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回家看看”，五个简单又普通的字眼组合在一起，竟然构成了一种强烈的震撼——我无法平静地面对这句话。想着几十里以外乡村里的父母双亲，我觉得这句话像是一条鞭子，无情地抽打着自己，让自己的心隐隐作痛。
　　
　　 的确，对于父母来说，眼瞅着自个儿年事已高，儿女们能够时常回家看望，这算是一个最朴实、真挚的愿望了。然而，对于我们弟妹们来说，要实现父母这一愿望，该有多么的不容易！
　　
　　 弟弟妹妹的工作单位一个比一个离家远，纵然有心常回家看看，却也是无可奈何。他们只得频频往家打电话问候了。自己呢？或者因为工作繁忙，或者因为家务琐碎，或者因为经济状况过分窘迫，或者因为潜意识里的放松偷懒，每每打消了回家一趟的念头，还总拿这样那样的理由寻找托词、自我安慰。念及此，作为老大的我就更觉负疚在心。我忍不住回想起自己偶尔回去时父母眉开眼笑、喜不自禁的那个乐呵劲儿；回想起与老父亲杀棋杀得欲罢不能、寝食皆忘的那个痛快劲儿；回想起跟大人们亲亲密密、絮絮叨叨拉家常时的那个温馨劲儿……一次又一次回想起来，泪水就模糊了眼眶。
　　
　　 记得一个冬夜，我一人站在公司宿舍窗前，望着外面漫天的飘雪，思绪万千……当晚从梦里醒来，再无睡意，遂操笔成小诗一首，是为《飘雪的故乡》。其云：恍惚回到飘雪的故乡/是一个晚上/我取毛巾/拭去母亲眼角那/晶莹的泪滴/父亲的烟卷/又开始/马拉松了……/院子里大雪/纷纷扬扬/刚想给父母讲讲/外面的事情/就涌来一片人声/我便醒了/便忍不住哭了……/父亲母亲/不知这连续几天来的大雪/怎样沉重地压在咱家破旧的/土屋上/怎样沉重地压在你们/苍老的心上……
　　
　　 那个冬夜，雪花漫天飞舞，我的心里，是难言的、无奈的沉重。我能够想象到，年迈的父母如何扶着木梯攀爬到房顶上，如何吃力地除去那积满四面屋顶的厚厚雪层。偏偏，那几天，雪是那么频繁，又是那么大……
　　
　　 二老啊，你们，能否谅解孩儿？
　　
　　 我想，父母是能够体谅儿女们的。他们总是默默承受着思念的痛苦，总是以开朗的笑容让儿女们放心工作，不要挂念他们，总是在儿女们急需帮助的时候伸出援手……
　　
　　 越是这样，我就越发无法释怀，越发觉得无颜面对父亲母亲……
　　
　　 近几年父亲身体不大好。肾脏炎、糖尿病、心脏病等多种疾病的侵扰，使他日日与针药相伴。前不久母亲说父亲尿蛋白加号又是三个了，高居不下，这让她分外担心。是啊，去年这个时候，父亲就是因为身体不适住院接受治疗，母亲跟着病床前熬煎了半个月。现在这种情形，不能不让人心焦啊。再说，母亲自己也是病痛加身，除了胆囊炎，腿关节也动不动就疼，近来又经常牙疼……这种种迹象，让做子女的，咋能放心呢？这岂止是一个“常回家看看”就能够解开的结！
　　
　　 中秋已过，重阳即来。谨以此文呈献双亲。不管怎样，是儿一片心肠。
　　 （2006.10.12）
　　
　　 绞痛
　　
　　 看到她时，我心软了许多。
　　
　　 一直，我都自认为自己心硬如铁，冷漠，自私。一般情况下，不会动什么感情。但是在那一刻，的的确确，我心中柔柔的，软软的，犹如当年看到儿子刚刚出生时一样。
　　
　　 看到我，老人家笑容满面。可是那笑容，却让我心里绞痛。
　　
　　 她佝偻着腰，拄着拐杖，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出了邻舍的屋门。见到我之前，她正在邻舍家串门。
