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隐秘花开(小说)
一
每天早晨打发走了丈夫和女儿,蓝卿还有一大段时间属于自己。要搁以前,她会兴头头地拉开衣柜,挑选上班要穿的衣服,然后再打开化妆包,化个自己满意的妆,然后出门;但现在她却只会坐在沙发上发呆,而且泪眼迷蒙。她又想起了王向川,想起了他们所经历的分分合合,以及由这分合所带来的心碎和期待。往事让她无法自拔,让她处于焦虑的发呆之中,她觉得自己简直没救了,已经无法掌控情绪,她必须找一个人说说,减轻一下心中的压力,也好调整状态走进现实。
按理说,蓝卿是杂志社的编辑,属才貌双全的女子,想找人聊天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但找谁聊呢?这么隐秘的事情!她翻出手机,在通讯录里找熟人找闺蜜找能倾诉这种事情的人,但她找了一个遍,仍然想不好给谁打电话。其实她的朋友不少,特别是从原来的机关调入杂志社之后,交际圈无形中扩大了,朋友遍布机关和文艺圈。是机关圈还是文艺圈?她在心里琢磨着,自己都拿不定主意了。那些机关女人要是知道她是因为放不下王向川才选择去杂志社,还不流言满天飞,还不都笑傻了?而那些文艺圈的女人要是知道她这隐情,还不连她和王向川一起“黑”,本来艺术圈就是一个够黑的泥潭,他们再一起“黑”下去,还能活个人吗?
蓝卿不得不承认想找一个稳妥的人聊这种事情是非常艰难的。但她仍不死心一遍又一遍地在通讯录里寻找,——终于她找到了一个女人,这个人曾是她的邻居,职业是医院的医生,年龄和她差不多,关系也相当不错。女儿小的时候,她还常常抱着女儿去她家串门,而她也热情得很,吃的玩的家长里短的话题交流起来毫无障碍,说到动情处两人还执手相看泪眼,有相怜相惜之感。一阵幸福的颤栗之后,蓝卿拨通了她的电话,喂了一声就喊了那女人名字施芳芳。施芳芳一愣,说你谁啊有事吗?蓝卿赶紧自报家门,并将自己精神方面的状况告知了她。她哦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记起蓝卿,她说我们有10年没见面了吧,你女儿是不是都16岁了?蓝卿不是我吓你,你这是抑郁症的先兆,是不是有啥事想不开啥人放不下?听你这样说我还真牵挂你,今晚我就去你家看看你!你可等着我啊!
放下电话,蓝卿又是一阵后悔,不该告诉施芳芳,让她轻而易举地猜到自己的心事。但话像泼出去的水,想收是收不回来的。这样想着她就站起身,拿过一件紫色的旗袍穿上,对着镜子化了一个淡妆,脚踩一双奶白色的高跟凉鞋,哒哒哒地出了门。她虽已40岁,但腰身挺拔,身材苗条,模样清秀,又柔声细语,沉静娴雅,由不得别人不喜欢她。人群中,王向川也就是多看了她一眼,就注定了她有那么多曲折的隐秘的事情。
不管蓝卿愿不愿意,她注定要面对现实中的王向川。而现实中的王向川在她看来也不是多么好,相反,总是令她无可奈何的伤心。他花心,总是仗着自己主编的身份和说得过去的相貌,与女编辑或者女作者打得火热,此类情景她不但见过而且还身处其中,但她是一个多么聪明的人,岂能容人将不洁带给自己?他不懂的是,她对他是爱情。他那么风光和倨傲,特别是拥着女人向她炫耀的时候,她觉得他幼稚极了。她从不多言,但她替他存着一份悲悯。都说爱是两个人的事情,在她却只有一个人,而这么多年,她之所以能在昏天黑地的杂志社待下去,能在藏污纳垢的艺术圈混下来,就是因为这隐秘的花开。
从家去杂志社,蓝卿照例要经过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仿古路。如果早晨的阳光温和,她喜欢在仿古路上多逗留一会儿。耳边听着小贩的叫卖和车辆的穿梭,她不得不闪躲车辆,对出言不逊抢路夺路者抱怨一下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在暂时远离文字和由王向川所带来的梦境里,她觉得融入了尘世烟火。她喜欢这暖暖的感觉,但这暖仅在她行走仿古路的时候涌来,待她落座于办公室或者家中时,就会奇迹般消失。今天是个阴天,头顶有团团的阴云,蓝卿只走了几步,天空就落下细细的雨丝。她撑开一把粉红的碎花伞,伞倚在肩上,正好遮住她清秀落寞的脸。
