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为了儿子北辰搞对象的事儿，家里闹了不小的矛盾。作为母亲，我是支持北辰自主择偶的，但他爸爸老龚说啥也不同意。我知道，老龚是另有目标了，可是，他的那个目标，我和儿子又都不同意。
　　 北辰自己搞的对象，我是见过一面的，姑娘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她白皙的脸庞上闪着两颗水灵灵的大眼睛，当她望着你的时候，她的眼神向你透露的是她的纯真、质朴和善良。她穿着朴素大方，身材也很匀称，一米六五的个头，虽然比北辰要矮十厘米，但两人站在一起显得恰到好处。我是在街上碰巧遇到她和北辰的。我和她虽然只有几句简单的对话，但我仍然能够发现她有着良好的教养。从这个姑娘身上，我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我知道，凭第一印象我就喜欢上这个姑娘了。后来，北辰又向我介绍了她的一些情况，她是渤海厂职工医院的护士，今年二十三岁，她的父亲也在渤海厂工作。北辰与她是偶然相识的。一次夜里，北辰和朋友走在街上，发现有几个小流氓在调戏一位姑娘，北辰冲上去扮演了英雄救美的角色，而北辰的朋友正好认识这位姑娘，于是，北辰也就和这位姑娘相识了。
　　 对于儿女的婚事，父母是应该过问的，但到底应该过问到什么程度，我就说不清楚了。因为我的婚事，就是在父母的干预下完成的。如果我要是和自己选择的对象结合的话，结果可能就是“贫贱夫妻百事哀”了。按照父母的意愿，我最终和老龚结合了，无论是老龚的社会地位，还是我们的经济条件，在这个城市里还都是排得比较靠前的，可是我仍然说不清我和老龚是先恋爱后结婚，还是先结婚后恋爱，也许两者都不是。我们是经人介绍相识的，然后经过短暂的相处，就草草地结婚了，我们之间可能只有婚姻而没有爱情，尽管我一直努力扮演着贤妻良母的角色。
　　 老龚最初给我留下的印象并不好，他个头不高，形象猥琐，如果在舞台上扮演个小偷、特务一类角色的话，是不用化妆的。特别是跟我原来处的男朋友相比，反差太大了。可是，他的政治条件好，又善于结交一些有用的人，这又是我原来的男朋友所不能比拟的。老龚这些年仕途顺利，从一个普通的工会干部，一直升到市总工会的副主席。现在主席出缺，他正为“扶正”一事而劳碌奔波着。“扶正”以后，他将进入市委常委，那可是他梦寐以求的啊。然而，工会副主席距离市委常委可不是一步之遥，如果按照正常的程序走，跨越这一段距离的难度是非常大的。
　　 这里就要提到老龚为儿子北辰所选中的目标了：那是市委书记的千金。一把手的一票是至关重要的，如果联姻成功了，老龚的将来可能就不只是“扶正”了，他可能捞到更多的实权。急不可耐的老龚，已经把联姻的意愿向市委书记的夫人暗示了，市委书记的夫人也回复了一个暗示，即“扶正”的事儿好商量。这时，老龚并不知道北辰自己已经处了对象。北辰当然并未看好市委书记的千金，那女孩比北辰大三岁，今年二十九了，曾经育有一子，离婚时法院判给了男方抚养。我听说这个女孩比较任性，长相也很一般，总之，从哪方面看，她与北辰都不合适。
　　 我把我的想法对老龚说了，老龚说：“我是替孩子着想，北辰应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别人想攀这个高枝还攀不上呢，你应该配合我多做做北辰的工作。”
　　 “这个工作我无法做，我希望你也别做。”我很干脆地说，“我们还是把自己的事儿扔一边，多为儿子考虑考虑，不能让儿子太委屈了。”
　　 我的话刺痛了老龚。他说：“我不是为儿子考虑是为谁考虑？难道我是为自己考虑？”
　　 “这话你不该问我。”我说，“他们年龄不般配，而且，那么多的黄花闺女不找，偏偏找一个二婚的。”
　　 “二婚的怎么了，二婚的更有生活经验。”老龚感到他的如意算盘可能打不成了，说话的声音已经变味了。“哼，别跟我提什么黄花闺女，我对黄花闺女没什么体验！”
　　 “龚冀振你什么意思？”我站了起来，声音提高了八度。我实在没想到他能说出这样的话。
　　 “没什么意思，随便说说。”他扔下这句话就走了。
　　 “这个混蛋！”我差一点喊出来。
　　 我和老龚是在一九五八年结婚的，到现在已经二十多年了。当时是他请托了媒人，主动到我们家来为他说媒。假如我当时是黄花闺女的话，我怎么也不会嫁到他的名下。这二十多年来，无论他在外面怎么扑腾，回到家里倒也老老实实，特别是他从来也未对我婚时的处女身份提出过质疑。现在看来，他想当那个市委常委已经到了不顾一切的程度了。
