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暖春寒。
　　 乡村大街上。
　　 “听说东子又生了个儿子。要贺喜呢！”“是和小媳妇生的吧？也没离婚，还贺啥喜呀！你随礼不？”“不随，这叫啥事啊！”
　　 三嫂站在门前喊：“翠微，明天你东子哥给孩子办满月喜酒，你去时叫我一声！”“我不去！”翠微边赶着鸭子边往回走。“那不是你东子哥嘛，又不是别人！”“那也不去，我姑和我姑父都气病了，啥好事儿！”
　　 玲子坐在屋里，低着头，嫂子站在地中央，瞪大双眼，一脸正气：“明天办喜事你也去，他接礼，你一旁收钱，把钱攥起来再说，不是还没离婚吗！”任凭嫂子说什么，玲子只是低着头，两手不自然的翻来翻去。一旁的女儿依着墙，绷着脸：“不知磕碜，有小三儿了，还生儿子了，蔫不登眯着得了，还办喜事儿。”玲子回头对着女儿：“别说了，等办完了事儿，我就和他离婚。”女儿的眼泪串一样的流下来。
　　 东子的酒席是在村里大厅里操办的，东子这些年在外闯荡，结识了不少行业的哥们儿，对东子这个人，大家都心知肚明。人嘛！哪有十全十美的，各人走各人的路。管好自己就行了。既然有喜事，那就该捧场。喜事也办得像模像样。大家也都喝得高兴，谁知谁的心里都会想些什么呢？
　　 既然喜事都办了，不接受也得接受，当嫂子的总得意思一下。
　　 “翠微！你家有鸡蛋吗？买点儿本地鸡蛋，坐月子吃。”“没有，有也不卖给她。自己留着吃呢！你真爱理她！还给她买鸡蛋!”“这丫头片子，一个坐月子的事儿，我一个当嫂子的不张罗着咋整。等她满月了，你看我搭理她？”“他三嫂，你家有本地鸡蛋没有？一块五一个！”“没有，都赶着下赶着吃了。”“这可咋整？”嫂子无奈的往回走。三嫂伸长了脖子喊：“那能咋整，尽力就行了呗！有钱让他买去呗！”
　　 哈市的一个郊区。
　　 玲子坐在二十平米的小屋里，两眼呆滞！虽然屋子小，她却感觉空阔无比。发自内心的清冷。
　　 这地界住满了外来打工的人。玲子的这所小房子是每个月花一百元租来的。她来这里仅仅二年，是想着和东子一起能在城市里站稳脚跟，能攒一些钱过平淡的生活就行了。可现在自己连这点儿愿望都落空了。和公婆二十年来的亲情也要失去了。自己从这个温暖了半生的港湾里被抛出，她哽咽的喘不上气来。舍不得和公婆一张桌子吃着热乎饭，进进出出的温馨！舍不得与邻居推开门就掏心掏肺的直白!舍不得走了不知多少次的田间小路……太多的舍不得一下涌上她的喉咙。她趴在床上哇哇大哭，心里难受的滋味儿折磨得她翻过身来哭！打着滚哭！一下滑到地上，她不知哪来的力量源源不断的聚到喉咙里，她躺在地上哭！趴在地上哭！谁也不知道，也没有人理睬。
　　 哭不动了，虚脱的坐在地上。脑子里全是往事一幕幕往事……
　　 原来，玲子三岁就没了母亲，是父亲辛辛苦苦把她养大，她从小就不爱读书，很早离开学校在家里帮助爸爸干些力所能及的活。
　　 一晃到了十八岁，她大大的眼睛，鸭蛋脸。见了人不笑不说话。性格温顺是村里出了名的。
　　 一个暴热的六月天，玲子坐在炕上用一些碎毛线头学着打毛衣。爸爸坐在一旁抽着旱烟袋，每吸一口，就会吐出浓浓的烟雾，不时的有口水顺着烟袋杆儿溜下来。
　　 “老关大哥在家吗？”
　　 “是老李她大娘啊！快，进屋，坐。”
　　 李老太太一条腿盘坐在炕上，另一条腿耷拉在炕檐下，面向玲子：“哎呀！这姑娘长这个俊。老关大哥，我来给你家玲子保个煤，能信着我不。哈哈哈……”
　　 “太小，才十八呀！咋也得二十能定婚呐！”
　　 李老太太一听，转动了一下屁股。面向玲子爸，瞪起两眼，使出她特有的媒婆的本领。
　　 “不是我说大哥，那好小伙有合适的可不能错了机会。岁数大了，在想挑好滴你也可不易。你听我说大哥，就王村我哥家我那侄儿，刘东子，今年二十，那长相，大高个，手艺人儿，你说干啥吧！会电焊，会开车，现在和他哥学瓦匠呢！出徒就是个瓦工。人家那日子过的!头等户。大哥你可别错了注意!”
