拽住春光且相忆
　　
　　 九娴原本以为，她的回忆苏醒，应是在秋冬的季节。萧寂、冷索，枯寒的寡味里，一片黄叶飘然着陆在我的小说落寞的文字里，她如女主人公一般冥思前程过往。又或者，白雪消融的午后，她把自己埋在厚重的大衣里，缓步穿越公园。冰棱簌簌下坠，“啪”地惊响，细脆而略带悚惧。她的旧事如雪人般渐渐化为雪水，一滩一滩匍匐至亲人与陌生人的脚边，最终默默消失。
　　 春天是用来被憎恶的，当然是。去年大部分时间，因春日遭遇车祸，陶九娴间或失忆。在思绪浑浊的泥沼里，搅动的全是痛恨。那其中正包含春天。是春天制造了一幕幕虚华的戏剧，让她愚痴地迷醉于风花的表面。剧中的情节纵然诸多美好，悲欢离合的假象却不曾有过半点真实的影子。一阵风来，一阵风逝，记忆无端被横生夺去。这不是戏弄是什么？自然竟能恶毒到这种地步，编造出繁花盛景使人灵魂勾留出来，只眨眼的功夫又不知去向。病症袭击，她失去了感受时间的移度，失去了触摸的刺痛，失去酸甜的味蕾，满心愤恨着，愤恨着。尤其憎恨春的谎言，——秋冬固然丑陋，但它们何曾骗过她来着？
　　 整整一年，记忆走远，麻木绵长。
　　 今年三月的上午某刻，群里的Q友突然一声雅吼：同志们，田心路的紫玉兰开了！陶九娴猛一回头，如梦初醒，喔，她不是住在田心路附近吗？怎么有人捷足先登，先她一步发布消息了呢？一种后知后觉的颓废感顿然涌上心头。不，她不能错过春的讯息。她还未老去，她仍有年轻的脉搏，她的胸中跳动的青涩情怀并未全然消退。那些花儿，自她出生起在记忆里扬落的花瓣，它们会还她生存的声、光、影，会串起她回忆的思潮。
　　 出门步行一出大院，即能瞥见长街上的紫玉兰。远望去，依稀一道紫色的云霞宕在下空中。然而陶九娴全身释放的蠢动里，回放的却是若有若无的花事。
　　 陶九娴家的花瓶里插的是一把油菜花。好友春游时送的。童年与油菜花有着相同的特质，旺盛的生命力催生出连绵铺张的喜悦。黄灿灿黄未经雕饰的碎金，质朴无一丝匠气。几岁时，与小伙伴们掏蜜蜂是最有趣的。乡下的房屋多是用土泥巴制成。土砖与土砖的拼接，空出了一道道形状不一的缝隙。这些缝是蜜蜂们的家。小孩子们捡拾各式的树棍或竹棍。耳朵贴着墙壁挨个地去一道一道缝里挠。棍子掏久了，蜜蜂会发出“嗡嗡嗡”的声响。孩子们心中一阵狂喜。把准备好的小药瓶盖子揭开，瓶口对准缝隙，不多时，蜜蜂便会自动乖乖地爬进瓶内。瓶盖上已被他们用钻子针钻了大小不一的眼，蜜蜂住这不会被憋死。一只蜜蜂会孤独，他们于是连着掏两三只。它们的“轰轰”声，在他们侧耳听来，是何等悦耳的乐曲。
　　 该迈向油菜地了。把瓶摆成一排。让蜜蜂们先玩乐玩乐吧。一尺多高的油菜地，孩子们捉一回迷藏再说。菜地的泥土是雨后初湿，一脚一脚的泥丝毫不让他们觉着沉重。找到了伙伴，把鞋往青草上左右一刮擦，鞋又是轻飘的了。抬起头来，成群的蜜蜂如轰炸机环绕，喔，想起他们的家臣了。于是一人才几朵油菜花，仔细地置入瓶中，蜜蜂勤劳地有活干了。过一晚，孩子们可以吸到花上的甘露了。油菜花的粉腻腻的，甜香晕鼻，洒在春天的梦里，夜夜透着光鲜。
