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清明。
　　 “听风听雨过清明”。清明在即，这两天天气便开始阴阴沉沉，气温陡降，一个清冷的晚上过后，便“风萧萧，雨纷纷”起来。风刮了整整一天一夜，雨下了整整一天一夜。因了狂风骤雨的来临，停电。坐在黑夜的凄冷中，思绪在游走，想起了婆婆，仿佛弹指一挥间，婆婆，却已走了整整五年。
　　 她在五十八岁那年，成了我的婆婆。
　　 我与婆婆的感情很是深厚，自从来到婆婆这个大家庭，婆婆总是亲切地唤我的名字，而上面四位嫂嫂，可能比我年龄大的缘故，喊名字不太妥，婆婆则是他大嫂他二嫂他三嫂她四嫂的称呼着，听着也很是亲切自然。
　　 我的母亲在我快结婚的时候，常对我说：到了婆婆家，要尊老爱幼，孝顺公婆，做事说话不可任性而为。记住，家和万事兴。我频频点头。
　　 说实话，对于婆媳关系，早已经耳濡目染，看过很多婆媳关系剑拔弩张，家庭整日硝烟弥漫，犹如战场，一触即发。更有甚者吵架已成家常便饭，动辄时有打作一团，撕破了衣服，更撕破了嘴脸，成了老死不相往来的仇人。即便分家另过，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依然会指桑骂槐，家长里短闹个不休。
　　 我想，我不要这样的家庭氛围，更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对于婆媳关系，我已经在内心做了充分的准备。婆婆，是以后和我们朝夕相处的人，是这个家庭最重要的一份子，她不会是我的“仇人”，而是我生命里的另一个母亲。走进这个大家庭，开始深刻的领略了婆婆的人品，以至于在她逝世已经五年的时光里，以另一种形式的存在，萦绕在我的脑海，从不曾忘怀……
　　 婆婆是城里的姑娘，年轻时，高挑的个子，白皙的脸庞，还有两条长至腰窝的麻花辫，并读过几年书。在那个时代女孩上过学的可谓凤毛麟角，嫁给公公那年，二十一岁。当时甚至有人并不看好他们的婚姻，说婆婆是城里的姑娘，日子过不长远。婆婆听后，抿嘴一笑，并不回答。
　　 随着他们的几个孩子相继出生，给那个时代贫穷的家带来了无尽的欢乐，也带来了更加捉襟见肘的贫穷。婆婆的第一个孩子，是跟随着公公在煤矿上生下的，因为年轻，也因为无人照顾，（公公上班）月子里和平常一样，洗衣做饭，照顾孩子，闲暇时翻翻报纸看看书，于是，便终身落下了难治的月子病，以至于后来不能看书，看书眼睛便疼；每逢冬天，双手沾到凉水，便麻木难忍。常言说月子病月子治，但是，婆婆生养了五男一女，月子病依然如故。
　　 几百里地的老家，婆婆还有她的婆婆。为了照顾日益年迈的婆婆，我的婆婆回了老家，担负起了家庭的重担，伺候老的，照顾小的，并每天去队里拼命地劳作挣着为了糊口可怜的工分。公公没过几年，不忍婆婆在家的辛苦，毅然辞去了煤矿会计工作，回了老家。
　　 看着院子里几间破旧的土坯房，婆婆说，有一天，我要你变成崭新漂亮的红砖房。然而，后来婆婆和公公不仅仅是盖起了一栋红砖房子，而是一共盖了五栋崭新漂亮的红砖房子。因为随着老公的大哥二哥三哥四哥逐渐长大，为他们每人盖一栋新房和娶一位新人是婆婆和公公作为父母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义务。好在后来国家实行责任田到户，婆婆把分到手的几亩田地视若珍宝，整天早上顶着星星出门，晚上踩着月亮回家。而吃过晚饭后，婆婆坐在被窝里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或缝补衣服，或呲拉呲拉地纳着鞋底，为一家老小准备着换季的衣服和鞋子。公公因为白天干活劳累，呼噜声不时响起，婆婆不惊动他，悄声下床，去院子的窝棚里给牲畜加把草料，然后继续忙碌着手中的活计。往往，听到了村子里的第一遍鸡叫，婆婆才去熄灯睡觉。那一双手，凝聚了婆婆对这个家庭深沉的爱和担当，它是一家老小的希望，是孩子们温暖的寄托所在。它粗糙不堪，却镶满了岁月遗留下的痕迹，每一道裂纹，都是一段故事。
