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明江最近发愁得厉害：女儿阿依努尔想去内地高中上学。按理说，这是件好事，也是他们期待的事，可，阿达（爸爸）那里怎么说呢？
　　 “我不管，明天就是报名的最后截止日期，你们不给我报我就自己去报。”阿依努尔的忍耐好像到了极限似地对他下了最后通牒。看女儿赤着脸跟他急的那个样子，伊明江更加烦闷。他能不知道明天是最后期限吗，他也着急呀，可是，这事怎么跟阿达说，重要的是怎么让阿达同意他们让女儿上内地高中现在是他最伤脑筋的事。
　　 他们这个家族，但凡大事，都习惯性地必须要征得阿达的明确表态。阿达对“内地”没有好感，极可能反对他们的“主张”，所以，他才愁得坐立不安，可阿依努尔根本不理解他，还跟他置气，把他也惹火了，“有本事你自己去找你穹阿达（爷爷）。”他没好气地白了女儿一眼，心烦气躁地甩下一句话。“他是你爸爸，为什么我去找，我的事我就找我的爸爸，你的爸爸你自己去找。”阿依努尔听了伊明江的话，被噎得眼泪直流，委屈地扔下一句话就“咚咚”地跑回自己的房间把门用力地碰上。
　　 “今天你就去找阿达说说吧。能到内地高中上学是件多好的事，有些学生想去还因为成绩不合格去不了呢。我们女儿成绩好，考上应该没问题，不去太可惜了。”妻子阿米娜眼睛瞅着女儿紧闭的房门，忧心忡忡地对伊明江说。
　　 “我当然想女儿去。对口支援的内地学校教学质量好，学的东西多，关键是孩子出去也长见识，对她的将来肯定有好处。”伊明江在沙发上坐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但阿达那里怎么去说？前些年有人去他就反对。他就认定我们穆斯林的孩子当然就应该在本土才能受到最纯正的教育。一些人听了他的话，就是没有把孩子送出去，现在轮到自己的孙女，他会同意吗？”
　　 “那怎么办？要不我们先把名报上，等考试成绩下来，如果考上了，我们再跟阿达说。如果没考上，阿依努尔的心愿得到了满足，她自己没考上自然也无话可说，阿达那里我们也不用去提这件事了。”阿米娜挨过来半跪在地毯上为伊明江满上茶，也想能有一个两全的办法。
　　 “那……”伊明江看看阿米娜，又看看女儿的房间，阿依努尔伤心的哭声让他很后悔刚才自己的对女儿恶劣的态度。他知道在这个家里，阿达是至高无上的。平时他们跟他说话都是小心翼翼的，像阿依努尔这样的小孩子根本就不可能插上“大人”的话，他让她自己去找她穹阿达确实为难了她，虽然，他那只是气话。
　　 “行了，先这样吧。等报了名，我们再抽时间慢慢跟阿达说。让他事先有个思想准备，等他想明白了，估计就不会反对了，毕竟这是为孩子好的事。”阿米娜话是这么说，心里也很为阿达的态度捏把汗。
　　 果然，伊明江的回应和她的担忧相同：“阿达是阿吉，他当然想孩子们能遵循穆斯林的礼性。内地他去过。那年政协民政局组织本地宗教人士去内地交流，一路上他都不开心：清真饭店难找吃饭困难；语言不通，说话得有人翻译；走到街上，更多的人把他们当作外国人；最头疼的是，清真寺很难找到，想做乃麻子都没合适的地方……阿达什么时候说起那次‘内地行’都心里添堵：那儿不是我们穆斯林的地方，穆斯林在那里会迷路，阿达把话说得很绝。你说，这次他怎么会同意他自己的孙女去内地呢？”伊明江的话让阿米娜也只能陪着叹气：“如果阿达不同意，那无论如何是不能送阿依努尔去的，否则，胡达也会怪罪的。阿乎不拉……”阿米娜叹着气，手抚着胸口祈求胡达，却也难抚平内心的焦虑和无奈。
　　
　　 整整一天，伊明江都处于矛盾中。去找阿达吧，结果不用想也知道，不去说吧，女儿生气不说，也确实耽误她的前程。
　　 女儿是他的骄傲，他的掌上明珠。什么时候，伊明江看着女儿的目光都柔似棉布，心里都蜜一样地甜。女儿漂亮，小时候像布娃娃一样可爱，到哪里都招人喜爱。长大了，眉目更是越长越好，他感觉大家的夸奖“韩国的电影明星也比不了阿依努尔”并不是虚伪奉承。那些韩国美女，听说绝大多数都是手术刀整形出来的人造产品，怎么可能跟他女儿的天生丽质相提并论？