　　 她的衣服是爱人买的，给她过妇女节。用梨花来比喻爱情是最恰当不过了。“人生只若如初见”，爱情的开始往往如含苞的蓓蕾，诱人而富有张力。对于一见钟情，有人相信，有人不信。于我这等万事怀疑论者，竟是很信一瞥惊鸿。因为若说心动，一眼的眼缘是有的。爱若花开，由翕到张的过程最美。可是结果呢？蒋勤勤导演的电视剧《半生缘》里的顾曼桢与沈世均在桃花园内拍了一场戏。照我说来，不若在梨花园中。古往今来，才子佳人也好，王侯将相也好，凡夫俗子也好，爱情被现实的雨无处躲藏地敲打，大多落下个“花自飘零水自流”的下场。卓文君当垆卖酒，最后相如先生献身多美。徐志摩对林徽因一世深情，终究连情书都被林美人焚毁。报纸上说近年的离婚率逐年升高，放眼身边，男女二婚、三婚早已不是新鲜事。婚外恋的红杏大有强压家花之势。梨花的宿命与爱情通解，以残败告终，凄美为绝境。泪多于笑。恋爱的悸动与沉醉太久远，远成了风干枯蝶的尸体。
　　 她眼前的紫玉兰呢？去年这个时候，它们也是开着的。只不过那时，她眼前发昏，脚步沉重，肢体无力。世界在她的混沌外，她在世界的边缘。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去年，有一回，她在路上掏出钱包，突然有陌生人在背后喊我：“姑娘，你是不是掉了一百元钱？”陶九娴诧异地回头，果然，一百元怨气地在地上，责怪她的疏忽。
　　 在公车上，一个拄着拐杖的中年人上了车。司机见了他，素日刻板，竟然一脸和气，还说没有残疾证不用投钱了。陶九娴买了双鞋子，搁在邻座的椅子上。下了车，蓦然发觉两手空空。她急忙追赶着回去，堵在车头前。司机没开多久，见状停了下来。开门让她上车，她的鞋居然纹丝不动的还在！嘿，这文明城市，创到她这来了。
　　 还有陶九娴失忆时父母给她寄回的大包小包的食物；邻居怕她忘了提垃圾桶在垃圾堆上贴了几个字“请勿丢失“；单位同事看她健忘，特意给她送了把锁，把她的私人物品全部每天用锁锁起来。
　　 还有她的学生们。他们每天晚自习时买一大堆零食给她吃，还连续数月轮流给她讲自个的故事，唤醒她童年的回忆。
　　 她独自走着，沉吟着。时而素淡，时而妩媚的一树树凝妆，那是白玉兰和粉玉兰，娇美的花形让她不忍移开视线。由瓷白渐变到嫩紫研柔，再骤变成静郁的绸紫。花儿如一群变色的鸽子，在枝头飞跃。绽放的坦荡，清雅；微开的羞答答的，含蓄。繁密的花堆下撑着瘦骨的枝条，挺拔方能托出美丽，没错的。绰约的花影后隐约有“医院”字样，此刻丢了刺目，竟也协调。一朵，两朵，三朵，玉莹乍泄，陶九娴的心情逐渐蠕蠕活动了起来，似躲藏在云后的日光一般，发散又收拢。
　　 记忆固然有被污染的黑点，然则，莎士比亚说“让我们不要用过去的哀悉拖累我们的记忆”。春是二八佳人。她的身姿曼妙，袖手盈香。为什么要撩开手呢？且拽住她的衣襟，拖住她的裙角，让女人的一生都在牵绊中回醒过来。涵浸着春的气韵缕出陈年岁候的气质，犹如艺术家罗列艺术品装点人生的空间，应是别致的，美妙的。
　　 世事无常，短暂如紫玉兰，二月至三月，一个月的花期都不到便凋零。栽种的地段也很有限，不过十来米长南方的马路。可是为什么？眼眸游离间，她觉着走了这么久呢？跨门槛般越过不是单数的季节，在忘却与忆起的距离之间，陶九娴哑然惟有叹服。她终究无法抵御这灼灼霞光。原来，那些最短、最远的记忆，有时，竟是烙印在人们心底最深、最实质的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