　　 后来，她和我说，那时候从没睡过一个囫囵觉，而出过的力气，更是没有点（无法计算的意思）。
　　 婆婆是读过书的人，在教育子女的问题上，从严要求，经常叮嘱孩子们做事做人都要光明磊落，正直、善良、宽容；兄弟之间更要互相团结，互相帮助。可以说，时至今日，随着这个大家庭人口的日益增加，五个兄弟依然团结和睦，谁有困难便鼎力相助，这在当地的方圆周围，是许多人连声称道的楷模家庭。
　　 一座座红砖瓦房逐渐盖起来了，而大嫂二嫂三嫂四嫂也在喜庆的鞭炮声中，迈进了婆婆和公公为他们建造的新房。每一座房子都倾注了婆婆无尽的汗水，每一块砖头，都是婆婆和公公披星戴月拉土、和泥、脱坯、烧制出来的。
　　 在那样的岁月，唯有辛勤的劳动和不吝啬的力气，才可以走过一道道沟坎，生活永远充满着磨难也充满着希望。正是在每一个希望和责任的背后，才有伟大的父爱和母爱无私的付出。
　　 都说婆媳关系难相处，但是在婆婆这里，尤其是相继娶了好几房儿媳，而每一个儿媳的脾气秉性都不相同，处理这样的婆媳关系是不容易的。然而，婆婆似乎从来没有为这样的问题感到困扰。二嫂是个自幼没爹没娘的人，嫁过来后，婆婆说，以后你就是我闺女了。一句话，把二嫂感动得悄悄落了泪。
　　 四嫂也是个苦命的人，两岁上没有了母亲，十几岁没了父亲，不会针线活，于是，婆婆耐心地手把手的教，直至四嫂学会为止。
　　 大嫂二嫂三嫂都是庄稼地出来最朴实的人，她们有什么不会的活计，总是来请教婆婆。更是在闲暇时，领着孩子们来找婆婆唠嗑拉家常，常常欢声笑语飘出了院子，也引来村人羡慕的目光。
　　 婆婆她是个心细如发的人，更是节俭到极点的人，对家里的每一块破布片，或一截短线头，都归纳起来，说各有各的用处；每每有剩饭剩菜时候，即便有时饭菜变了味，她也不舍得倒掉，在火炉上热热就吃进了肚子。并常说：填坑不需要好土。有亲戚逢年过节拿过来的糕点的东西，她常常一放再放，时间不由过去了几个月，等农忙时才拿出来让一家人来吃，打开，却已经发霉变质，细绒的绿毛在糕点上已长出了一两公分。于是，大家都说扔了吧，婆婆说，这怎么不能吃？里面又没长毛！说着用手掰掉糕点上面的绒毛，掐出里面看着干净的东西，塞进嘴里咀嚼起来。
　　 我曾经不止一次规劝她不要吃剩下的饭菜，尤其是过夜的饭菜，（那时没有冰箱）可是，婆婆总说扔掉是浪费了粮食，庄稼人辛辛苦苦干出来的粮食，不能轻易的糟蹋了。
　　 婆婆这个女人，在节俭上从来没有商量的余地。
　　 她说过了半辈子，几乎没生过病吃过药，没花过什么看病的钱。有时吃点过夜饭，身体不照样好好的，没什么要紧。
　　 后来婆婆得了在医学上无法治愈的病，整天吃着大把的药，她说，我一下子把别人一辈子都吃不完的药给吃了。我甚至想，婆婆的病是家人阻挡不住吃进肚子里的剩饭剩菜，还有发霉变质的糕点造成的。它不是一朝一日的埋下了病患，而是长年累月的积累，造成了身体机能的恶变。常言说，病从口入，药食同源，便是这个道理吧。