　　
　　 我是代妻子来看望她老人家的。八月十五中秋节，乡俗，女儿该回来看看父母的。妻子因为临时的工作，实在走不开。为了我们这个小小的家，实在是没有法子。那么，我就来了。
　　
　　 一路上想了多种见面方式，惟独没有想到会以这样一种方式相见。在邻舍的目送中，我始终没有勇气上前去，搀扶上她一把。没有。
　　
　　 她是儿子的姥姥。在一些地方，按乡俗，夫妻都该叫对方父母爸妈的。尽管我未曾唤过一声，可我知道，这位母亲，某种意义上，也算是我的母亲。因了她，我才与妻子走到了一起。
　　
　　 她就那么佝偻着腰，拄着拐杖，一步一挪，一挪一步，走出邻舍院门，走过街道，走回家来。我则跟前跟后，尽量与她相随着。
　　
　　 进了家门，眼前的情景让人不忍目睹。屋里一片凄凉景象：到处是尘土。墙壁发黑。破烂陈旧的顶棚四周飘摇。柴禾满地。当炕上摊着一床被褥。满屋一股异味，令人窒息。
　　
　　 自从岳父辞世，三年了。除非她随女儿们去住，一般，就是一个人存身于这样的一个空间。
　　
　　 一个已经70多岁的老人了，高血压，胳臂腰腿以及浑身骨头疼痛。她有五个子女。两男三女。
　　
　　 我无意谴责谁。谴责又有什么意义？
　　
　　 只是，再怎么说，一个母亲生养了一堆儿女后，以如此一种方式“苟延残喘”，似乎有失人道吧？
　　
　　 我只是憋闷。憋得慌。
　　
　　 我们一递一句拉话。说不上几句，她叹息一声，说：“我要躺下歇歇了，腰疼，头晕。”
　　
　　 老人躺下了，拉被子盖在身上。然后又絮絮叨叨起来。
　　
　　 我不知道，她有多长时间没有跟人这么亲密地絮叨了。我静静地倾听。我几乎没有说什么话。我知道，她太需要这样一个让人倾听心声的机会了。
　　
　　 我们就这样慢慢说着，听着。关于她，关于她的儿女们。她把他们都说上了。她认为他们都有难处。他们各家把各家的日子过好，她就心安。她不求别的，只求别嫌弃她，别让她一个人上不了台阶，吃不上水，只求外孙不要老是打她、恶语相向……她就这样说一说，歇一歇，再说一说。我真不知道她有多长时间没法这样畅快地絮叨了。
　　
　　 在她的絮叨里，我依稀看到了十几年前那个爽朗康健的老人。那时候，她的声音有多洪亮；她的笑容有多灿烂……
　　
　　 ……
　　
　　 内弟回来了。满身疲顿。他是刚从地里回来。目前，为生计，他一家三口已经迁居城里，此次回村，是为了收秋。
　　
　　 他与母亲唠嗑，让母亲冬时去前头他屋里住。母亲不肯。再三说台阶高，她爬不上去；又说吃不上水。
　　
　　 于是内弟叫我去他家里吃饭。我默默无语。内弟请老人一起去。老人执意不肯。
　　
　　 当我们饭后离开、走到巷口的时候，老人过来了。佝偻着腰，拄着拐杖，提着篮子，里边是我带来的几斤月饼。内弟不要，她坚持要给。又说也给他哥哥带着呢，一会儿就送过去。
　　
　　 在内弟往回送月饼的当儿，我问老人吃过饭没有。老人絮絮地说：“吃过了。馏了馏月饼，吃了三个呢。热了点稀饭。”
　　
　　 然后，她再三让我告诉她的女儿，说叫她安心，不要记挂，好好照料娃念书。说着这些，老人眼里忽然蹦出两颗泪来，竟然那么大……
　　
　　 回到家，跟妻，我什么也没有说。一来，我不忍心；二来，该说的，她什么也知道——我相信。
　　 （2006.1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