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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隐形弹孔(散文)


作者:指尖 举人,4114.8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755发表时间:2015-04-08 14:39:58

【流年】隐形弹孔(散文) 对于紧闭的门来说,人的探访通常带有某种突兀的侵略性质,似乎铿镪有力的敲门声在瞬间可变得柔软无力,那时敲门人会感到虚弱乃至灰心。如果门上还装有只猫眼,灰心会变成绝望。十七岁冬天,我从桥西骑车到桥东。桥下的河水结着坚冰,阔大的冰面上灰蒙蒙一览无余。风顺着河床来回跑,亦不分方向,胡乱招摇,殃及桥上的树木和电杆,每每过桥,总有一些细树枝被风从树上刮下来,敲在人的头或者胸前,也不疼,但会吓人一跳。电杆乱嗡嗡地响着,似乎对寒冷不堪重负。路上很少有行人,偶尔有人超过我,很快,我就被他甩下一大截。下桥不远,右拐,再右拐,那扇要敲的门的样子会从我的脑海里跳出来。
   好在,多数情形下,我跟朋友顺利汇合,再一起走近那扇门的时候,可以不充当那个按铃的人。这样的话,我会很悠闲,很放松。院子水泥柱体之间的铁栅栏对面,光秃秃的杨树树杆上布满疤痕,仿佛被时间烧灼过般有坑坑洼洼的痕迹。偶尔一只灰色的小麻雀停在灰色的水泥柱上,怕冷似地不断跳来跳去。那时,门里的人通常已经走到门前,或者开始通过猫眼打量门外的人。我一次次臆想当他从小小猫眼里看到外面,会是怎样的情形,一张放大的脸吗?还是一个缩小的人?他能否看到门前人之外的东西,比如,杨树上那些疤痕?电线杆上的路灯?水泥柱子上那只就要快飞走的麻雀?或者再远点的马路?
   在有限的年纪里,猫眼这个东西,于我是陌生的。我生存的地方,人们一直坚守着开放的习性。住宽敞的院子,院门大展,以一种无商榷无设法的姿态接迎着人的造访,偶尔在一起操办红白喜事,通常会将家里的锅碗瓢盆借出去,那时会有几天众人在一起吃饭的情形,这样充满庆典仪式的日子令人留恋和难忘。而城市里的楼房呈现出来的独立、逼仄和冷漠使前来的人多了局促和生疏感。这种居室格局的变化本身就拉长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而一个奇葩似的猫眼的存在,更使造访者生出一种貌似被巡视的卑贱心理。
   也或许,所有这些不过我单方面的猜想,别人并不觉得有怎样的差别。我的朋友喜欢用指头将那个猫眼盖住,让里面的人看不到外面的情形,他憋着笑,或者忍不住笑出声,像这种恶作剧通常也只是在亲近或者非常熟悉了解对方的人之间才可做的。我每次都怀着不安和被透视感拘谨地站在那里,以便门内的人看得清清楚楚。偶尔按朋友的意思躲在他身后,让猫眼里的那只眼只看到空荡荡的门前,或者看到黑洞洞一片。同样的手段使了几次后就失灵了,估计门后面的人已不再信任猫眼所呈现出来的镜像,他微笑着开门的瞬间,有某种肯定的意味。
