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磨蹭蹭，抵触情绪异常强烈的小宇，在父亲老凯两眼威逼下，只得乖乖地穿好那水洗白的牛仔裤，套上靓白的衬衫，懒洋洋地抓着新流行款式的5G手机，不情不愿地跟着老凯的屁股后头出了门。父子俩是去扫墓，每年清明节都外出扫墓，已尽历十五个年头。…………小宇一千个不乐意，不如说心中有一万个等身定制的不乐意去。不对，小宇心说，是死都不乐意……十五岁的小伙子，人高马大，应该有自己的天地，更应该有自己的主张才对，干嘛非要听大人的摆布？！听摆布不说，且还是去祭奠与自己一毛钱关系都木有的陌路人。那个被祭奠的人，据说是烈士，还参加过自卫还击战，烈士的骨灰存放在离省城三百里外的一个小县城的烈士陵园。
　　
　　 十年前，五岁的他与他的父亲老凯，就是从小县城搬到省城来的，或是父亲老凯有意躲避或回避什么，大概是个女人……老凯在小县城是警察，搬到省城后还是涛声依旧――警察，只是少了奶奶的叹息声。起先，小宇离开小县城时，极有抵触情绪，没有了小玩伴，不能下小河儿捉鱼儿摸虾子，再也不能在小雀子衔来的一抹雨烟中玩过家家，虽说爷爷奶奶对他小宇不冷不热、不咸不淡的，可他对爷爷、尤其是奶奶百般依恋，那时节可真是其乐融融，如果不是那个女人……小宇想呵那时呵，奶奶会烧一桌好菜给他吃，虽说脸上的笑容依稀可见；爷爷会扛把老猎枪去捕捉山上的野兔子，炖了一锅香喷喷的肉汤，和着星夜里的神话故事，慢嚼细咽、回味无穷……
　　 都怪那个女人……从一百个不情愿到渐觉省城的新鲜新潮新景观，尤其是省城的高级食品与进口大片以及乐呵乐的好玩的游戏，小宇就觉得小县城就落伍了，从小县城扫墓就变得可有可无了。那陵墓里的人又不是我的什么亲人，祭奠他干嘛？！爸爸也真是的，不就是原来一起当兵的战友好么，值得这么做么？！每一年的清明节，小宇从适应到疑难到反感再到叛逆，他对那个躺在烈士陵墓里的那人渐渐起了敌意：木一毛钱的关系，还害我劳神费力……只是，今天的小宇对扫墓祭奠有着极端的不满了。怪也只能怪自己，谁叫昨夜玩游戏玩得太投入，以致于忘了今天的小小约会：小宇的女同学邀约他一起去KTV嗨一嗨。等他记起，等小苹果的铃声震耳欲聋，在美妙无极的旋律悠扬中，老凯虎着脸走进他洒着茉莉花香水的卧室，命令道：回绝约会，跟我扫墓去……老凯又黑又瘦，小宇又白又帅，父子俩相映成趣。只是也有那么些人为之侧目不说，还不时议论道，这个老凯这个家怎么了？当父亲的惯着伢小宇，还服伺一个瘫痪的妻子，据说……老凯呀，莫非你前世是老黄牛变的？
　　 ……租了一辆出租车，老凯与小宇坐在车里各有所思。小宇想不通的是，身为局里二把手的父亲，本来有车的，干嘛非要自己掏腰包？这不是傻是什么？！小宇的那些小伙伴们都怕他父亲，那一双剑眉冷目让人莫明的不寒而栗，也许就连恶贼见了都怕。小宇就对他的那些小伙伴们使出浑身解数来劝说与解读，来咱家玩儿吧，咱爸挺温和的，很好客，也依着我，但我不能做坏事……有个小伙伴嘀咕道，你爸不亮剑，我都吓得颤颤甚，要是一亮剑，我立马死翘翘，还敢和着你做坏事……我说呀，难怪一帮子小蟊贼看见你爸就撒丫子作鸟兽散……小宇不置可否。小宇与他的小伙伴们对他父亲的印象有若天壤之别，但横亘在小宇的心里头的，则是他父亲的傻与执迷不悟，外加可笑。小宇听他父亲说过他自身的毫无诗意的趣事，听得最多的是：咱班里的战友都挺哥们义气……老凯那年参军入伍，一个十八岁的黑瘦小伙儿，胆子不是一般的小。