　　 明月光，当初他为女儿起名为“明月光”，女儿真的就是有明月的光那般美丽清纯呢。再有，就是女儿学习成绩好。别看她在汉语学校上学，语言理解方面不及汉族学生，但女儿用功刻苦，成绩一直名列前茅。“阿依努尔很聪明，你们要为她创造条件好好地培养，她可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不要耽误了。”老师也对伊明江说过。他更为自己当初送女儿进入汉语学校上学的选择感到欣慰。
　　 那次说服阿达同意他们送阿依努尔上汉语学校并没有费太多口舌：“汉语学校有良好的汉语交流环境，有利于提高孩子的汉语水平，将来考大学才不会吃亏。”“那好吧。”阿达想了想，勉强同意。
　　 在汉族学校学习，除了上学，吃住都在家里，生活以及日常礼性不会有什么改变是一方面的原因，另一方面，伊明江清楚，阿达也是最心疼他的这个孙女，才同意的。以后的孙子，阿达再也没有松过口：穆斯林的孩子不会书写自己的文字、不懂自己的文化，让人笑话不说，胡达也不答应，阿达的理由很简单，也很强硬。
　　 好在阿依努尔很争气，上学后，年年三好生，奖状拿了一大摞，在县上都创出了名气。阿达在县上开会，经常会有人竖着拇指夸他的孙女：亚克西克孜（好女孩）。遇上开政协会，领导也常以此为例称赞他是注重民族团结，注重民族文化交流的优秀宗教人士，阿达在当地的名望也越来越高，更加受人敬重，自然对阿依努尔也更加地疼爱。
　　 但，这次是去内地，是离开家，离开他，最要命的是内地信奉伊斯兰教的人很少，讲维语、懂维语的人都找不到几个，阿依努尔去了那里，如何保持穆斯林的礼性？伊明江这样想来，更加肯定阿达是不可能同意阿依努尔去内地上高中的。
　　 可，阿依努尔那儿又怎么说呢？她已经生气好些天不理他了。女儿当然有她生气的理由：你说过只要我好好学习，你就会全力送我上最好的学校、受最好的教育吗？我努力了，也能考上，可你现在却说话不算数。“不是我不同意你去，是你穹阿达不同意。”伊明江急着表白。女儿的话也没错，这么优秀的女儿不能接受更好的教育确实可惜，哪个父母不为儿女的前途着想呢？这些年，本地区的就业趋势很明显：学历高，汉语熟练，再精通一门外语，这样的人才即使在省会城市也是很抢手的。他作为父亲，当然希望自己的女儿以后能顺顺利利地找到工作，体体面面地有一份好的收入，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好。
　　 内地高中，是内地相关地区与本地政府联合设立的对口支援项目，旨在扶持西部教育，为西部培养人才。上了这样的高中，基本就意味着将来能考上内地的重点大学，能考上那样的重点大学，接受良好的高等教育，以后，女儿还愁没有好工作？好工作就是好日子，伊明江的理解很直观。
　　 近些年，就业的压力越来越大，他周围有不少同事朋友们愁坏了：孩子学习不好，考不上好的大学，花钱上了一般的大学，结果好不容易毕了业，考公务员时，成绩根本不是那些重点大学毕业生的对手。凑合着找个工作，一个月三五百块钱，娃娃们又不愿意好好干，于是今天换个工作，明天换个老板，在社会上混着，慢慢地好人也混成二半吊子（不正经的人）了。伊明江经常听到这样的抱怨。他当然不想自己的女儿将来也像那些人那样，他希望自己的女儿什么时候都是受欢迎的，他不能容忍将来自己的女儿被工作单位、被人“挑三捡四”，他希望自己的女儿永远都是高贵的公主。
　　 “不行，不管怎么样，都要找阿达说说。”左思右想，伊明江下了决心。
　　
　　 吃了晚饭，伊明江在家狠狠地抽了两支烟，深深在长吸了口气，才下了去见阿达的最后决心。动身前，他仔细地漱了口、刷了牙、换了衣服，又淡淡地喷了点香水，才出了门。他不想阿达闻到他身上的烟草味，他不想被阿达理解为对他的不尊重而惹他不高兴。一般情况下，他抽了烟、喝了酒是不到阿达家去的。他很敬重阿达，也很尊重伊斯兰教教规，但遇到烦心事，没有烟他很难静下心来想出办法，今天尤其是这样。下决心到阿达那里已是困难，要说服阿达更困难，浓浓的烟雾，让他烦躁的心暂时得以安静。