   后来我不得不自己去按响门铃,但并不知道自己正在步入一个旋涡的边缘,心所指向的方向有时会是一种错觉,可惜年少的我似乎更愿意随心所欲地选择心愿。仿佛是被另外一个自己胁迫着,从桥那头一直到桥这头,穿过整排整排光秃秃的杨树,如果不仔细看,树上的疤痕在灰色天气里是看不到的。人在风里亦不感觉冷,想象着相见的情形,不知不觉中就到了这扇门前。那年冬天我的冬衣袖口上有一圈白色的人造毛,每次手缩在袖口里面,那圈人造毛就像一个拘谨的洞口,我既心甘情愿又带有几分羞涩地走出洞,伸手按下门铃,慌张之中会体察到来自门内那双眼的审阅,从发丝到脸上的细纹,到嘴角,到我所未知处。
   于一间屋子来说,门使它与其他物种分开,使它具有独属自己的气味和风格,安全,保暖,收藏秘密。而一只猫眼的存在,仿佛是门的眼睛或者护卫。居所的人会借助猫眼来选择自己喜愿和必须相见的人。猫眼这种带有冰冷推开的姿态,使居住地更趋于安全。但对于门外人来说,门的存在本身就有某种威严的拒绝,而一只猫眼无疑雪上加霜。我一直觉得猫眼是他的另一只眼,他通过它看到了我的渴望和害怕、无助和灰心,还看到我性格中的软弱和某种不知羞耻的要强。他通过它,让我在他面前一直矮下去,直到,再无勇气按响门铃,被他和它审视观望。
   我开始对猫眼深恶痛绝。它像被他射出的一支箭矢,带着冷淡和嘲讽,带着讪笑和鄙视。
   据说猫眼也叫门镜,是一名叫PercyShaw的英国人有次开车在弯曲的山路上遇上大雾,视线模糊之时,他看到两颗亮晶晶的东西,原来是路边猫的眼睛被车灯照耀所反射回来的光线,于是,他运用凹透镜和凸透镜焦距之间的差异,发明了“猫眼”并被用在防盗门上。
   多年以后搬新家,我在门上挂了个布偶,那个布偶的后背紧紧地贴在猫眼上,仿佛一面墙,让我在走来走去中忽略了它的存在。
   那个冬天,那个人,像一枚印,戳在我的身体某处。有时想,它或许也就猫眼大小吧。如果不触碰,它应该是跟完整的门连成一体的形象,可是,偶尔,它会成为一只眼,连接起岁月的通道,让我窥见通道那头的动态。那时,疼痛会通过胃蕾一点点扩散开来。
   我的表妹成为某品牌洗发水的推销员,她的任务就是入家入户进行边求边给边骗边卖的方式,将手里的产品推销出去。此刻,无数高楼大厦已替代了县城的平房大院,对于老一点的人来说,这是不情愿的搬迁,但对于年轻人来说,这无疑是更靠近现代生活的一种捷径。我的表妹开始日日面对猫眼这种迅速流行的玩艺,在这面嵌在防盗门里的两片薄薄的镜子前,她要保持恒久的微笑,并用馋媚的口吻与每个给她开门的人说话,仿佛千年不遇之人间的惊喜重逢。
   与此同时,无数个她一样的青年男女开始按响所有人家的门铃。在楼宇门维修的那段时间,星期天总有持续不断的敲门声将我从家务活中拉出来。我并不设防地开门,常常被尴尬地挡在门里,因为有只钳子一样的手死死地拉着门,我总需购买一些物品,他才会松开。在经历几次如是这般的境遇后,我不得不频繁地取下布偶掀开猫眼的挡片去审视外面的人,并成功拦截了一些我所拒绝的产品推销者和发传单者,当然,我依旧会被骗开门并被对方成功骗取到一点钱,是因为透过镜子我看到一个尼姑打扮的人。
   因为靠近,所以远离。我逐渐接受并依靠猫眼的辨认,来取舍与门外人的会晤。我亦渐渐地遗忘着当年它予我的痛感。偶尔在夜里,会去努力还原记忆的本初,很奇怪记忆总是以点状的方式呈现,而无法以线段还原过去的一些事件轨迹,这就使渐老的时日里,有了越来越多的困惑,这种带有疑问性质的话题,通常已是再无法与人交涉的。