据说听多了鬼故事，可也无那聊斋觅鬼新娘的浪漫勇气，军营里的晚上竟不敢独自一个人起夜小解，有一回竟尿了床……闹笑话了，那么问题来了。可班长洪亮，就是躺在烈士陵墓里的烈士，不但没笑，还帮着解决问题。再冷的夜、再累再疲再困及的夜，班长洪亮都要陪老凯起夜……老凯的军被也不再湿润，估计这哥俩前世不知是谁欠谁来着。老凯与洪亮结成了互帮小组，自然，洪亮处处象是兄长了。由此，他们不免惺惺相惜。某次，站岗换班，老凯问，班长，我是不是有点生得贱，你不擂我想来也好笑，出洋相竟然就是不识相的新兵旦子老凯。我就不能进步，甚至倒退，就一惰性气体，嘿嘿，怎么治？洪亮谑笑道，我拿铁鞭子捻着你、鞭策你，时时刻刻不让你懒散，呵呵！真滴？煮的……骗我？不信拉倒……嚯嚯……
　　 想来也好笑，出洋相竟然就是不识相的新兵旦子老凯。焕然一新的老凯，某次去训练，那丢人可真是丢到家了。说起来令人捧腹大笑，实质上让老凯大惊失色。那丢人可真是丢到家了。打靶之后，是训练投弹。第一次投弹，老凯不免紧张、不免慌张，拉了引线，可手榴弹大大方方地落在了浑身筛糠的老凯的脚下，白烟倏地飘忽。“危险……”一道金光急驰，说时迟那时快，洪亮飞起一脚朝咝咝冒着白烟的手榴弹踢去，手榴弹爆炸了，弹片纷飞，有一块弹片擦过洪亮的脑壳，削去了一小块头皮。血，渗了出来，那般眩目刺眼，让呆傻了的老凯醒悟过来，跑了过来，惊恐的嚷道：“班长，啊，我……都怪我……这怎么得了……”洪亮急从衬衣上撕下一块布条，吼道：“没什么！不就是少了一小块头皮么？！军人，不怕死，这算得了什么？！”说着，将手中的布条递给老凯，道：“给，帮我缠上……”老凯边将布条裹上洪亮受伤的脑壳，边道：“班长，我欠你的……”洪亮摸摸裹着布条的脑壳，大笑道：“哈哈，你欠我的，多了去了……”是呀，是多了去了。行军路上，那挺机关枪挺沉的，小战士的老凯满头大汗淋漓，几乎要累趴。见此情景，洪亮跑了过去，二话不说，抢过沉重的机关枪，默默地扛在肩上。欠洪亮的，不仅仅只是这，在一个夜里，老凯忽然小腹疼痛，压抑着、硬撑着，然而，不经意的超乎想象的似切肤的钻心的疼痛，终是让他呻吟开来。“怎么了，凯？”睡在上铺的洪亮听见异常的呻吟声，便赶紧跳了下来，不由分说，背起老凯，翻山越岭上医院。经诊断，老凯得了阑尾炎，院里军医给老凯动了小手术，将阑尾去掉，使老凯鲜活到如今。只是，老凯也怄过班长洪亮的气。有那么一回，是跑步训练，跑五千米。一圈一千米，跑完五圈即可。只是，老凯此次聪明了一回，竟然弄虚做假，五圈只跑了四圈。“凯，几圈？”洪亮严肃地问。“五圈……”老凯故作镇定。“到底几圈？军人要诚实，特别是我们解放军！”洪亮特别强调道！“……五、五圈……”老凯要为他的虚假之言抗争到底。“嘭！”声音清脆而沉闷，那是洪亮的一记铮铮有声的铁拳，砸在老凯的胸脯，当然也是老凯玩假的代价。五秒钟，五秒钟不算长，一拳打懵懂了的老凯，倏忽醒悟过来，病猫成了老虎，猛地抖擞精神，疯了一般跳了过来，猛然抓过洪亮白嫩的手，一口咬向手腕。
　　 ?? “班长，你算哪门哥们？！去死……”
　　 ?? 有一段时间老凯对洪亮恨之入骨，因为对他太严。老凯多次表示受不了，再下去非当逃兵不可。只是，咬着牙到训练完毕，体力恢复了，精气神上来了，不适应的感觉全无，老凯觉得焕然一新，天高远，地辽阔，他的饭量加大了，肌肉也铮铮闪光。