赶到杂志社的时候,蓝卿还是迟到了。魏晓玲、赵秀兰、池风墨早已坐在各自的椅子上看电脑,知道她进来但却无人和她打招呼,这不同于她原来供职的机关,大家热呵呵地问候打招呼,热闹的很,而在杂志社却是明里暗里地较劲儿,气氛冷得吓人。她还没坐下,手机就响了,一看是王向川,她摁下了拒接键,转身快步走向他的办公室。
王向川正在等她。这么多年,她最让他放心,也最让他有挫败感。他的挫败来自他没有在肉体上占有她,但精神上却不愿放下她。这真是一个悖论!但令他想不到的是,她在精神上又何曾放下过他!对她来说,一天之中最难的事情,是和他单独在一起,当然她不缺乏智慧,特别是掌控他们谈话的气氛,她总能将他从发火暴躁的边缘拉向平和宁静的港湾,也总能与他保持不远不近但让他觉得舒服的距离……不管经历什么,到最后她总是令他很满意。这也是他始终不舍她的原因,那么多的女人自眼前而过,有他放弃的,也有女人放弃他的,——唯独他们相携着走了八年,像抗日战争那么漫长,性子也磨至温和以至于无,但却谁也离不开谁。
蓝卿推门而进,却见王向川坐在办公椅子上一动不动。她以为他又碰到什么棘手的事情,赶紧问,发生什么事情了,需要我帮忙吗?王向川对她轻轻一摆手,说,没发生什么,不需要你帮忙!说完他又不说话了。这让她陷入了疑惑,她蹙眉看他,又一次问,怎么了,有难言之隐?对我不必保留吧?
一阵沉默之后,他满脸忧戚地说,我要调走了,你保重吧!
调走?高升了吗?
是的。
什么时候走?
随时。
她意识到这可能将是他们真正的分手,心头禁不住一阵发慌,但又不好表现出来,——于是,她笑着走向他,嘴里说着恭喜,伸出手想和他握个手,但却抖得不成样子。而他仿佛没发现一样,将她的左手紧紧地握住。
但她不知道的是,他哪是调走,明明是他得了绝症,将不久于人世。
二
那天的雨,直到傍晚都没有停。
丈夫陈建设打来电话,说天黑路滑不回来了,而女儿在这样的天气更是要住校了。当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蓝卿的时候,她又独自发呆了。她老觉得会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她越想越害怕,真是对自己没有办法了。她怀疑自己就要得抑郁症了。但真要光明正大地看医生,她又没有勇气。滴滴答答的雨一直在下,她将脸抵在窗户上向外望,看见天地一片迷蒙,想这么绵密的雨,施芳芳可能不来了吧?
一阵咚咚的敲门声,将她从呆茫中拽出来,——她趿拉着拖鞋,走到门口,慢腾腾地将门打开,——却见一个穿黄雨披的女人站在门口,女人也不说话,愣着看她,仿佛在辨认什么。蓝卿问,你是——?
我是施芳芳啊!
蓝卿一拍额头,这回轮到她惊讶了,这哪像她记忆中的施芳芳,明明是一个发福的有些老相的女人!
哎呀,真是认不出你了!快进屋,我早就在等你了,想不到下雨天你还来看我!蓝卿说。
谁让我们曾经那么好,哪能不牵挂你啊!施芳芳狡黠地一笑,这让蓝卿一下子想起记忆中她的样子,——她的大圆脸上,两眼笑成了弯月,嘴唇上翘,鼻翼翕动了一下,让她看起来既慈眉善目又调皮可爱!
施芳芳脱掉黄雨披,不用蓝卿让,自己就坐在了沙发上。这很像十年前她的做派,接下来又没用蓝卿提醒,自己就啪啦啪啦说开了。
她说,前几年丈夫和儿子出车祸死了,她一下子没了亲人,婆婆家是不能呆了,就搬到了医院宿舍,医院里的人也看不起她,本来是小儿科的大夫,却把她调到了癌症病房,屋漏偏逢连夜雨,她的父母也因急病先后去世……如今全世界只剩下她一个光杆司令了,也没有什么想不开的,也没有什么可牵挂的,真是天地一片干净,——她就信了佛!信佛之后她的心变得更加宽阔,与癌症病人相处得也好,大家都喜欢将心事和后事托付于她;而原先看不起她的那些人,看她落入人生低处不能再低了,也心安平和了……
施芳芳说这些的时候,一直是笑着的,仿佛话语中的那个人与己无关。这让蓝卿感到奇怪,想难道人修行到一定境界,真会将己忘记?
这么多年,你过得怎么样?施芳芳眨巴着眼睛,歪头问。
蓝卿倒不知如何回答了。她指着客厅里的一张全家照,说我们一家三口仍然过着平静而刻板的生活,但我的心里总不甘——
不甘什么,这么幸福的浮世生活,我想拥有却不能够呢!施芳芳说,但我能猜出你为什么不甘心,——一定是情感的问题!情感问题最琢磨人,也最欲罢不能!这几年我见过许多像你一样因情感问题,而走向崩溃的人!说吧,阿弥陀佛,我会以一颗佛菩萨的心对待你和你的往事!
