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程退休了，手续已经办妥，可能这几天就要走了。
　　 这件事呢，其实全班组的人都知道，不过没有一个人吭声。不知道老程退休后是回原籍呢？还是留在现在居住的地方，大家却说不清。因为老程原籍有房子，单位也有房子，是留是走，只能相互猜测，静观老程的意思。
　　 按照以往的惯例，大凡退休的人员，全班组所有的人都会为退休人举办一个欢送会。找个好一点的饭店，大家在一起聚聚，必定在一起了几十年，没有感情总有点交情。这种欢送会，一般都是班长亲自选定饭店，时间大都安排在周六或周日的中午，因为其它五天大家都上班，不能喝酒。所有的这一切安排，退休人是不知道的，显得很神秘。退休人安心等候就是了，到时候会有人通知他吃饭的时间和地点的。这种欢送会的资金来源，自然是所有来人的集资，被欢送的人员是不用掏钱的。酒足饭饱，结账后所有的剩余金额，均给了被欢送人。何乐而不为呢？
　　 老程办完退休手续快二十天了，心中却很疑惑，也很纳闷，咋没有人通知他吃饭呢？他独自呆在自己的家里，抽着烟想心事。早已收拾停当的东西，装在几个大蛇皮袋子里面，唯独睡觉的被褥，还在席梦思床上铺展着。桌子上，摆放着一盒几元钱的香烟，是专门给来他屋的人准备的。他自己抽的香烟，一直装在自己的衣兜里，舍不得往外拿，身边没有外人的时候取出来自个享用。自己抽的香烟，自然是好点的，贵点的，有人的时候，他就抽桌子上的烟。保养很好的肌肤，白中泛着红润的颜色。那双精明的眼睛依然是那么深邃，让人看不透，只是在那宽敞的额头上，岁月留下了几条深深的，像蚯蚓状的裂纹。
　　 老程的文化程度和他的聪明完全不相符，小学毕业，却有着极灵光的大脑。他很少说话，却爱动脑子，有时候也故意装疯卖傻。十五岁那年，听说外地来公社招工，他偷了家里一元钱，买了两盒香烟，送给招工的两个人。没想到，就这两盒香烟，竟让他彻底告别了农村，成为一名当时让所有人都羡慕的工人，户口也迁到了城里，吃上了商品粮。
　　 昨天是周六，老程在宿舍呆了一天，没有敢出门，唯恐锁了宿舍门出去，后脚有人来通知他去吃饭。看看天色已晚，晚饭的时间已过，只好煮了两包方便面，草草吃了。今天，真的让老程有点坐卧不安了。如果今天再没有人请他去吃饭，不为他退休送行，只能为下周的周末考虑了……难道我为人处世不行吗？老程想不出别的缘由。
　　 汗毛都没有长全的老程当了工人。因年岁尚小，工作中自然受不了苦，老工人都把他当孩子一样对待。这一晃，就是很多年。
　　 懒，似乎是人的天性，如果不是怕饿死，老程也许连饭都不吃了。自打当了一个吃商品粮的工人，每年回家休假的时候，地里的活仿佛与他没有关系。娘和父亲佝偻着腰，头上顶着夏日的酷暑，用镰刀收割着成熟的小麦。
　　 “狗日的怂娃，一点良心都没有。咱二人晒的沟渠（屁股）子流油，他可到好，大树下阴凉里呆着，看蚂蚁搬家，唉——”老程的父亲，用肩膀上的毛巾擦去满脸的汗水，看了一眼树下的儿子，嘴里嘟囔着。
　　 “娃回家一趟也不容易，快别说了，就当他去上班没有回来，不指望他就是了。再说，他上半年的班，顶得上咋俩在农村干一年了。他愿意搭把手就搭，不愿意就算……”老伴在一旁劝，其实她也一肚子气。都二十岁的大人了，不懂得心疼自己的老人。
　　 “先撂下，喝口水再割。”二人放下手中的镰刀，朝树下走去。
　　 “你不帮着割麦，这一壶开水哪里去了？”老程娘问道。
　　 “灌了蚂蚁窝。”老程看着地面，头也不抬地说。
　　 二人听罢，气得没了话语，不知道说什么是好。麦地离家大约有三里路，来回一趟很不容易。老程娘说：“狗，你年轻，腿脚快，回咱屋里提水去，你爸和我都渴了。”
　　 “太热了，我不去。反正我也不喝，要喝的话，你自个回去。”
　　 老程的父亲看着金黄的麦田，无奈地叹了口气，摇摇头，站起身重新走向麦田；老程娘拎着空壶朝村子里走去。老程依然在大树下纳凉，这个世界上就他一个人一样……
　　 二十三岁那年，老程结婚了，总算了却了两个老人的愿望。这种愿望不是喜悦，是不想看见他那种好吃懒做的习性。婚后三个月便分了家，媳妇在家看着房子，老程继续做他的工人。除了每年的探亲假在家呆的时间长点，其它时间也抽空回来，老程上班的地方离家并不是很远。娶妻生子，老程很是顺利。只有一点让他伤心，那就是娶了农村老家的女人做了妻子，虽说给他生了一男一女，只因孩子的户口只能随母亲走，不能成为吃商品粮的人，所以心中老是埋怨这世道的不公平……
