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见（夕阳武士的述说）
　　
　　 父亲，我坐在你身边，想起曾看过一首诗：
　　 不要在我的墓碑前彷徨，
　　 更不要为我哭泣，
　　 如果有一丝微风吹拂过你的面颊，
　　 如果有一片雪花如钻石般璀璨，
　　 那就是我，
　　 那就是我……
　　
　　 而我只看见你静静地躺在那里，再也不和我说一句话。我抚摸你满是厚茧的手，我抚摸你粗糙的脸庞，我重复的喊着：“爸，爸！我是老二啊！你睁开眼看看我，爸！”
　　 其实你昏迷着，那闪烁的屏幕和嘶嘶作响的输氧声说明你还活着。只是你太疼了，太累了，不能再看看我。你回应我的是泪水盈满眼睑然后顺着眼角慢慢淌下。我看见我勇敢的爸爸哭了，平静而且悄无声息，不再坚强了，不再是以前对我严厉的爸爸了，然后我的眼泪就流到了嘴角。母亲拿毛巾拭着你的眼泪，颤抖着说：“你爸只是睡两天就醒了，你别哭了！”可是她自己先哽咽起来，拿毛巾捂着脸，失声抽泣起来。其实我觉得你也许不会醒来了，又不知道怎么劝劝母亲，只好怔怔地看着你，任泪水模糊了双眼，模糊了你。
　　 后来哥哥和弟弟先后来了，带来了异乡的团聚，也带来了分离。三个小伙子围在你的身边，彼此不敢对看。而我，以前不断挨父亲训斥的我，不断惹事的我，三天三夜没有合眼，常常躲在走廊的尽头和夜半无人的楼梯口默默想着你的一切，让泪水在脸上肆掠而不想擦干。
　　 纵使我六天六夜不睡觉，时刻陪着你，你终是不肯原谅我，不再要我了。在那一刻，我靠着墙，呆呆的看着面无表情的医生离开，看着不再闪烁的屏幕，还有悲恸的母亲和兄弟，不得不相信你是真的走了！我哭不出来，你终于抛弃我了，我像被遗弃在医院的婴儿，你就这样丢下我不管不看了，再也不闻不问了！我好孤独，好孤独......
　　 我走在前面，哥哥和弟弟抬着担架上的你回家，要下一段楼梯的。担架慢慢倾斜，重力移到我的身上，我直不起腰，双手几乎把持不住，可我不能松手，纵使我跌坐地下，也不能松手，我舍不得你再受伤害，真是舍不得。二十多年的养育恩情没有报答，我会小心接你回家的，会送你一路走好的。
　　 而你现在躺在冰冷的地下，看不见我为你点上了早已戒了的烟；而我看见四野都是青青的麦田，而我又看见了那首诗：
　　 不要在我的墓碑前彷徨，
　　 更不要为我哭泣，
　　 我就是那风中哗哗作响的树叶，
　　 我就是你脸上的每缕笑容，
　　 我就是你张开双臂拥抱的快乐……
　　
　　 【二】爸爸，咱们喝一杯吧
　　
　　 花开了又落，春来了又走。一季一季，一年一年，一晃，已经十四年了。
　　 想起你，我的爸爸，我还是会心痛、还是会失神、还是会泪流满面。
　　 那个对奶奶孝顺的好儿子，那个对妈妈关爱的好丈夫，那个对女儿温和的好爸爸，你在哪儿？
　　 樱花扬粉，杜鹃泣血，桃花吐红。故园肠断处，日夜柳条新。爸爸，3月13日就是你的生日了，让我为你斟一杯酒吧！
　　 爸爸，你知道吗，我总觉得你就在我身边。
　　 那个下班回家伞兜里装满水果大声呼唤我乳名的不正是你么！你的皮鞋上沾了灰尘，蓝色的工作外套也沾了薄薄的一层灰，浓密的头发上也沾上了灰尘，但是你的白色衬衣的领子永远那么洁净。你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却亮晶晶地带着笑意。你立好自行车，向迎面跑过来的我张开了双臂，用你满是络腮胡子的脸扎得我咯咯笑，把五岁的我高高地举上天空……