　　 玲子爸在李老太太的劝说之下，答应了给玲子相亲这件事。
　　 和东子结婚以后，生了一个女儿，日子虽然平淡，但一家人很和睦。玲子从小没有母亲，把婆婆当成自己的亲妈，无论婆婆的话深与浅，她都只是一笑。慢慢的，婆媳两人建立了深厚的感情。
　　 农村有一句古话，样样通，样样松，这东子虽说会几门实习生一样的手艺，但他做人圆滑，喝酒贪杯，见到重活就躲到一边。和他相触的人都知道他，他说出的话要晒干了听，去去水分。因为是瓦匠，所以每年总是在工地干活。家里的地就由玲子和公公管理，生活还过得去，所以没人去计较东子一年能赚多少钱。他本也没拿回多少钱。开了半年车，嫌累。干几天瓦匠活，人不见了。偶尔也电焊几下，都是给朋友帮忙。
　　 岁月如梭，眼见着东子四十出头了。依旧红光满面，体态丰键，胖圆脸，大眼，厚厚的嘴唇饰着一字型的嘴，那嘴里说出的话来常涂抹着蜂蜜的味道。
　　 冬日里，是农村人养身板儿睡懒觉的时节。
　　 “玲子，来，打会儿扑克，呆的真没意思。”刚一出门，大嫂就对玲子喊。
　　 四婶儿抽出一张桃花七。踮起上半身，使劲地砸在牌中间“七儿。”然后将牌紧紧地捂在胸口。大嫂抽出一张十。一怂身砸在牌中间“管上。”“啊呀，瞧四神儿的架势好像能赢房子赢地似的。别累着！”四婶儿“嘻嘻嘻”笑出一脸皱纹。玲子坐在炕边的板凳上，把牌高举起。看仔细后，抽出一张牌，然后将牌合拢：“小三儿，管死你。”话一出口，旁边的几个人“哄……”大笑起来。大嫂倚着墙抹了一把笑出的泪花说：“玲子，小心你家东子在外给你领回个小三儿，可别真管死你！”“他那穷光蛋，谁跟他呀！玩儿去呗！”几个人又是一阵大笑。那笑过的眼神在冬天里很快没了温度，还隐藏着让玲子猜不透的神秘。
　　 “听说，东子在外还有个家呢！”“这年头的人，没准！”
　　 无风树不动，东子妈从众人的窃窃私语中似乎捕捉到了什么。让她的心神总有一种不宁的感觉。她捋了捋思绪，长长地叹了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
　　 东子打来电话，说这几日，工地停工，要回家呆几天。玲子接完电话后，赶紧将屋里打扫一番，将拆洗的衣服摁在盆里认真的搓着。婆婆坐在一旁默默地看着。“玲子，让东子在哈市给你找点活，你也去打工吧！也能给他做口饭吃。”玲子搓着手里的衣服说：“等东子回来再说吧！”
　　 东子回来了，他比先前又胖了，鼓着圆圆的肚子，嘴边还留了一圈小胡子。工具兜刚一放下，电话就响了。“东子，到家了吗？”“是二哥呀！我刚到家，你有啥事儿？”“我这不是听说你回来嘛！炒俩菜，咱哥俩喝点儿。你快来吧！我等着你呢!”