　　 “你狗日的弄啥去了？你把我一个人扔在集市上，你自个骑车回来了，让我在集市上好好找了你两个多小时……”老程媳妇回到家，看见老程在家里炕上躺着，一肚子的火就来了，劈头盖脸就骂上了。
　　 老程骑自行车带着媳妇去十几里外的地方赶庙会，到了地方，两人分头去逛。早上从家里出来的时候，二人都不曾吃饭。闲逛了会，老程肚子开始叫唤了。两块钱的包子，一碗稀饭下肚，使得肚子不再饥饿。集市上叫卖的，大都是农村里用的东西，没有什么稀罕物会让他感兴趣，即便有，他也舍不得买。老程找了个凉快的地方歇着，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老程心中疑惑，这些人当中，有很多人什么都不买，专门凑热闹赶集，都他妈的傻瓜，躺在家里歇着，多舒服自在。此刻，心中开始埋怨媳妇了，赶集自己来就是了，还要把他带上，真是活受罪。老程不想等媳妇了，于是自个骑车先回了家。
　　 “等不着你，热的要死，受不了了，我就独个回来了。”对媳妇的谩骂，老程不去反驳，只是讲着自己的道理，脸上依然带着笑意。
　　 “这十几里路，把我累坏了。”边说边用双手揉着跑累的小腿肚。“你吃饭没有？”
　　 “等不见你，在集市上自个吃了。”
　　 “没有一点良心，净在集市上找你了，到现在，我啥也没有吃。唉！”
　　 “那你咋不吃呢？”
　　 “去的时候，你说集市上小偷多，不让我带钱，钱都在你身上装着。我没有一分钱，吃啥？今天真是瞎跑了一趟。”
　　 “其实呢，我压根就不想去，我身上只有几块块钱，去了集市，也只是瞎看一通，饱饱眼福，买不成东西，还是早早回来的好。”说完，老程诡秘地笑了。
　　 听罢这话，老程媳妇差点晕过去。她很难理解丈夫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打这往后，无论去哪里，钱自己拿着，不再相信丈夫了。她不会骑自行车，如果需要骑车送她，到了地方，她就会把自行车锁上，钥匙自己带在身上。这样，老程想跑是不能了。
　　 老程上面有一个姐姐，下面还有两个妹子。程家这棵独苗，血液中流淌着的血，与程家人的秉性完全不同。祖上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待人接物很是懂得礼尚往来。逢年过节，走亲串户向来没有落在后面，和村子里各家各户的关系很是融合。自打老程结婚后，完全变了人，就连媳妇过年回娘家，他也会千方百计阻拦。阻拦的目的其实很简单，怕媳妇花钱给娘家买东西。为此，夫妻二人还有过一次舌战。
　　 “你是工人，在外面挣钱，当初媒人说的好，嫁给你不缺吃不却穿。进你们家门大半年了，我吃香喝辣了吗？穿啥好衣服了没有？”
　　 老程媳妇的声音愈说愈大，老程起身赶紧把门和窗户关上。
　　 “关窗关门做甚，怕村上人听见是咋的？你不给你爹妈钱，那是你的事，我管不着；逢年过节回娘家，让我空手回去，那不行，我还要脸面呢。”
　　 “你父母才五十岁，身体蛮结实，有粮有菜吃，挺好的，还需要买啥东西吗！回去看看就行了，何必糟蹋钱呢？”
　　 “怪不得你妈给你起的小名叫狗，你说这话像在放狗屁，不懂一丁点人情事理。连狗都不如，狗还知道效忠主人，你看看你自己，平时是如何孝敬你父母的。”
　　 不知道是老程有个好脾气，还是脸皮厚，无论媳妇如何生气发脾气谩骂，他坐在那就是不吭声，像座泥胎，有模样，无心无肺。
　　 “你去看看，马上八月十五到了，谁家的女子不给自己的父母买几斤月饼送去……”
　　 老程在媳妇的数落和谩骂中，最终有了妥协，达成了共识。回娘家可以，买什么东西，需要花多钱，这必须老程说了算。
　　
　　 二
　　 一年后，老程媳妇生下一个男婴，老程给起了个小名——锁子。
　　 给孩子起这么个名字，老程心中有他自己的想法，希望孩子从小就把自己的家门看护好，招财进宝。老程认为，家就是钱罐罐，只能进不能出，只有这样，家才会越过越富裕。
　　 其实呢，世界上有很多事完全和人的美好理想是背道而驰的。
　　 锁子四岁的时候，娘给他生了一个小妹子，名字叫玉。名字自然也是老程给起的。
