7713发表时间:2015-04-02 14:47:02

【雀巢】我读张中行(随笔)
  
   张中行先生是个典型的布衣学者,他一生淡泊,博览群书,学识遍及文、史、哲、佛等多领域,世人盛赞其为“杂家”。先生所著负暄系列丛书,我很喜欢读,一有空,就会拿出来翻翻,就“听听”他慢揾慢叙那些故人与旧事。此书系,分《负暄琐话》、《负暄续话》、《负暄三话》三本,有“当代《世说新语》”之美誉。此书系,是先生七十四岁时才开始写的。其中,“琐话”成书于一九八六年,“续话”成书于一九九零年,“三话”成书于一九九四年。纵观下来,基本是四年写一本,十二年总成,难怪耐读。
  
   二
  
   负暄系列丛书内,多是写人之篇。有有名有望者,如:章太炎、胡适、启功、俞平伯等。也有卑微边缘者,如:汪大娘、凌大嫂、刘舅爷等。总归,不论是大人物,还是小草芥,个个写来,皆须眉惟妙,血肉惟肖,好看得要命。
   中行先生写人物,多是笔淡而情浓。比如他写朱自清先生,说:“朱先生个子不高,额头大,双目明亮而凝重,谁一见都能看出,是个少有的温厚而认真的人物。”然,这温厚与认真又从何处可印证呢?先生又说了,他在主编某个佛学刊物时,曾怀着有枣没枣打一杆子的想法,试着向朱先生约过稿。不料,朱先生竟不摆架子,真的就写了篇内容很切实的文章寄给了他。后来,朱先生有次去看望亲戚,居然还顺道去了张宅“串门”,与他消时话闲。在朱先生去世二十年后,忽而一天,先生在天津访老友时,不期遇见了朱先生的儿子,个子比朱先生高一些,风神却也是谦恭而恳挚。“能够看到朱先生的流风余韵,我很高兴。”先生的短语长情,读之真是令人动容。
   还有,他写顾随先生也是这样,说顾先生为人好,学术成就高。还谈到一件事,说他在办佛学月刊时也经常向顾先生约稿,彼时顾先生常生病,然“每期总是如期交稿。稿用红格纸,毛笔写,二王风格的小楷,连标点也一笔不苟。十二章,六七万字,一次笔误也没有发现。”顾随先生博学,可身体多病,六十岁冒头就早逝了。“我觉得可惜,像这样一个人,竟不让他有个好身体。”你听,这样的话,恳切的又叫人心哀。
   中行先生写人物,也多语冷而心热。比如他写其师周作人先生,开篇就举北宋大官吕端“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之典故,借以惋惜其师不能学习吕端,而是与吕端相反:大事糊涂,小事不糊涂。先生以此一语评价周先生,在我觉得,真的是不偏不倚,恰当的很。就所谓的小事上来说,先生肯定了周先生很多。比如学业的刻苦、学识的博杂、做事的认真、待人的温和等等。而就所谓的大事上来讲,先生说,在“七七”事变后,像周先生这样的人,本还是有路可选的。要么三十六计,走为上,要么闭门却扫,宁可死也不出山。而周先生先前还是有第二种想法的,可后来,他“终于还是开了门”,出任了伪职。对于这事,先生文中有一段话说的极痛心:“北大人寒心的是,可以抬出来让国内外看看的人物竟然倒了。日本人呢,是可以借他来说明,可以抬出来让国内外看看的人物也站到他们一边了,可见他们是正义的。对立的看法在一点上是相同的,表态的是‘一’个人,蕴涵的意义却不只一个人。”
   是啊!周先生那样一个心智明慧之人,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上呢?
