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北门记(散文)
我的家乡岳阳市,古称巴陵郡,早在春秋战国,就有了记载。
小城不大,出了火车站一直往北走,过了解放路就是南正街。在南正街的十字路口,有一家全市最大的国营副食品商店,玻璃柜台里摆放的全是平时吃不到的好东西。
小孩子到了店门口,迈不开步,噘了嘴央求大人称上三两草米糕或者来一包猫耳朵片,哪怕是买一毛钱的“台湾糖姜”,一点点地撕了丝抿着嘴吃,也可以解一天的馋。大人紧捂口袋,一百个不情意,两相僵持,小孩子祭出“驴打滚”的惯用招数,一遍不行,多滚几遍,小孩子动了真格,才不管地上脏不脏,连鞋都能蹬掉了一只,鼻涕甩出两丈远,再强挤出来几滴眼泪来渲染气氛,效果出奇地好。大人万般无奈,慢腾腾地从裤口袋里,掬出包钱的手帕,一层层地剥开,露出几张两分、一角的毛票来。
从副食店抱了零食出来,前面是南岳坡,离南岳坡四五百米,人多热闹的地方是出了名的“岳阳楼公园”。公园门口的石墩上有一对石狮子,男狮在左,女狮在右,差不多有我两个人高,狮子单眼皮的少,双眼皮的多,俩眼珠子瞪起来,比铜铃还要大,鼓鼓的。石狮的后身是门牌楼,两边门柱上写道:“洞庭天下水,岳阳天下楼”,落款是郭沬若。
岳阳楼与湖北的黄鹤楼、江西的滕王阁,并称江南三大名楼。其实不过是三国鲁肃操练水军的一个点将台。
我读高中时,岳阳楼就在眼皮底下。学校与岳阳楼隔一条街,坐在班级靠窗户的座位上,能看到马路那边的红墙绿瓦。岳阳楼公园收门票,官价两毛,大门口天天有两个戴着红袖箍的人,在入口处盯着,连只苍蝇都混不进去,很多次我们只能去后院,翻矮墙进去,靠在树底下看书,看累了就四仰八叉地在石条凳上美美地睡一个午觉。夕阳西下,落日余辉时,远看洞庭湖,波光涟漪,近看更是一片渔歌唱晚的热闹景象。
顺着洞庭湖的堤坝再往北,有一个渡口,叫“北门渡口”,渡口二三十米的漫坡上,黑压压地挤满了百八十家棚舍,吊脚楼那种,应该都是船厂的工人,在这一带拖家带口,繁衍生息。渡口过来是纸厂、制药厂、氮肥厂、磷肥厂和麻纺厂,几个厂子在一条线上,串起来看,倒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老岳阳人管这一带叫“北门”。
一、 咿咿呀呀的读书声
五个厂子中间,围出一大片菜地来,归九华山生产队集体所有。听大人们说:九华山原本是一个土匪窝,解放后,土匪缴了械,政府在这一带陆续建起了不少的工厂。坡底下的五年制小学,叫“曙光小学”,周边工厂的子弟到了上学的年龄,都被“圈”到这里来读书。
小学一年级开的课程只有语文和数学,英语是后来初中的事。书本发下来的当天晚上,家长用厚厚的牛皮纸,认真地包起来,棱是棱角是角,十分地平整。语文前五篇课文比较简单,第一课“毛主席万岁”,第二课“中国共产党万岁”,第三课“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第四课是“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也有说“林副主席是毛主席的亲密战友和接班人”的,反正第五课我印象最深刻,是“吃水不忘挖井人”,老师讲解第五课时,特意在班里强调了好多天:做人千万不要忘本。再后面的记不清了,应该是刘胡兰、董存瑞之类。
早自习十五分钟,语文老师在讲台上念一句,全班的同学在下面捧着书本,晃了脑袋,“咿咿呀呀”地跟着老师喊,声音一浪高过一浪。也有同学充南郭先生,光张嘴不出声,老师走过来,敲着脑壳问:没呷早饭?