　　 饭桌上，同行的瓦匠哥们儿高宝和东子两人喝的高兴，谈的投机，把桌上的人都喝走了，菜也凉了，饭也凉了，杯盘狼藉了。俩人还在拍肩握手，豪言壮举。拿酒当茶饮。高宝点燃一根儿烟，握着东子的手：“东子，你放心，外面的活有二哥干滴就有你干滴。二哥有钱赚，你就有钱花。今年二哥这个工号你得给二哥帮忙，给二哥捧场。”东子脸泛红晕，醒着眼“二哥，你放心。我就是你亲老弟，亲老弟！喝！”两人同时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夜深人静了，鼾声从里间屋里传出来。高宝抽着烟，东子似乎在想着什么。稍静了一会，“二哥，我这几年在外混得你也知道，有个媳妇二十九，小姑娘。”“不，老弟，别往下讲，别往下讲!”高宝说完用手拍拍东子的肚子。
　　 东子踉跄着摸黑回到家里时，屋里已经关灯了，他小心的推开门，不敢吵醒父母，悄悄地溜进自己房间。玲子还没睡。“怎么才回来，一喝酒就拉长摊子。”“咋了，喝酒咋了，少管我，再管我给我滚。”玲子气愤的转过身，用被蒙住头。东子火了：“我一年回来几回呀!就整这出。姿势不对！起来从睡！”玲子一动不动的躺着不理他。东子在外这几年每每回来，离婚二字总挂在嘴上，她习以为常了。没当真事儿，
　　 转眼，秋收完毕。玲子去了城里快一年了，也不知这一年她在那怎么样？婆婆一闲下来，心思全在玲子身上。她拿起电话：“玲子，在那儿干活咋样啊！累不累呀？要累，就回来别干了！”“妈，是你呀！还回啥家呀!东子总要离婚！呜呜呜……”电话里传来了哭声。婆婆气的快炸肺了。“别听他的。玲子，别生气！过两天妈去看你。”放下电话后，婆婆一下躺在了炕上。“自己怎就生了这么不省心的儿子，这家不是要散灶吗！”她必须亲自去一次哈市看一看究竟。
　　 婆婆坐在玲子租来的小房里，打量着这间小屋，锅灶挨着炕，除了床上有点空位置外。各种生活用品摆满了屋子，走路都要小心踩到东西。
　　 忽然院里来了一个人，灰头土脸，背着袋子，一只手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青菜。还张望着往屋里看。和她眼光对视时就笑了。婆婆仔细一看是玲子，她的心“咯噔”一下。酸酸的感觉。本想着儿媳到了城里，会细嫩粉白，让村里的人羡慕。现在一看，还不如在乡下呢！她推开门。玲子“咯咯……”的笑了，“妈，你在窗台拿的钥匙吧！”“玲子，你的袋子里背的啥呀？”“是我捡回的废品。铁丝，铁块儿啥的，都能卖钱。”
　　 进了屋，玲子边收拾菜边给东子打电话：“东子，妈来了，你一会儿回来吃吧！”
　　 三个人围着桌子吃饭，东子一瓶啤酒下肚：“妈，家里啥样啊？你跟我爸能忙过来吗？”“能咋样，忙时累几天，忙过就好了。”东子又说：“妈，我还行。天天都有活。”他迟疑了一下：“我得离婚，我外面有媳妇了。”正吃饭的玲子一下红了脸，低着头往嘴里扒拉着饭。婆婆气的说话没多大声了，半哭着说；“你为啥离呀？跟你过这些年，玲子不挑你这不挑你那，再说，孩子都十八大九了。你都四十出头了，咋就不寻思过日子！再说了，人家能和你过长吗？”“反正我就是不要她了！”东子吸了一口烟，一脸冷漠。婆婆说话差了声：“玲子，别听他的，就不离，长不了，这一家人非让你整死不可。”这时，门开了，玲子的女儿翠儿跑了进来，她听说奶奶今天要来，在商店特意和老板请了假跑回来。女儿一到家，屋里气氛活跃了。东子和女儿聊起天，奶奶对孙女问长问短。看到女儿高兴的样子，玲子也露出笑容，把桌子收拾利索。