   对于周先生的附逆,先生曾还写过劝告信,很多人都写过的,可是这些劝告信都没有起到作用。先生在文中还写了这样一段话,极耐人寻味:“事实上是一定有什么力量超过了劝告的力量。这大力量是什么呢?日本夫人?多年来对留日生活的眷恋?被元旦的一枪吓坏了?生活无着?或者还有其他?”你听,一副满含体恤的古道热肠,在冷冷地笔端,汩汩沸荡开来。
   中行先生写人物,还不圣化,也不吹捧,往往认知中肯,见情亦见性。比如《张伯驹》一文。
   想来,概世人每有谈及伯驹先生,无不盛赞他收藏丰富、爱好广泛。然,先生又是怎样看的呢?他这样说:“收藏多而精,要有钱,还要有玩古董的知识。张伯驹是河南人,袁世凯时期大官僚张镇芳的儿子。他在社会上活动,头衔和地位是盐业银行董事长,这‘资本’显然是从他爸爸那里获得的。”“他喜好围棋,我的邻人崔云趾教他许多年,据说造诣不高,距离初段还有一大段路。”“他也喜欢京剧,学老生,唱得不怎么样,音量太小,可老师很了不起,是鼎鼎大名的余派创始人余叔岩。”“他喜好书法,常写。字我见过,面貌清秀,只是筋骨少,过于纤弱。”“总之,他是个出于锦绣堆中而并不完全声色狗马的人物。”你听,多有意思,也不怕得罪人。
   还有,对于伯驹先生在整风运动中受牵连一事,多有人是怀愤愤之心的。先生到底怎么看呢?他说:“批判之后要处理,听说是离开了北京,到长春大学教词。总有几年吧,还是借了围棋的光,经过某些人的运筹,回到北京,成为了文史馆当研究人员。”想来,先生一生清贫,自小又是苦孩子出生,家族之中也没有什么人脉、后台可倚可行,做什么事都得靠自己的一双手。这样的经历,必然会造就他朴素的情怀,在看人看物的角度上,也就势必会有别于旁人。以此一点来看,先生真真是个血肉具足的人,是个性情中人。
   中行先生写张伯驹敢呈真见,其写胡适,更敢直言。他在《胡博士》一文中,说胡先生最和易近人,平常也不摆什么学者的架子,凡有登门者必接待,凡有写信者必答复。当然,他也不忘辩证的看人,也讲胡先生的某些不近人情处:“说起北大旧事,胡博士的所为,也有不能令人首肯的,或至少是使人生疑的。那时他任文学院院长,并进一步兼任中国语言文学系主任,立意整顿的时候,系的多年教授林公铎(损)解聘了。林先生傲慢,上课喜欢东拉西扯,骂人,确是有懈可击。但他发牢骚,多半是反白话,反对新式标点,这都是胡博士提倡的。自己有了权,整顿,开刀祭旗的人是反对自己最厉害的,这不免使人联想到公报私仇。如果真是这样,林先生的所失是鸡肋(林先生不服,曾发表公开信,其中有“教授鸡肋”的话),胡博士的所失就太多了。”
   看过这样的文字后,你先不要急着去判断写者是不是误读,或者去追究被写者行事的对与错,仅凭此一点,你就可看见中行先生的耿直与率真,看见他不人云亦云的态度,这,也是现下人身上最缺少的东西,很难得的。
   除如上有名望的大人物,负暄系列丛书里还有很多乡下的小人物,中行先生写他们,笔调也都淡淡地,丝毫没有修辞渲染,却多能叫人感同身受他们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多能叫人心下暗暗升腾起的疼惜与无奈。
   《刘舅爷》里,先生让我看到了一个黑脸膛、长相不奇、常年光着脚走路的农人,他极会焖饭,还很会种萝卜。除此,这人还很憨耿,他看见有人往准备出售的棉花上喷水,口里竟然骂骂骂咧咧,说想把那人给宰了。后来,居然独自躲在暗处,整整守了那卖棉花人一整天。但有人来买棉花,他都会偷偷告诉说,不要买,那棉花是喷了水的。这样一个朴实的提不起来、赤诚的有点迂腐的人,叫人看过之后,心里倒常会想起。
