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月莲灿
　　 喜欢荷花，当然是致命的喜欢，命中注定的喜欢。
　　 有些文字，天生带着禅意。比如荷花二字，吐气如兰。不动声色地，一种脱俗的静寂之美，无形中团团困囿了自己。这幽寂，有些远意，兵临城下时，足够令心中的千军万马，呼啦啦地扑向于它。
　　 六月的江南，恰是梅雨季节。雨持续地下着，一些莫名的愁绪如同黑暗中的细菌霉变，肆意地吞噬着一切皆有可能发霉的物体。那个傍晚，天像是泼洒了墨汁，低沉得教人透不过气来。雨打在窗台外的铁皮遮阳蓬上，一声紧似一声。我是无意间闯入了老师的博客空间。蓦然，一枝枝雨后荷花与我劈面相遇，看得我暗暗心惊。爱好写文和摄影的老师，执着地捕捉着人世间最美的浮光掠影。而过日子一向比较糊涂的我，不但能在老师的空间发现季节的更迭，还经常邂逅一些意外之喜。在光与影之间，那些荷花沿着虚虚实实的焦距，向我展示着它们内心饱满的寂寞和欢喜。望着荷花，我心里澄净如初。在荷花的面前，也实在没有理由不让自己的心变得清简，贞静。
　　 遇见，喜欢或是不喜欢都是定数。
　　 我站在田埂边，眼前的荷花敛尽了光影的万千端倪，此起彼伏地绽放着。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葛仙山，据说是神仙炼丹的好去处。葛仙山山脚下，种着一大片的莲花。许是上苍对我们的眷顾，多日来的阴雨天气在这个荷花开放的上午，居然放晴了。阳光下的田田荷花，依托着翠绿的叶子，在青山绿水的怀抱中，袅娜地张开了一片片粉红的花瓣。一些将开未开的花苞饱涨得像是要裂开似的。路旁高大的白杨树藏匿着几只蝉，聒噪着夏天的温度。我突然趑趄不敢靠近荷花，隔着一朵花的苍茫，我想起了祖母。
　　 荷花原本就是属于祖母的花。
　　 在乡下的大宅院里，少女闲坐于荷花池旁，一边照着满池的花朵绣自己的嫁妆，一边编织着自己美丽的梦。风轻轻地扰乱了她乌黑的头发，她莞尔如荷花。
　　 人世间总是有着太多的无奈和悲哀。年轻的祖母历经动荡不安的年月，又尝尽存殁参商，最后能陪着她的唯有祖父遗照前的数枝荷花。可是，面对自己不尽如意的一生，祖母从未抱怨过什么。她安之若素地抛却了从前大小姐的身份，像一个普通的农妇，凭靠着自己的辛勤劳作，养活了三个子女。只是，爱荷之心，祖母一如当初，不曾减一分。每年的夏季，祖母的房间散发着的，总是缕缕荷香。似乎在每一朵荷花的心事中，都隐藏着祖母的素年锦时。小的时候，每年荷花开，祖母会采摘一两片花瓣，切成丝均匀地撒在汤中。荷花浮在汤水上面，那点胭脂红晕，教人莫名的心动，惊心动魄的欢喜。如今，祖母早已不在人世了。荷花，也不是祖母眼中的那片荷花了。
　　 阳光跳跃着，一点一点的金光在叶和花的罅隙中跳动。我屏息，恍惚间，我听见了荷花微微的颤动声。清风轻扬，盛开过后的荷花窸窸窣窣地凋谢了花瓣。凋零的花瓣，有的被风吹到了路旁，有的落在了污泥里，那花瓣上的一抹殷红，远远的望去，实在令人心疼。我想起了《胭脂扣》中一句台词：真的东西是最不好看的。
　　 可是不管怎么样的结局，荷花依然一如既往地，自顾自地绽放。这朵凋零了，那朵又接着开放。哪怕是上一分钟盛开，下一秒面临凋谢，它们也要努力地舒展着，向着太阳极高极高处呼唤着，呼唤着这一季的欢欣。
　　 （二） 听取莲花声
　　 很多年前读台湾洛夫的诗歌《众荷喧哗》：“众荷喧哗/而你是挨我最近/ 最静/ 最最温柔的一朵/要看/ 就看荷花吧/ 我就喜欢看你撑着一把碧油伞/从水中升起”。那个时刻，心里总是泛起一些清凉，觉得与池子里的莲花劈面相遇，字里行间都洇染了所有的长风浩荡，荷花的枝枝蔓蔓皆隐匿着万千情愫。小的时候，最喜欢偷看新娘的合欢被，鲜红的被子上绣着缠枝莲，饱满而生动。十六岁的那年，母亲给我缝制了一条藕色的连衣裙，裙角处是母亲亲手绣上的一朵荷花。母亲的女红一向是最好的，那荷花别致地盛开在裙子上，薄凉在心底安营扎寨，清愁是与生俱来的。那条裙子，我一直穿着，直到泛白褪色。从此，我再也没穿过裙子。