　　 不知多少个夜晚，玲子一个人躺在床上看窗外的月亮，躺累了就坐起来看。她心里就想着婆婆那句话：“听妈的，到啥时还是从小的夫妻，他在外面闲逛够了，心就收回来了。”
　　 就这样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玲子依旧每天早早的去大港和姐妹们争着抢着找活干。直到那天嫂子告诉她，东子要给孩子办满月喜酒时。她的心彻彻底底空了。
　　 玲子坐在地上，脸上画着道道干了的泪痕，她觉得一阵凉意袭来，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她从回忆中清醒过来，起身推开门，温暖的阳光直照进屋里来，照在她的脸上，她忙用手遮住眼睛。
　　 两年后。
　　 冬日清晨。
　　 “哎呀呀！孩子还没洗脸呢！咋把孩子擦完屁股的纸扔到炉子里烧了。这屋里空气能好吗？”东子妈边给孩子洗脸边说道。东子看了看炉子；“谁扔的呀？”东子的媳妇边梳着披肩发边说；“我扔地。”这时翠儿已经把饭菜摆好了，东子媳妇拍拍身上的灰尘往桌前一坐：“东子，吃饭!”东子妈坐在炕上抱着孙子脸对着窗外。嘴里哼哼着：“拍拍我大孙子睡大觉！”她满脸泪花。
　　 没人的时候，翠儿悄悄地对奶奶说：“我妈说她想回来看你。”“啥？那咋不早说，过几日你爸和你姨回娘家，那时让你妈回来吧！住几天。”东子妈激动地手有些抖。这几年来，她的心一直没有和玲子分开，只要玲子一天不嫁人，她就渴望玲子会重新回到这个家。
　　 玲子背着皮包回来了。“妈！”笑着握住婆婆的手，公公和婆婆愣愣地看着她，一时不知说啥。玲子变得苗条了，脸上粉嫩嫩的泛着油光，以前脸上的细小皱纹也不见了。她梳着马尾辫，活脱脱一个城里人。“玲子，快坐下，你挺好的吧！听翠儿说你在一家饼店上班。”“妈，我现在搬市里住了。我的那个饼店可大呢！妈，我这几年，在外面见到了许多没见过的，听到了许多没听到的。外面的世界可大呢！我的那个饼店里有草帽饼，手撕饼，葱油饼，乡村卷饼。那个乡村卷饼卖得最快。我想着学会了以后自己也能……”玲子把话咽了回去，她发现婆婆眼里噙着泪，一脸落寞。看到婆婆这样，不免触景生情。她也低下头，不知说什么。此时婆婆把要说的满肚子的话都咽了回去。虽然和玲子近在咫尺的距离，却如同远隔万水千山了。她再不是自己心中那个说东就东，说西就西的玲子了。“爸，这是我给你买的茶。”老实的公公动了动嘴唇。三个人坐在炕边，一时没了话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更不知从何说起。“回来就住两天吧！”“不行，妈，我马上就要走了，去镇上坐最后一趟班车。我这次回来就是想看看您和我爸，还想和您商量点儿事，我想让翠儿去哈市的一家蛋糕厂和那里的师傅学做蛋糕，也算有一技之长吧！”三个人又没了话说。沉默了片刻，公公说：“翠儿在你身边我们也就放心了！”
　　 “妈，这二百元钱你和我爸买些好吃的吧！我走了。”玲子笑着背起包。
　　 婆婆站在路上望着玲子的背影，纵有千般苦只能咽下，她小声地絮叨着：“玲子，你和东子离婚了，就等于是把妈也从这个家踢出来啦！呜呜呜……”泪又洗湿了眼眶。公公望着玲子的背影，嘴上不知啥时鼓起了一圈疱。
　　 婆婆知道玲子再不会回过头来看她了。因为她是笑着走的。她走的很轻松，很洒脱。她走在了一条铺满阳光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