   《刘佛谛》里,先生讲的是位曾与他共过苦乐的朋友。这个刘佛谛很有学问,也很幽默,待人真挚、为人善良,还是个乐天派,禀赋随遇而安、及时行乐的观念。在困难年月,先生与此人常常一起谈天说地,唠些有趣的事,相互陪伴消磨日子。可后来“文革”来了。清查身份时,查出乡下还有几十亩地在此人名下。或者由于害怕,或者由于别的什么,这个刘佛谛居然一个人躲在小房子里,悄悄地喝滴滴涕(农药),死了。唉,可见,人再是乐观,也敌不过时代这个大背景。
   《故园人影》里的王二,其家甚贫,其人却实在,曾经用家中仅有的毛驴子送中行先生上过学。后来,他的老婆因下地干活,光脚踩了刺,得破伤风死了。一年后,王二也死了,留下了三个未成年的孩子,孤苦无依,真是可怜。而相比王二的苦凄,长海舅舅则一辈子没个姓氏,病病殃殃地活着,没见过个甚世面不说,连个饱饭也没吃过一顿,依他所想,居然认为天下最好吃的饭,是烙黑面饼(为脱皮的麦粉面)卷小葱沾酱。说要是有这样好吃的饭,他会吃的没个饱。先生说,最后长海舅舅还是病死了。“大概终于没有吃到黑面饼卷小葱蘸酱吧?”先生这猜测之语,像根针,暗暗刺入了人的心,每有热饭到口时,就总会不由想像起那黑面饼卷小葱蘸酱的样子来。
   读中行先生笔下的这些个人,大人物里,点微面具,所见不凡;小人物里,看见的却多是活着的艰辛与无奈。当然,负暄琐话系列丛书,除了写人物外,间或还写些个园、刹、市;书、酒、肉的,但总归都离不开人,离不开先生那种温热的怀恋与体恤之情。
  
   三
  
   中行先生写他人的文章好看,写自己的文章也好看,《流年碎影》就是一例。
   《流年碎影》里,先生详述了他的一生。先生生于河北香河县的农民家,少时就读于师范学校,后考入北京大学。毕业后,辗转京津几处中学教学,生活很贫苦。抗战时,在北大文学院任教。抗战后,又先后在北京四中、贝满中学教书,也主编过佛学杂志《世间解》。其间为了谋生,还做过不少“爬格子”的兼职。解放后,到国家出版总署工作,后转至人民教育出版社任编辑。“文革”开始后,先生先在出版社内扫厕所,后被下放到五七干校烧锅炉,接着又被单位宣布退职,一直居住在乡下。直到七十岁时才得以恢复退休待遇。返京后,一直挤住在女儿家中。直到八十多岁时,才有了一套三居室的住房。
   中行先生一生清贫、淡泊,就像他的女儿张文说的那样:“父亲一生的理想很简单。他自己曾说,一不做官,二不发财,就是希望做点学问,看点书,写点书,安安稳稳地过适然恬淡的生活。”没想到的是,等到耄耋之年,先生忽而出了大名,成为了所谓的“文坛老旋风”。可见,人的内识内质,是遮掩不住、经久而见的。
   《流年碎影》里,先生还如实书写了他的感情生活。先生十七岁时,由父母做主,娶了位姓沈的乡下姑娘,是娃娃亲。这姑娘,虽“完全是旧式的,缠足,不识字,貌在中人偏下。”不过,“性格好,朴实温顺。”这样的结合,在那个年代并不算稀罕,然想来却是很无奈也很苦闷的事。又加之先生常年在外求学,遂这段婚姻可谓形同虚设。后来,在念书期间,先生认识了城市里的先进青年杨沫女士,并择寓同居。而这位乡下的妻子,也未另寻佳偶,一直与先生保留着夫妻之名,在婆家生活着。先生说,“对于她,纵使怜悯也是力量有限”,又因自己的状况也不好,只能每月贴补一点钱,以求她生活能够容易些。这样一直延续到八十年代,她去世了。唉,这样的悲剧,能怨谁?怨她?无辜得很。怨他,也无辜得很。只能怨那样一个新旧交替的混乱时代吧?