　　 ?? 老凯也有过一回青春少男的羞涩。那年十八岁的他，由洪亮推举，代表连队参加军区马拉松赛，他力压群英，艰难的赢得了宝贵的冠军。虽说奖金很少，但老凯也慷慨风光了一回，请班长洪亮与战友们到战神大酒店撮一顿。洪亮嘻笑道：“凯，不恨我么？”老凯红得发紫的拳头猛地擂了洪亮一拳，不再羞涩地大笑道：“去你的，班长，我感激你都来不及呢……”洪亮也爽朗地回笑道：“哟，这不打还过来了？！嚯嚯……”只是，曾经的那牙痕的记忆，还有淡淡的血色，一直在老凯的心头，歉疚着……的确，那一口……不由分说，就是一口。那一口咬在洪亮的左手腕上，有血珠子倏然冒出。“你……”，洪亮额头青筋毕露，一条长腿猛地举了起来。只是这当儿，老凯突然呕吐起来，因为老凯有个毛病，怕见鲜血，见到人的鲜血心反胃。呕，还在呕，那是一阵阵干呕，连带着胆汁……用手纸揩干了左手腕上的血，洪亮走近老凯，拧开随身带着的水壶，压低嗓门，道：“给，水……”
　　 那时的老凯傻乎乎地问：“班长，干嘛这么为着我，值得吗？”帅气英俊的奶油班长又好气又好笑地答道：“不要凡事都要先不先问个值不值得，我只求凡事无愧我心！”老凯红着脸道：“班长，我咬了你一口，你也咬还过来罢……”洪亮拍拍老凯的肩头，哈哈谑笑道：“你再咬深一点吧，留个又深又大的牙痕，作永久的友谊见证……”老凯跺脚道：“呸，我去……”
　　 近三百里的路程，出租车在路上摇摆了将近四个小时。终于，出租车鸣着不算轻快的车笛，停在了小县城通往烈士陵园的山脚。离山脚一箭之地，就是老凯的老家，住着老凯的父母亲与弟媳。老凯与小宇打开后备箱，将几箱东西拿出来，吃力地搬到了家中。
　　 老凯的父母亲喜忧参半的迎了出来，与老凯唠唠叨叨。末了，母亲问老凯：“凯崽，咱就没个孙儿抱抱？”有些尴尬，却语气坚定地说：“娘，您孙儿都十五岁了，高高大大的，您抱得动吗？”母亲的脸色一紧，斜晃了一眼小宇，含含糊糊地说：“哼，就是抱得动我也懒得抱，又不是……”老凯即忙喝道：“娘，又在神说……”父亲忙打圆场，抚着小宇的头，尴尬地挤出几丝笑容，道：“快跟着去扫墓，早点回，我把饭准备着……”母亲对快步走出院门的儿子老凯说：“凯崽，你要生个伢……”母亲的话听起来有点阴恻恻，更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
　　 小宇咋一听，有点糊涂了，完全不明白他的奶奶话外的意思，只是纳闷地跟在他父亲老凯的身后，一步一趋。
　　 烈士陵园建在一座小山上，松柏翠竹与淡淡的乳雾掩映。这里曾是倭寇枪杀义士的乱坟岗，许多义士英勇不屈而被杀害。为记念凭吊与祭奠义士，解放后，这里改建成了烈士陵园，让烈士有个清静的安息地。
　　 下过雨的山上，多少有些泥泞，而阴沉的天气是似向来祭奠的人们诉说着天地的哀思。
　　 奶油小生小宇甚觉吃亏。地上的泥泞，涂抹着他簇新而锃亮的皮鞋。他暗暗责怪自己的大意与疏忽。皮鞋沾满了泥污，而湿漉漉的草树叶脉时不时的拂着小宇的头、脸、脖子与名牌衣裤。小宇不能不恼火。每前进一步，小宇的愤懑就增涨一分。山色濛濛，小宇心里的怨忧则愈来愈甚，直怪老凯多事不说，还毁了他今天的小鹿撞击心扉般的约会。今天有多少小伙伴们都等着他亮一嗓儿呢，就因为来祭奠一个与己木有一毛钱关系的人，而生生废了。唉，特么地多事呵，咱的不通皮的怪老爸……