那个时候能吃上早饭的不多。家庭条件一般的,家长头天晚上将蒸熟了的红薯切成厚片,转圈码在罩帘上,烘烤到早晨,煤火由大人上床睡觉前封好,炉门子只能留半个眼。孩子清早起来,挑拣出一块焦黄、厚实些的红薯干去上学,在路上边走边嚼,一块红薯干就是一上午的口粮。
宽绰一点的,家长给孩子拿一角钱,让孩子自己去食堂排队买包子吃。肉包子一角钱一个,死贵死贵,一个月要是天天吃,非得把社会主义吃穷不可。包子掰开,一点点地揪皮吃,里面的肉团团带着油荤,留到最后才舍得吃。肉团香,好吃,至于怎么好吃,我也说不上来,反正是好吃。
才出蒸笼的热糖包子,咬第一口,滚烫的糖水顺着口子,淌了出来,手脚忙不停,有把嘴唇烫出泡的,甚至还有把后背烫红了的,抺了一夏天的紫药水都不见好。
糖包子比肉包子便宜两分,加上前几天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分钱,够买一根冰棍的。“私房钱”很少有能攒够一角、两角的,裤兜里偶尔也能剩下几个钢蹦,在里边“叮当、叮当”作响,书本里能夹上一张五毛钱的纸票,那是绝对的大款。香蕉冰棍三分钱一根,四外转圈抺了一层绿豆皮的是绿豆冰棍,要四分钱才能买得到,大热天,香蕉冰棍化得快,紧着吮,绿豆冰棍经唆,“一分钱一分货”的道理地球人都知道。
面包也是一毛钱,出门往东拐三栋楼,李麻子家的面包,离老远都能闻到香味。面包好是好吃,却不抗饿,不到第四节课,肚子里早就“咕咕”地唱起了“空城计”。临近中午,肚子越发地不争气,老是在叫,就像是田野里青蛙,叫个不停。
上课时溜号,总能看到菜农担了满满的粪桶从窗外经过,在不远处停下来,给蔬菜施肥,一泼泼粪水在阳光照射下,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空气中立马有了一股异样的味道。
泼过粪的萝卜地下一小半,地面露一多半,露出来的这一截白净得像细伢子的胳膊。趁着课间休息,胡乱地拔回来一颗,用不着洗,在衣服上胡乱地蹭两下,直接咬,“不干不净,吃了反倒没病”。开春的萝卜脆,嚼起来“嘎嘎”直响。萝卜吃多了,顺气,大庭广众之下忍都忍不住,惊天动地一声巨响。
黄瓜好消化。下手前,功课做足,上衣撸起来,前后都掖进裤腰带里,摘下来的黄瓜从上衣领口子顺进去三五根,贴肚皮放安生了,不显山不露水,老师发现不了,农民也不来学校告状,不踩坏菜秧就行。新鲜的黄瓜顶花带刺,扎肚皮子,不疼,常年挨过饿的肚皮子皮实,没有现在孩子的矫情。
下了课,厕所的土墙下,男孩子像鼹鼠似地用手抠出一个个的坑来,班里几乎所有的男孩子,肆意地趴在那儿弹玻璃球玩;女孩子跳猴皮筋、踢毽子,双手叉着腰,皮筋箍到了头顶,口里念念有词:“马兰开花二十一,二八二九三十七……”;四五年级的男孩胆子大,在操场上踢骷髅头,尽往女孩子扎堆的地方去,惹来一阵阵惊叫。骷髅头是他们从山上的坟堆里特意扒拉出来,白天下课时当足球踢,晚上放学后,直接塞到课桌里寄存。有一次不小心,“咚”地一声踢到了女校长的后背上,害得校长好些天没来学校。
在曙光小学,我只上了一年。小学二年级时,因为各个工厂独立办学,我们都转回到厂子弟学校念书。学校分小学部和初中部,学校的第一任校长姓贾,是织布车间抽来的一名档车工。我们见了校长的面,假模假式地喊他“假校长”,校长听不出来,冲我们颌首示意,夸我们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
到了初中,老师讲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要求我们背诵,背诵不了的不让回家。课文大意是武陵渔人出门打鱼时,遇见一座桃花山,山上有个洞,洞口极小,进去后发现:里边别是一番天地,“良田美池桑竹”不说,里边的人纯朴得竟然“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后来读高中,又学了篇记是《岳阳楼记》,范仲淹写我们家门口的事,觉得特别亲切。范仲淹从来就没到过岳阳,却凭空写想象出“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范先生实在了得,比我们当地人还要了解岳阳。
桃花源在常德,岳阳楼在岳阳,一个在洞庭湖的西边,一个在洞庭湖的东边,两个市离得并不远,抄水路更近。正是因为陶先生的《桃花源记》、范老师的《岳阳楼记》而使两个城市名扬海外,我要是政府领导,指定授予他们“终身荣誉市民”的称号,另外每人奖励一套商品房,大户型南北通透楼,地段由着他哥俩的性子选。
二、 忘不了的露天电影
六七十年代,五个厂子效益都可以。三五天,几个厂子轮流坐庄,争着给职工家属放一场露天电影。每次放电影前,大红纸早早地张贴在厂门口,第一时间看到电影海报的是起早上学的孩子,消息不径而走,下午不等放学,班里所有同学的心思早就飞到班级外边去了。