　　 六月莲灿，七月兰桨。古人用十二个月来形容女子，从一月齐聚，二月水谷，三月驼云，四月裂帛，五月袷衣，八月诗禅，九月浮槎，十月女泽，十一月乘衣归，到十二月风雪客。唯有六月的莲灿，是一个女子最美好的时候，如莲绽放。“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也只有赏花的人懂得珍惜，懂得怜爱，花才不枉开这一次。“片片莲灿都为我惜生”，天青色等烟雨，素心花等的是素心人。好花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就算误入藕花深处，仍嫌不够。
　　 荷花绽放是孤注一掷的，像飞蛾扑火。明知道扑过去是玉石俱焚，依旧是义无反顾地扑过去。我喜欢这种义无反顾的爱和恨，凤凰不经历浴火，绝对成不了涅槃。光转淡影渺微寒，浮在光阴上面的都是心碎，欲说还休。
　　 荷花不与凡花同，即便颓败了，也有一种美直入人心，教人砰然心动。张岱说：“盖文之冰雪，在骨，在神。”残荷历经凄风冷雨，落处孤峻，看似寥落，其实，有着自己的铮铮之骨，伸展着自己的格高，散发着特立独行的味道。删繁就简，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看取莲花净，与荷花短兵相接，能做的也只是俯首称臣。
　　 《红楼梦》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 金鸳鸯三宣牙牌令：宝玉道：“这些破荷叶可恨，怎么还不叫人来拔去。”黛玉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宝玉道：“果然好句，以后咱们就别叫人拔去了。”超凡脱俗的黛玉喜欢听雨打残荷声音，听的是寂寂的一笔，她和沈从文先生的“我全是沉闷，静寂，排列在空间之隙”不谋而合。
　　 也记得在十里荷乡看荷花，秋天，池子里的荷花都凋谢得不成样子。风声鹤唳，荷花清高寡意，独怜幽草涧边生。一种很自我的精神化气息凌驾于上，风烟俱净，天山青色。坚定，清远幽深，素色，光芒，清丽，形成了气象，一举手一投足，气吞山河。繁华过后的清凉，逶迤出的是别样的动人。病蚌出珠，就像一些如莲的女子，老了，病了，穷了，依然韵味动人心弦。
　　 盛夏，读苏青。这个才华与张爱玲齐名民国女子，晚年蛰居在上海浦东的一间陋室，穷困潦倒，年衰体弱地独自养花莳草。爱人和亲人离去，朋友所剩无几。只有一个与她相交的女作家一直和她常常通信，在不同的季节里给她寄去一些不同时令的花种。那一年，苏青的病愈来愈重，知道自己来日无多，就给朋友写信道：如寄花籽，只要活一季的花……
　　 掩卷唏嘘不已，才华横溢的苏青犹如一株残荷，临到老了，依然是以莲花的姿态清冷孤寂地活着。珠含玉落，绝代芳华，静若处子。这样的女子在岁月的沉淀下，修炼成了一枝独特的荷花，盛放着隐忍和素素然的光芒。
　　 打开音乐， 齐豫的《莲花处处开》像是诵经般地唱着。“一念心清净，莲花处处开。一花一净土，一土一如来。”恰恰应了眼前的景，齐豫天籁的声音唱出了禅意，禅化作了一枝莲花，如同一首唐诗，一阕宋词，千转百回，袅娜地蔓延在六月流火的空气中。
　　 也喜欢步步生莲的女子。
　　 去书店找苏童的散文集。
　　 倪萍的《姥姥语录》映入眼帘。年轻时候的倪萍，靠着连续主持十三届的“春节联欢晚会”走红大江南北。因为儿子的眼疾，丈夫离她而去，她一人带着儿子打拼在艰辛的路上。后来，倪萍辞去主持人的职位，进入影视制作中心。我看过《美丽的大脚》中的她，远离了原来在云端的煽情，多了一些接地气的本质。有一度，她曾消失于荧屏。2011年，倪萍获得“共和国脊梁”奖。从开始主持节目到获得这个“脊梁”奖，倪萍一直处于颇具争议的窘态。今年五月，在电视里看到一段采访倪萍的访谈节目。她向观众展示了自己的绘画艺术，吓了我一跳，这个女人还真爱折腾。五十多岁的人，在荧屏上风采依旧，谈吐如莲。她说自己是以一种“无知者无畏”的姿态自学画画，深者看深，浅者看浅，她不在乎人们以什么样的眼神看待她的画画，看待她写的书，她喜欢以自己的方式，行走在紫陌经年里。
　　 华丽转身，如莲的女子永远是以莲的姿态，散发着莲的清幽。正如沈从文所说：“照我思索，能认识我；照我思索，能认识人。”莲花如此开放，如莲花的女子亦是如此。
　　 “蝉鸣依旧/依旧如你独立众荷中的孤寂/”。我聆听着莲花开又落的声音，悄悄地在自己的心里绽放出一朵属于自己的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