　　 那个陪我逛商场，任由十一岁的我挑选衣服的不就是你么！天突然冷了，那件双层的夹克你说好，做工不错也能保暖。我看得见你眼里的推荐，可是我不喜欢这衣服的灰色面料——人家小姑娘也知道爱美了么——便固执地选了一件红白相间的单衣，看到老板一边迎合着我的选择一边趁机把两件衣服的价格抬成一样高，我望着你笑了，于是你也笑了……
　　 爸爸，你爱喝酒，今天我就陪你喝一杯吧！
　　 远山枫外淡，破屋麦边孤。只要有你在，爸爸，我的眼里就是一片葱茏，再破的屋子也是天堂。而你，爸爸，你一直都在我身边的，不是么？
　　 看！那个本来已经跳出农门，为了爱情重新回来挑着谷子颤悠悠走来汗如雨下的人不正是你么？那个陪伴母亲放风筝的人不就是你么？那个在爷爷奶奶病床前日夜不敢合眼的不就是你吗？那个为奶奶求医问药心急火燎地在医院和工厂间来回奔走的人不正是你么？那个失去母亲放声痛哭得像个孩子一样的男人不正是你么……
　　 爸爸，咱们不哭,好么？
　　 爸爸，你可记得在我十五岁时候你问过我想过什么样的生活么？当时我说，我要给你买一台车，因为你每次上下班蹬几十公里自行车太辛苦了，我要有一所别墅，留给家里人最少60万存款。那个年少无知的我，对于这些具体的东西，其实是不知道怎么去追求的，我所想表达的，无非是希望你过得幸福，我们一家人再也不需要离散，再也不希望你奔波劳苦，我们要永远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可是你终究没有等到我的车子房子就走了。你走得仓促。在爷爷走后的第二个晚上，你也走了。你尽完了你在人间的孝道就走了，带着一脸微笑。有人说是爷爷把你顺手带走的，因为爷爷觉得你太苦，也有人说是因为你太孝顺爷爷离不开你的陪伴。那一年，你才46岁。
　　 至今真切记得那一晚，我们守灵到一点多了，你让满满一屋子的人都吃点东西然后休息。熄灯一会儿，我忽然感觉到你在向我诉说什么，马上打开灯叫上妹妹去看你，就再也没有看见你醒来了。一点征兆都没有你就走了。你半张着嘴，半合着眼躺在那里，脸上还是平日里那种惯有的微笑。当我再大声地叫“爸爸、爸爸”听不到你的回答时，我却没有哭。我抚合了你的双眼，抚合了你的嘴，握住你依然厚实温热的手，心痛到麻木。
　　 你下葬的那一天，西风狂啸，阴暗的天空飘起了小雨，远山的枫叶如同血染一般凄惨。2001年10月20日，那一天，正是大妹的生日。第二天，我们的老房子被夷为了平地。
　　 故乡的痛，彻心彻骨。爸爸，你要走，为什么不带上我一起！谁知我恨从心起，自此颓唐十二年。
　　 爸爸，我知道你就在我身边，我甚至看得见你憔悴哭泣的样子，那是你在为我的颓废不争哭泣吧！莫要哭了，爸爸，我现在已经振作起来了，咱们不哭了，好么？我是你的女儿，自然会让你以我为荣的。
　　 爸爸，清明了，你的生日就快到了，按照虚岁，今年的你六十岁了吧！你看，樱花开了，杜鹃花开了，桃花也开了，这一朵朵粉嫩的笑脸就是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呢！来吧，爸爸，让我再敬你一杯！我会找一个如你一般疼我的人终老，从此，人间也好，天堂也好，我们每一天都快快乐乐的，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