　　
　　 我与老龚结婚的时候，确实已经不是黄花闺女了，而且我确信北辰也不是老龚的儿子，他们父子之间应该没有血缘关系。按照我和老龚结婚的日期推算，北辰出生的日子超前了两个来月，这虽然也属于正常范围，但随着北辰的逐渐长大，他的面貌，他的身材，甚至他的声音，都使我想到了我的初恋情人。从这个小生灵降临到我们家的那一天开始，我就知道他肯定是温故留给我的。
　　 我和温故原来都是渤海厂的职工，同在一个科室，相对而坐。我们性格合得来，志趣相投，温故虽然不善于交往，对人有些冷淡，但是与我在一起的时候，话却比较多。春节全市职工文艺汇演，我的女高音独唱由他小提琴伴奏，赢得了满堂喝彩。别人已经在背后用羡慕的口吻说，我们俩是天生的一对了。后来，家里也知道我与温故的恋爱关系了。再后来，温故成了右派，领导暗示我要“与温工程师保持一定的距离”。可是，我的心已经交给温故了，那是无法收回的。我认为，真正的爱情就要忠贞不渝，我们平时说的海枯石烂心不变，就要在我的身上得到体现。“海枯石烂”自然也包括对方被打成右派了。然而，我的家庭却要求我立即停止与温故的交往，并开始给我张罗对象，龚冀振就是在这个时候乘虚而入的。
　　 我认为在温故最困难的时候，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离开他的。温故这时候已经开始对我疏远了，他怕这种关系对我会产生不好的影响，我认为他这样做更显示了他品格的高尚。后来，厂里宣布了几名右派分子下放农村的决定，当天晚上，我在温故的单身宿舍里为他践行。
　　 温故说：“一个聪明人就要学会忘记，希望你也要做一个聪明人，我们彼此都忘记吧。”
　　 “这不可能！”我说。
　　 “我过去愚蠢，现在有些聪明了，我不但要忘记你，而且连我自己也要忘记。”他说，“只有这样，我才能安心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才不至于再酿成更大的祸患。”
　　 我们都喝了酒，他的酒量不行，喝了不到三、四两酒就已经有些糊涂了，任由我摆布。在他一再强调这是最后一面的情况下，我向他献出了我的童贞。我是从父亲那儿继承的酒量，喝了同样多的酒却还十分清醒。我想，只要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我不怕和他到农村去安家落户，我这样做，就是要表示我的决心，并且要让他放心。
　　 我夜不归宿，家里乱了套。夜半时分，父亲几乎是把我从温故的被窝里拽回家的。不过，父亲在现场虽然是怒火万丈，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他是怕丑事外扬，因此，我们在离开的时候，温故还呼呼地睡着大觉。
　　 过了几天，趁着家里看管松弛，我追到了二百里地以外的农村，温故就被发配在那里。谁承想温故拒绝见我。我正想赖着不走，父亲却跟踪追了来，把我带回了城里。隔几天温故给我来了一封短信，说已经做好了在农村安家的准备，为此还谈妥了对象，不久就将结婚，也祝愿我能有一个幸福的婚姻。这些显然都是假的，可是，我给他寄去几封信都被退了回来。信是退到单位的，团支部知道了就开我的批判会，要责令我退团。这在那个年代可是件大事，等于政治上有了污点。我思想上压力不小，还要面对家里的严父慈母，父亲的责骂还可以忍受，母亲寻死觅活却让我无法招架了。我的意志终于动摇了。后来我知道了，在温故临走前，父亲曾经找过他，承认他是一个好人，只是这个社会容不得他，自己不能看着女儿跟着他往火坑里跳，哭求他离开我。温故答应了，其实，不使我受到影响也正是温故的想法。
　　 父亲曾看到我睡在温故的床上，大概是怕我肚子里会产生什么反应，便急着要把我嫁出去。那个年代做人工流产是要单位开介绍信，那会弄得满城风雨的，而如果未婚先育的话，那可是天大的丑闻，人们背后嘁嘁喳喳的议论，就会使我的父母精神崩溃的。当时，本厂的人知道我和温故处对象的事，迟疑着没来得及下手，龚冀振那边却已经行动了。老龚在市总工会管职工文艺汇演，我在台上演出的时候，他就对我一见钟情了。他费了好大的劲儿结束了与另一位姑娘的恋情，托了有面子的人找到我父亲，父亲当然一口答应了。当时我想，我的心已经交给了温故，至于肉体嘛，这个臭皮囊交给谁都无所谓了。与老龚结婚的那天晚上，六十二度的老白干我喝了半瓶多，因为心情不好，喝酒就很容易过量，一些人想闹洞房也没闹成。第二天早上，我发现自己是光着身子躺在床上的，我甚至不知道这一晚上老龚是怎样蹂躏我的。