　　 思虑集中又分散，脚下一个趔趄，小宇身不由己，不由分说，那粉嫩的手一把就向近边的草树枝条伸去，分明象是捞取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又谁知，那枝条带刺，然不是玫瑰。那刺虽嫩，却也有刃，毫不犹豫地扎进小宇的手指肚，手指肚连心，手指肚倏地渗出点点血珠子。
　　 殷红的血，刺痛了小宇的心神。
　　 “噢……”小宇一声痛彻心肝的狼嚎。
　　 “怎么了？”眼疾手快，老凯的左手扶抵住下滑的小宇。
　　 止住下滑的身形，眼中噙泪的小宇，暗潜已久的愤怒见机大爆发：“都是你，都怪你，硬要我来祭奠这么个不相干的死尸，害我手指流血，傻呵，吃饱了撑的……”
　　 公子小哥儿小宇的话未吼完，并不代表老凯就有非凡的往下听的忍耐心。小宇的愤懑爆发了，老凯不能不接平时娇生惯养、娇里娇气的宝贝儿子的发难的招。老凯是小宇自出生以来的第一次亮剑：
　　 “啪！”
　　 随着超级响亮的耳括子声，紧接着的将是老凯的悔青肠子的咆哮声。如果老凯的嗓门是海，那老凯的吼声则是海啸与怒涛:
　　 “打死你咯不孝的横小子！白活了你！你晓不晓得，那长眠陵墓里的人，是谁呀？你咯横小子，你咯混帐东西，你来祭奠的是你的生身父亲，是你亲得不能再亲的血亲，不是跟你没一毛钱关系的人，你生身父亲为救我，牺牲了……”
　　 “什么？我爸？生身父亲？你……不可能，胡说……”小宇瞬间凌乱了。
　　 傻眼了小宇，顿感十五年的组装系统几乎瞬间崩溃。烈士陵墓里的骨灰是他的生身父亲？小宇一阵晕眩。
　　 老凯拽着小宇来到了洪亮的陵墓前，一声撼动九霄的断喝：“跪下，给你的生身父亲跪下！”
　　 “不，我不！他不是！”
　　 小宇的挣扎不管用，不管他情不情愿，尽管他嘴上说“不”，神情迟疑，可墓碑上新粘贴的照片由不得他不由自主地跪下了。
　　 顺着老凯的手指，小宇模糊的泪眼辨认着，那新镶嵌的烈士照片，那般耀眼，栩栩如生。那个帅气英俊的烈士与小宇简直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小宇曾听人议论过，老凯又黑又瘦，怎生得出这般又白又嫩又帅又俊的儿子呢……
　　 老凯的嘴唇颤了颤，声音带泪：那一年，我和你爸退伍后成了人民警察，某次奉命去围捕一帮毒贩，遭袭击，你爸为救我，堵了毒贩的枪口……临终前，将刚满八个月的你托付给了我……
　　 “干嘛对我好？干嘛救我？”
　　 “你我虽非义结金兰，但你我情同手足。这一生，我最看重的是友谊与亲情……”
　　 “……我不值得你如此，我不值得你如此，我一无是处……”
　　 “……我没看错……我没救错……这五十块钱，帮我交党费，最后一次党费……”
　　 “……兄长，班长，带我走……”
　　 哭声惊起一群觅食的鸟雀，乳烟掠过两张哀泣的脸。
　　 那一次，老凯只是失去了一只右臂；那一次，老凯回绝了自己的爱情；那一次，老凯独自撑起了不是自己的家的家。洪亮的妻子闻听到噩耗，从病榻上爬起，疯了一般奔跑向洪亮牺牲处，不意遭遇车祸，被碾断两条腿……
　　 至此，小宇一瞬间明白了奶奶话里的意思，原来自己不是奶奶的亲孙儿。老凯不易，爸爸老凯不易，爸爸老凯的初恋女友不易，生身父亲洪亮更不易……为了什么？……
　　 “爸，我的好老爸……”
　　 小宇哭了，爬起来紧紧抱住尚存左臂的老凯，大声嚎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