但真要让蓝卿开口,她又觉得无比艰难。她与王向川之间算什么啊,算感情吗?她在他过往的那些女人中到底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连她自己都觉得没有头绪,不知在哪里说起了。
而多年与癌症病人打交道的施芳芳,早就练就了一身让人说出心结的本事。她抓住蓝卿的手,说,说吧,真情无罪,连佛都会原谅!你如果将我看成佛,请记住佛是过来人!
蓝卿开口了,她隐去了真名,说得语无伦次,哽咽难续。但施芳芳还是听出了大概,她拍着蓝卿的肩膀说,哪个女人没有点儿故事,这算什么啊,你的心忒小了!听我的,如果有,在不干涉正常生活的情况下,就让它存在;如果没有,你就认为它在虚空里,佛说人生如梦幻泡影,如露如电,你明白吗?
这些道理蓝卿当然明白,她在写作中也多次写到过人生如梦,但她就是劝不了自己,毕竟人生落入现实,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东西。
三
在这之后的第二天,王向川就准备离开杂志社了。他将电脑里的东西,该删的删,该拷盘的拷盘;将书籍和纸笔,该打包的打包,该送人的送人。
蓝卿进来的时候,他办公室里一片狼藉,地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东西。他随手拿起钱钟书的一本《围城》递给她,说送给你吧,留个念想,也算相识一场。她接过书,愣愣地看他,心里说不出的喜与忧。她又问他,你调到哪个单位了,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告诉你做什么!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为什么不能像魏晓玲、赵秀兰、池风墨那样对我不管不问?你怎么这么多事?他突然咆哮道。她还是第一次见他咆哮,她明白在文化行业,特别是在杂志社,人人都忌讳问收入、年龄和岗位,生怕你挡了我的发展路,我抢了你的头彩!都是没有办法的事!但她与他们不同,毕竟她爱着他,而他也曾信任过她,怎么最后走了能不说一下高就的地方?难道看不见的离别就在眼前?!
蓝卿不敢再想下去,拿过一把扫帚打扫地上的垃圾。他颓然地坐在沙发上,看她一下一下地扫,漫不经心地问,你还不走吗?我真不需要你!她觉得他说话的语气都变了,整个人都变了,但他越撵她,她越觉得有事。但到底是什么事呢,她不敢猜,也猜不出。她蹙着眉,站在屋子中央,仍不想离开。
他急吼吼地站起来,说你别扫了,看到你扫我就心烦!实话对你说吧,你的心思我懂,但我的心思你懂吗?你知道我曾有过多少女人吗?告诉你哪个女人都比你好,你要不相信,我那个箱子里装着的都是写给那些女人的情书,要不给你拿出一封来看看?
蓝卿一笑,你懂什么啊!你要真懂我的心思,你就不会变成今天的样子!说完,她仰脸大笑,笑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王向川不敢看她,但却换了一种沉稳的语气说话,我是有苦衷的,不告诉你是有道理的,以后我在哪里,做什么,不用我说,你自会知道!你现在让我告诉你,等于是强求于我!我知道我们之间有缘,与我同其他女人那种缘分不同,正因为不同,我才不能给你增加负担,也不能给我自己增加负担!你容我想想好吗?等我想好了,我会去同你道别的!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蓝卿只得退出来。来到她的办公室,她见到魏晓玲、赵秀兰和池风墨仍若无其事地坐在电脑旁,看她进来照样不说一句话。她曾耳闻,魏晓玲与赵秀兰先后与王向川保持过暧昧关系,怎么他离开,她们一点儿都没有动静呢?怎么倒不如她这样一个朋友?
一连几天,她再也没有见到王向川。他真的从人间蒸发了,她去过他这个城市的家,见大门敞开着,从门里走出他的妻子,她问他的去向?他妻子说,他出差了啊,说是去一个多月的!他没有和我说过调工作啊!再说了这家里还有他父母,他能舍了父母调走?你真会开玩笑啊!
蓝卿悻悻地走出来,夕阳将大片的余晖洒向大地,满眼红彤彤的,像开一场盛大的庆典。怎么会这样呢?王向川莫不是和哪个女子私奔了,按说像他这个岁数的人,是不会玩这样的游戏的;莫不是携款潜逃,杂志社就那点拨款,能让他在外面过几夜啊,也不至于让他拿着逃啊,让人知道了还不笑掉大牙?那他为什么要扯这个谎呢?是对她说谎还是对他妻子说谎呢?她越想头越大,头越大就越想找到他,但他在哪里啊,为什么要躲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