露天电影固定选在厂部大楼的平地上,盖电影院,那都是八十年代后期的事。室外支上两根木头杆子,挂上去一个白色的银幕,银幕分正方形、长方形两种。正方形演的都是些像《南征北战》之类的老掉牙的片子,长方形的是宽银幕,演的多是新片。
电影放映前,先放上一集《新闻简报》,然后才是正片。《新闻简报》每一集内容不同,片头字幕上很清楚地标明了第XX号,相当于现在电视上的新闻联播,印象中《新闻简报》都是“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拍摄的。小孩子都愿意看打仗片、破案片,百看不厌,看得最多的属《平原游击队》《铁道游击队》《三进山城》《渡江侦察记》《永不消失的电波》《羊城暗哨》《苦菜花》,后来还看过《冰山上来客》《51号兵站》《林海雪原》,《二子开店》《许茂和他的女儿们》《决裂》都是八十年代看的。
电影放映员牛气,每次干完活,都会被安排到单位食堂的小灶,由厂里领导亲自接见,作陪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至少也是车间主任级别的,听说主食是一人一大碗老汤面条。就跟现在唱歌的明星一样,演出结束时,各级领导都要登台,与演员们一个个握手、照相留念。最苦最累的是骑了摩托接片、送片的跑片员,一部电影下来,要骑上二三十多里路,跑得慢了,片子接不上,还会有人骂娘。
去别的厂子看电影,用不着带椅子,嫌累赘,来回十多里路没人愿意背。看电影时就地取材,搬块砖头垫在屁股底下。偌大一个操场,找一块巴掌大的砖头不容易,黑灯瞎火地寻出去好几百米远,干脆弓了身去前排,席地而坐,仰脖子往上看,一场电影演完,累得脖子生疼。
来晚了,前排没地方,就猫到银幕后边去,正片反着看,别扭得很。电影散场后,小朋友在人缝中穿梭,像只泥鳅,追逐着回家,兴奋得睡不了觉。小一些的孩子往往不等电影散场,就东倒西歪,睡在水泥地面上,人都走光了,也不知道醒,还得老妈寻过来,背回家,掼在床上,不用脱衣搂了枕头接着睡。
还是在自己厂子里看电影有意思,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
下午的太阳还老高,小孩子早早地搬了六、七张凳子过去,用砖头划出一个七拧八歪的大圆圈来,这跟历史书上说的“跑马圈地”没有什么两样,第二天再去看时,一操场的砖头瓦块丢在那儿。
四五点钟的光景,人头攒动,大人带了饭菜过来,围了场子喊:“满崽耶”、“满崽耶在哪喽”,声音错落有致,自然而亲切,平时难得一见的大肥肉,硬是多了好几块,这一天的饭菜出奇地好,饭菜都上尖,谁家吃什么,在夕阳的照耀下,泛着金色的光芒。
夏天看电影,有的人家还会搬来竹席床,竹床长约一米八左右,五六十公分宽,一张竹席床能坐四五个人,竹席床凉快,一个人躺下,侧着身看,更舒服。现在竹席床很少见了,家里大多换成了皮沙发,搬不出来的。
到了冬天,还有将家里的煤炉子也提出来,全家人围着火炉,边看电影边烤火,幻想着英特纳雄纳尔就会要实现。
小孩子屁股坐不住热板凳,看电影只是图热闹,好多打仗的片子看了十几次,就连里边的经典台词,屁大小孩都能来上十句八句。厂里的孩子几乎人手一个自制的小火炉子(铁罐头皮做的多),里面夹上一小块燃烧的木炭,满院子找同学疯。
第一次看《望乡》,里边有一组镜头少儿不宜,是演一个小脚的日本老太婆蹲地上尿尿,没等人家露出白屁股,自己急忙蒙了双眼,往后抻脖子,一直等人家撒完,才敢偷摸睁开,生怕让别人抓了“生活作风问题”的把柄。后来厂子里放英国彩色电影《苔丝》,当放到亲嘴的镜头时,电影院里一片哗然,嘘嘘声、口哨声此起彼伏。我们那的小孩子管亲嘴叫“打啵”,小孩子没打过“啵”,但知道那都是二流子干的事。电影散场后,回到家里,大人问:今天晚上演的么子电影?不敢说实话,胡乱应一声:《地道战》。算是应付过去。回头细想想:还尼妈真的是地道战,拿不到阳光下的东西,什么玩意儿?
《苔丝》演过没多久,蒋光头他们几个开始私下里传看《少年维特之烦恼》的手抄本,更让人咋舌的是:他们居然连女澡堂、女厕所的墙头都敢扒。还臭不要脸地到处放风:“黑咕隆咚,什么也没看见。”看没看见,都是良心帐。这要是放到文革,非拉出去枪毙不可。
那些年家家都没有厕所,上厕所必须提了裤子去室外的公共厕所。厕所从中间劈开,男左女右,屁股对屁股,中间只隔了一堵墙。公厕极简陋,全都是木头踏板,从这头跑到那边,能感觉到木板在颤动,我每次去,总选窟窿眼较窄的那个,我怕骑不好,担心掉下去。尿尿拉屎时,两边的“哗哗”声、“嘘嘘”声,声声入耳,就连放屁声都能从那边传了过来。厕所后边是粪池,经常会有掏粪的工人,拿着一根长长的粪瓢,将一勺勺稀汤寡水舀进拖粪车,然后拉走。偶尔还能看到一两个年轻人捂了鼻子在那打捞手表、钥匙之类的东西。
在孩子的眼里,一切都是美好的,尽管那年代物资贫乏,尽管那时候不像现在丰富,但我们有我们的快乐,有我们的自由。
也谢谢编辑枫魂帝星带病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