　　
　　 我结婚以后，老龚就托人把我调到了市文化局。离开渤海厂已经有二十多年了，对于那里的情况我已经不熟悉了，现在儿子搞的对象是渤海厂的，我准备到那里去找找熟人，搞搞调查。
　　 “渤海厂那个姑娘的情况，你再给妈妈说说。”一天我叫住了北辰。
　　 “我不是都汇报了吗？”北辰笑了。
　　 “你还没告诉我姑娘叫什么名字呢。”我也笑了。不知道姑娘的名字，是没法搞调查的。
　　 “她叫温知新。”北辰说。
　　 “温知新，你是说她姓温？”我对于这个姓氏有些敏感，“那她爸爸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她爸爸是落实政策回到渤海厂的，子女也是从农村带回来的。知新说她爸爸下周要见见我，那时我再打听他爸爸叫什么名字。”北辰说。
　　 “‘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这是《论语》中的话。你不必打听了，姑娘的爸爸应该叫温故。”我好像知道了一切。是啊，文革结束好几年了，这几年右派都得到了改正，温故也应该回来了。“你先不要和姑娘的爸爸见面，最好也不要和姑娘本人见面。”
　　 北辰与知新整天如胶似蜜，已经难舍难分了。他对于我的这个决定自然感到很突然，很不理解，但是，我却无法向他解释。
　　 晚上北辰从外面回来，他告诉我说：“妈妈，您猜对了，知新的爸爸确实叫温故。”
　　 我有些犯难了。如果我与温故在某种场合偶然相遇，也没有什么，可是现在我必须直接去找他，见面说些什么呢？二十多年了，我们各自都组成了家庭，我的两个孩子也都长大成人了。我极力想忘掉温故，可是，却始终忘掉不了。随着北辰一天天长大，他的长相越来越像温故，看到他，我自然就会想起温故，想到我的初恋时光，想到痛苦的分别，尽管我时时刻刻在提醒自己，我已经是老龚的妻子了，过去的已经永远过去了。我知道，这次见面的时候，我不能对温故说：“你的女儿不能跟你的儿子搞对象。”我甚至不能告诉他北辰是他的儿子，那会把事情搞得非常复杂。老龚也许是真的蒙在鼓里，也许是假装糊涂，总之，这件事是不能挑明的。看来，我只能另找一个理由，彻底切断北辰与知新的关系了。可是，我和温故二十多年没见面了，见面了却向他宣布：我的儿子不能跟你的女儿搞对象。我想，无论我找出什么理由，一定都会招致温故的误解，我心乱如麻。
　　 老龚找北辰谈过话，他的提议被北辰拒绝了，但老龚显然没有放弃。现在情况变了，北辰必须离开知新，我不知道我是否应该站在老龚一边，帮助他做北辰的工作，让孩子接受市委书记的女儿。我的内心是矛盾的。我想，我年轻的时候，由于外部环境的压力，我没能跟自己的心上人走到一起，现在，外部环境已经不是问题了，我不能让我的孩子也遭遇同样的命运，他本来应该与自己相爱的人结合呀。可是，谁知道与他相爱的人竟然是他的亲妹妹，命运怎么这样捉弄人哪！
　　 我彻夜难眠。其实，我是过来人了，知道爱情不一定会导致婚姻，婚姻也不一定必须有爱情作为基础。中国千百年来就是如此，对于这一点，我也是有深切体会的。可是，现在中国已经进入了改革开放的年代，北辰他们应该有另一种生活。我无法把真相告诉北辰，而没有令人信服的理由，就硬把北辰和知新拆散，这对北辰他们显然是一种打击，再让北辰接受他没有相中的市委书记的千金，那他就要承受双重打击了。上一代人留下的问题，让下一代人来承担，这不公平啊！
　　
　　 早上，对着镜子，我看到了自己的憔悴。我不愿意以这样的形象去见我的老情人，便仔细地把自己打扮一番。今天是星期天，我到渤海厂找到了我闺时的密友阿兰。她知道我与温故的关系，当我向她询问温故的情况，并表示要与温故见面时，她笑了：“看来，你还没忘旧情。”她告诉我，温故的右派得到改正，落实了政策，一家人都回来了，他还干老本行，继续当他的工程师。她很快就找借口把温故找来了。阿兰把我拉到一边，小声说：“我就给你们一个小时的时间，别磨磨蹭蹭的，到时候我那口子回来你们就办不成事儿了。”我说：“去你的，我们办什么事儿？”她说：“我不管你们办什么事儿，别把我的新床单弄脏了就行。”阿兰是个半疯，说完她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