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拿眼鄙睨着女人。
　　 女人捏着银针，针上穿着红丝线，正往黑平绒的鞋面上绣花。花是艳丽的牡丹花，片片花瓣好似迎风飞动，又加两只金蝶，蹁跹着落到花蕊上，甭说那个鲜活和好看了。
　　 男人的眼被点亮了，但却始终不明白女人为什么老是喜欢绣花？记得娘活着的时候，就喜欢低头绣花，难道娘又活过来了？
　　 “娘！你是俺娘！娘——”男人扯着嗓子喊。
　　 女人抬起头，摸摸男人的额头，替他纠正道：“我不是你娘，我是你媳妇春兰！”
　　 “不，我不认识春兰！俺娘和俺姐才会绣花，春兰算个啥？你不是俺娘，那你就是俺姐！姐——”男人又喊。
　　 以往男人要是喊了两声，女人不答应，他肯定会哭。她大声地嗳了一声，算是应答。自男人得了老年痴呆症后，她就又当娘又当姐，还当女儿和保姆。
　　 “这花真好看！”男人流着涎水笑着，露出一副痴呆相。
　　 “金奎！”女人喊着他的名字，“你怎么就不记得春兰呢？春兰给你生了三个孩子，俩儿和一个闺女，你难道都忘了吗？”
　　 “我有媳妇吗？”他急出了一脑袋汗，“这一切就因为你会绣花？”
　　 女人哽咽道：“你忘了我们相亲的时候，你盯着我鞋面上的牡丹花直夸好看，当时你就相中了我，娶了我……如今我绣花，就是让你想起我！”
　　 “姐姐，你别哭，那个娶了你的人真可恶，对你不好还忘了你，我这就揍他去！”他提着拳头，怒目圆睁，真要甩开膀子去揍人。
　　 “金奎，我不让你去，我早和那个负心人离婚了！”她哭着，两手环住了他的腰。
　　 两个儿子生活在外地，而且带着一大家子谋生，所以她不轻易喊他们来，更不伸手给他们要钱。只有一个女儿，如今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靠打零工生活，她更不会耽误女儿的时间或者给她要钱了。能做的只有靠自己，靠自己绣花。绣花是她年轻时就精通的一门手艺，没想到了老了却派上了用场。她在衣服上绣，被面上绣，枕头上绣，鞋面上绣……凡是能绣的地方，她都会绣，而且她还会十字绣，绣好了卖给批发商，虽不富裕倒也能够自给自足。
　　 近来，她总为丈夫想不起自己发愁，之所以选择在鞋面上绣“牡丹”而不是绣“凤凰”，还是源于杜医生的提议。杜医生说，你得为老伴找精神刺激源啊？她忽地想起40年前他们相亲的那一幕，他盯着她的绣花鞋直说好看，这才萌生了在鞋面上绣“牡丹”的想法。
　　 女人抱着男人正哭，——女儿一掀门帘进来了。女儿一眼就看到了扔在炕上的绣花鞋面，气呼呼地说：“妈，我说你多少回了，我爸没救了，你怎么就是不信呢？你以为你绣个牡丹什么的，他就能想起你！？瞎子点灯白费蜡！”
　　 女人放开男人，男人走到女儿身边，牵女儿的手，说：“萍萍，我知道你小时候爱吃饺子，答应我别走了，我让你姑给你包饺子！”
　　 女人疯了一般，将男人的手扯过来，放到自己的脸上，声嘶力竭地说：“我是萍萍她妈，我不是她姑，我是你媳妇春兰！”
　　 “春兰——”他努力回忆着，用眼睛辨认着，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我不记得春兰了，你真难为我啊——”
　　 女人彻底失去了信心，瘫坐在床上。女儿喊了她两声，才将她从呆茫中喊回来。喊回来做的第一件事，她就开始为女儿包饺子，当然还多包了一些，让女儿带回去给女婿、外甥和外甥女吃。
　　 女儿一来，男人高兴了。男人领着女儿这走走那逛逛，碰到个小刀橡皮什么的都捡起来，说是给女儿读书用。女儿一边笑他天真，一边将他当孩子看，问他，自己是不是他前世的情人？他一听情人更乐了，还真想起了给女孩子写过信，但抬头一眼却看到包饺子的老女人，他觉得有煞风景，上前就给了她重重一拳，并恶狠狠地说：“这糟女人，你为什么不走？”
　　 女人眼里的泪又出来了，但她站立着，不因疼痛而倒下。女儿也急了，“爸，你这是做什么！你不能这样揍她！”
　　 但男人很倔强，“她不听话就揍！”
　　 ……
　　 女儿离开之后，女人为男人也煮了一碗水饺。捧着热腾腾香喷喷的水饺，男人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你不是我娘你是谁？你就是我娘！”
　　 她含泪答应着。此刻，她想通了，她就是娘，超越爱情存在的是亲情，即使他记不得她，但他将她当成娘，难道不更是连骨扯筋的骨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