   对于中行先生与杨沫女士的情感故事,大约是尽人皆知的事了。初见杨沫时,先生说:“她十七岁,中等身材,不胖而偏于丰满,眼睛明亮有神。言谈举止都清爽,有理想,不世俗,像是也富于感情。”你听,“不胖而偏于丰满,眼睛明亮有神”,言语里全是溢美与爱慕,抵挡也抵挡不住。然世间好物不坚牢,如此才子佳人的梦仅做了四年,一朝梦醒,人、情两散。由于性情、观念的隔阂,两人最终还是殊途而行分道扬镳了。后来,杨沫女士曾在《青春之歌》一书以中行先生为原型塑造了一个懦弱、落后的知识分子来矮化他,有人曾提议,让他写文章来辩解一下,中行先生则认为,既为小说,自不必当真。先生的这个态度,我是极赞赏的。既然相爱过,又何必相互扯皮,撕咬的两嘴都是毛呢?比之更叫我敬重的是,在“文革”期间,有人找到中行先生,希望他能揭露杨沫的“罪行”,先生却在揭发材料上写下:“她直爽,热情,有济世救民的理想,并且有求其实现的魄力。”
   中行先生后来的夫人,是与杨沫女士分开之后,由一位同事介绍的,她叫李芝銮。对于这段姻缘,按先生自己的意思说,一来,是不拒因缘。二来,是这位姑娘的相貌、性格都甚合其心。三来,是非此即彼,传统婚姻的路不想走,新风气的自由恋爱又没走通,遂就选择了相亲结婚。四来,是人大了,不论从生理还是心里上讲,都需要有个妻子有个家了,遂才结的。怎想得,这位銮妇人温婉、善良、知礼、护人,还吃得苦、耐得劳,风里雨里不离不弃,与先生一结就是百年之好,还为先生先后生育、培养了四位千金。先生自己曾就赞说:“我的夫人人品非常好,待人忠厚,对谁都非常好,很难得。我们虽然没有卿卿我我的感情,但一生平静。夫人能忍,无论环境如何、境遇如何,都能泰然处之。”正是因了这位銮夫人,才有了日后的儿孙绕膝,这,在中行先生来讲,也算得是种圆满了。
   其实,如同负暄书系不只写人一样,《流年碎影》从单一的视角来看,是中行先生的自传类文字,可从广义上来看,却是一个时代的缩影。所谓的“流年”,是他个人的流年,也是时代的流年,是社会的流年,实在是不凡,值得一观,再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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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因了中行老先生做人、做文的真挚、朴素、宽厚,作者的整篇文字中流露的也是一番真性情,绝无华丽辞藻,更无半点煽情——的确,怎敢用华丽和煽情亵渎了老先生的人品和文品。对先生的生平和作品都不甚了解,从作者娓娓道来的文字里,读着就有了几分感动,感动于这样一位世纪老人所具有的深刻的内涵,感动于作者对老人的敬仰与懂得。老先生的一生,何不就是一部内容深厚的传统文化?浮躁的当下,我们都该静下心来细细品读,品读先生的真性情,品读先生的真著作。推荐阅读。编辑:天海蓝蓝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504050009】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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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月落窗台        2015-04-02 17:01:32
  我来学习,慢慢领会。
2 楼        文友:独上月楼        2015-04-03 01:30:51
  不久前巢里少了杨蓉的身影,心里很有些郁闷,就怕你再也不来了,岂不让月楼多了一份惦念,少了一份拜读你大作的愉悦?今日看到了杨蓉的名字赫然在巢中,还没点开先就乐了。我是喜欢读书评的,也试着写过,总是不能让自己满意。杨蓉的书评真是好看啊,不温不火,提纲挈领,句句精到,恰到好处,且信息量很大,读来十分过瘾!这本书我也要买的,虽然感觉你已经解读得很深刻也很全面了,就是为了收藏吧,也希望一观再观,让自己有所精进。谢谢蓉!
“小鸟虽小,可它玩的却是整个天空。”——致江山新雀之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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