　　 有了两个孩子，老程媳妇很难照顾，只好跟随着老程在单位的房子里住着。锁子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只有九岁，但智商已经完全超越了其他孩子的思维。大人过年给孩子们的压岁钱，锁子能劝说其他家的孩子，把压岁钱统统交出来由他保管。有几个比他大好几岁的孩子，照样听他指挥。锁子把买回来的东西很公平地分给伙伴们，他自己那份，也当着大伙的面给分了。其实呢，他早早就给自己留下了很多，藏了起来……过了几天，等大人们找上门为自己家的孩子讨公道的时候，锁子自己已经将钱花去大半了。老程只能咬牙把钱还了，但心中暗喜，锁子这孩子真行，长大一定会有能耐。只是有一点，老程不知道，那就是锁子的手不干净。在同学家玩耍的时候，他会很迅速的把挂在衣架上的衣服翻一遍，如果兜里有钱，自然是不会放过，顺手牵羊是常事。锁子很聪明，钱不能都拿走，需要留下一部分。
　　 小偷小摸的做法也有被逮着的时候，挨打是少不了的。打人的任务每次都是锁子的娘去完成，老程只是站在旁边埋怨媳妇：“打几下是个意思，岂能狠打啊！打坏了要花钱的……”于是又转身对儿子说：“锁子，你妈打你，你为啥不大声哭喊呢？”
　　 “不疼，为啥要哭喊呢？”锁子不明白。
　　 “不疼也要大声哭喊。”老程压低了嗓音说道：“为的是让邻居听见。”
　　 “听见听不见又能咋样？锁子还是不能明白父亲的心思。
　　 老程撇了一下嘴，走出家门。
　　 看着老程的后背，锁子娘无奈地摇摇头，叹了口气，唉——
　　 自打媳妇跟老程在单位居住，老程十年没有回家看望过父母。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着，忽然有一天，老程请假要回家。同事问他家里有事？老程说没有啥事，就是想回去看看。四天后，老程就回来上班了，浑身显得很轻松。老程此次回家，是接到了法院的传票，他的姐姐和两个妹子联名把他告上了法庭。老程结婚后，就一直不和父母来往，逢年过节也不去看望。这些年，老人年龄大了，希望儿子能给点钱，可是老程一分钱也不给。无奈之下，姐妹三人只好去法院。在法庭上，老程说出了一个办法，老人活着的时候，他不管，他只负责安葬两个老人。也就是说，管死不管活。这个办法一出口，引得法庭一片骚动，姐妹三人知道他的德行，也只能勉强答应。
　　 锁子初中没有上完，就不去学校了，满世界的瞎跑瞎混。老程也没有办法，十五岁的儿子站在那，跟他一般高。只要儿子不出去给他惹事就谢天谢地了。老程天天这样想，但派出所却经常来找老程。儿子打架他掏钱，儿子偷窃被罚，老程还得掏钱。老程有时候会有一种突发的、几乎不近人情的想法，盼望着有一天锁子会被一辆高档轿车撞死，那样的话，他就可以落一大笔钱，再也不会给他丢脸了。因为这些年，儿子让他无缘无故损失了很多钱，好心疼啊。每次儿子犯事，给别人赔钱赔礼的时候，这种想法就会在他心中加剧。
　　 一天吃过晚饭，老程看见儿子要出去，赶忙叫住：“锁子，你等会，和你说个事。”
　　 锁子重新坐在凳子上，不知道爸要和他商量什么。锁子娘收拾了碗筷正准备去洗，看见父子俩这般架势，心中疑惑，不知道会有何事发生，唯恐言语不和吵起来，只好站在那里望着。
　　 “你整天在外面瞎溜逛，是能挣钱还是能当饭吃？”老程看见锁子这怂娃，气就不顺。“我像你这般年龄，都当了几年工人了。你倒好，二十了，一事无成……你也该寻个事（找个事）做做（干干）。”
　　 “现在活难找的很，出力还不挣钱，不如在家候着（闲着）。”锁子说。
　　 “候着？准备候到几时？你自己不去找话干，活会自己跑来找你不成？二十岁的人了，怕出力是不行的。”
　　 “你不懒？听俺爷说，人家都忙着收麦子，你在树下睡觉。你现在竟说起我了。”锁子不服气地说。
　　 “不要听你爷瞎说，我勤快地很呢。”老程在儿子面前为自己辩护。
　　 “你要是勤快，世上再没有勤快人了，把你自己平日里做下的事看看。”
　　 “你，你还不服气是咋了？”老程不知道如何说了。
　　 “你把你身边的人都没有当回事，就知道爱钱。爷有病，没有钱看，你都舍不得给，这会到让我去找活挣钱了。世上哪有你这当儿子的。你不管我爷，到你老了，看谁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