　　 听得门响，好多天不理他的阿依努尔追出来，拉了他的手，娇柔地说：“阿达，好好跟穹阿达说，最好不要惹他生气。”伊明江被女儿的态度感动得心头一热：女儿也是敬重她穹阿达的，也是我们穆斯林的好孩子，这更加坚定了他说服阿达的信心。
　　 晚上八点半，伊明江隔着小炕桌盘腿坐于阿达对面。阿帕（妈妈）与伊明江施了贴额礼，用温暖潮湿的眼睛看了他一眼，为他们父子倒了茶便退到了屋外。事前，伊明江跟阿帕说起过阿依努尔的事。阿帕听了，又高兴又担忧：“你阿达不会同意的，他不会容忍我们穆斯林的女孩子去那样的地方。”伊明江说他知道，但他还是希望阿帕能帮他说服阿达。“他不会听我的，他只听从胡达的意愿。”阿帕说着这样的话，满目同情地双手抚在胸前“胡达耶……”表示无能为力。
　　 “你也想送阿依努尔去内地上学？”正当伊明江斟酌着如何向阿达提这件事时，没想到阿达倒直接开口发问了。他有些猝不及防，本能地说：“我正是来听听你的想法的。”说完，他低下头喝茶，心跳得厉害。
　　 “最近不少人来我这里问要不要送他们的孩子去内地上高中。”说话间，阿达也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泛着明黄色泽的清亮的茶水，缓缓地开口说道：“照理说呢，这也是中央对我们少数民族地区的扶持和照顾，是件好事，但内地那种情况，我们穆斯林去了还有什么办法保持自己的礼性？”果然，阿达的担心正在于此，伊明江低了头楞神不敢正眼看阿达，因为他确实不知道如何作答。
　　 他不是没有过这方面的担忧，而是内地学校的教育质量确实高出本地很多，而且，这次内地高中班的招收地点为北京。北京是我国的政治文化中心，能到那里上学，又有几个人能有这样的荣幸呢？特别是他们像他们这样地处偏远地区的县城的孩子。他把这样的“心动”讲给阿达：“去北京上学，将来考大学按就近录取原则阿依努尔就有很大的可能考上中央民族学院之类的北京地区的大学。将来从北京的大学毕业的大学生，在哪里找工作都是不成问题的。”伊明江尽可能把话说得缓和平稳。
　　 “北京嘛，还是不错的。上次我去内地，就是北京对我们的照顾最周全最贴心。那里的接待人员很熟悉也很尊重伊斯兰教，到了做乃麻子的时间，他们总会把其他活动停下来，让我们自由活动，这样的理解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阿达眯着眼睛，把目光投到远处，好像陷入沉思。伊明江屏住呼吸不敢出声生怕打扰了阿达的决定，“我一直以为，不尊重他人文化的，是没有文化的。人，如此，民族也如此。”阿达口中经常会出现这样哲人般冷静精辟的话语，为他平添几分人格魅力。
　　 “这次内地高中招生的学校就是在北京，所以，所以，我想……让阿依努尔去。”伊明江不失时机地紧跟阿达的话题引出自己今天他们父子对话的主题。
　　 伊明江的话并没有让阿达感到意外和震怒，他的目光仍旧安静而安详。两个人暂时都没有说话，大片的空白留在他们中间。对伊明江来说，是紧张、是焦虑、是不知所措，对阿达，是思虑、是平衡、是最后决策。“那就让她去吧。”好一阵子，阿达才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慢慢地、稳稳地说。
　　 阿达的简明的表态倒是让伊明江意外惊讶到内心受到强烈震动：在原则问题上，阿达一向是深明大义的，不愧为一方德高望众的阿吉。他内心一阵暖流，眼睛不由地发潮。
　　 “告诉阿依努尔，上学学知识是为了使自己变得丰厚，远离浅薄。我们要让她知道，什么地方、什么时候都不要忘了自己是穆斯林的后代。一个人只有具备了民族的底蕴，才会具有独特的魅力和生命力。”阿达的目光仍旧停在远方，目光中所包含的，不是迷惘疑惑而是智者淡定的神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