　　 她的五个儿子皆已成家立业，唯一的女儿老公的姐姐大学毕业后，顺利走上了工作岗位，并在城里买了房安了家。孙子孙女外孙们承欢膝下，随着生活日益的好转，按说婆婆该享受晚年的天伦之乐，几个儿子孝顺有加，儿媳们从没有和她红过脸吵过架，婆婆的一言一行已经为儿媳和后人们做了榜样，以她人品的魅力，站在了大家的心中。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生活总是给人毫无防备的沉重一击。
　　 婆婆那天突然感觉肚子疼，三哥把她送去医院检查，通过B超显示肚子左侧疑似不良肿瘤。即刻，大家便把她送去了省城最好的医院，专家会诊后便安排了手术，术后诊断，平滑肌瘤。癌症。这个消息，无疑于晴天霹雳。
　　 婆婆手术后醒来，大家众口一词，隐瞒了事实的真相，并尽心安慰着婆婆，只是寻常手术，人的一生，谁不生病呢？
　　 那段时间我翻阅了许多有关癌症的书籍，想找出减轻婆婆病症的有效偏方。事实证明，我是徒劳的。婆婆的身体在手术后第一次体检时就发生了转移。
　　 两年后，随着病变的恶化，婆婆日益消瘦，肚子却逐渐凸起，眼窝深陷，形销骨立，一脸苍白。可恶的病魔以几何的速度增长，肆意侵袭着婆婆的身体。婆婆经常眉头紧锁，她在忍受着病痛非人的折磨，却不发出一点声音。她说，我只要受得住，我不哼哼。你们的奶奶生病时，总是哼哼，哼得人心里发毛，不知如何是好。
　　 大家心中难受，看着婆婆被病痛折磨，想尽一切办法去挽救婆婆的生命，省城医院、西安医院来回辗转，并要送她去北京医院医治。她的痛苦，同样折磨着我们的心。婆婆听说后摇了摇头，虚弱地说，我哪儿也不去，我知道我的病，你们不说真相，我也不问。你们都好好过日子，不要为我再花钱了。秋收后，你们把院子围墙外的几棵花椒树砍了吧，把路弄得宽敞点，不然灵堂会放置不下；然后把地里放倒的玉蜀黍杆捆几个来，到时候放到灵堂铺垫用；床底下箱子里有我给你爹做的十几双鞋，他喜欢穿布鞋；不要铺张浪费，把我简单埋了就好……
　　 婆婆这个女人，她想到了我们没想到的。
　　 婆婆走了，在五年前刚刚收秋后不久，一个平常的早晨。而在她临终的前两天，她躺在床上，开始发出了微弱而痛苦的呻吟。看来婆婆身体所遭受的痛苦是旁人无法想象的，婆婆抵不住病魔的肆虐，她的呻吟令人心碎。一大家人围绕在她的床前，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却无能为力。儿子儿媳女儿都早已泪流满面。从来我认为死亡离我们很远很远，远得无法想象，然而，看着婆婆瘦削苍白的脸庞，她和我们，已经是生与死的距离。
　　 过了没有几天，突然下了几天几夜的大雪。
　　 那年的秋天很短，有人说这一年只有十六天的秋天，便突然随着一场突降的大雪走进了冬季。
　　 婆婆的坟茔在村子外一处夏日会有潺潺流水的一条小河边。出殡的那天，还有少许的积雪没有融化。这一路，不管我们怎样的哭得悲痛难忍，婆婆永远都听不到了。人生终归有一个终点，只是这一抷黄土下，有的人永远的死去，有的人却以另一种方式存在。我的婆婆，便是后者。当有的人注定走进你的生活并备受尊崇和爱戴，不是因为她有什么傲人的成就，而是她的德行。
　　 光阴是一条无法泅渡的河流，我们只有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沉静悄然而逝的日子里深深缅怀带给我们生命里感动的人，并努力的活着。
　　 外面的风声雨声更大了，隐约还夹杂着几声沉闷的雷声。世间一切，终归于大地，包括风雨，包括生命。
　　 婆婆的一生，几行浅显小字囊括不尽，她是我此生没有错过的亲情。
　　 婆婆，清明，去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