   我的表妹据说收入还不错,但她还是另找了工作。有次她跟我说起这点段经历,愤愤然间,居然是对猫眼的深恶痛绝。在她眼里,人就是因为一只猫眼的存在而变得势利多疑,一只猫眼亦将人分成三六九等,一个拥有猫眼的人,无疑就是猫眼外面人的上帝,他在一扇门里,可以高高在上地拒绝,亦可践踏任何所拒之物的尊严。每次当她站在一家门前,能感觉到脚步声的靠近,还能感觉到门内人的呼吸,她和他们仅仅隔着一扇门,更确切地说,她和他们仅仅隔着薄薄的重叠在一起的两片玻璃。她感觉到通过猫眼射出的目光里的善和恶,有时,也感觉到仇恨的意味,通常这种情况下她会选择逃亡。
   她说,姐,那就像一个弹孔,他们通过它射出毙命的子弹,让我饮弹而亡。说这话的时候,我们哈哈大笑。恍惚看见年轻的我守在他门前,冬天的寒意令人瑟瑟发抖,衣袖上的人造毛根本无法御寒,而我的脚已经被冻坏很久了。他在门里吗?我无法确定。但我想象他正在读书,身上盖着毯子,手边一杯热茶,仿佛像如常间那样,他穿很薄的衣服,拖鞋,在地上走动的声响,但又仿佛没有。天空阴沉,风雪欲来,电车准点到达他门前的车站,门里下来寥寥几人,各自缩着脖子四散开去。我日渐麻木,他门内悄无声息。我试图走到他门口,像他一样通过猫眼看到一个人复杂的表情,很显然我没有这样的勇气,猫眼也不授意此功能。大雪倾城,我顶着漫天的雪,盲目地骑着单车摔倒在电车道上,痛意和寒意让我流出泪来,仿佛被枪膛里射出的子弹无情穿透。突然觉得她的比喻形象极了。
   一扇门是冰冷的,但它显然要比一只猫眼温暖的多。门所产生的依赖感、笃定感都是其他物体所无法替代的。猫眼跟窗户不同,窗户是墙的组成,它的透明部分亦有某种坚固和正大光明的存在感。即便厕所里的气孔,因为必须将气体疏散出去而成为人的依赖。连空调管道口和那些通过塑料管道穿到屋墙上的电线口都从未给人一种不安之感,只有猫眼,这种极隐蔽的窥视,总感觉带有某种伤害和冲击的味道。
   邻居的亲戚曾彻夜等待他家门外,那是来自农村的一个老人。我下班回来的时候,他靠在楼梯上,等我早起上班,他依旧坐在那里。楼房隔音不好,我在卧室里能听到他家卧室里电视的声音,还有孩子的哭声。一个猫眼的力量是如此强大,强大到能将人与人拉开。
   一直觉得当年如果不是那只猫眼,我或许会向他说出一些事情。我甚至肯定,那时,他就在屋子里,只是不知道我在外面站着而已,那只猫眼,在最关键时失了它的效应。时过境迁,一切都再无法提及。现在我的门外,有九个门,有九只猫眼,在暗淡的楼道里,它们隐蔽的很好,仿佛从不存在,但你也知道,这不过假象。这世上,不通过猫眼辨认的人家已经很少很少了。有次我去村里,人家两扇大门上居然也装了只猫眼,一时惊诧,忘了敲门。上下楼碰到邻居,会打个招呼,但很少去敲响对方的门,或许都有那种被拒绝的陌生感?被窥视的不适感?从未交流过。当我们在外面遇见,会像陌生人般彼此不着一言,或许会恍惚,这人在哪里见过呢?家庭成为一个越来越独立和强大的个体单位,我在家里备了工具箱、梯子、秤,囤积盐和醋这些必需品,但从没有人来向我借东西,想来他们家也一样设备齐全,根本无需向别人求援。我们各自生存在世界之上,虽住舍密集、拥挤,孤独却像一场流行感冒,在人间盛行。猫眼仿佛直接传播病毒的通道,门外越冷清,它越得意。
   我的同事家里意外遭窃,那天回家她如常地从包里掏出钥匙,并没有什么预兆或者信息提醒陌生人闯入的迹象,可是,当她看到敞开的柜子,被掀起的床板,无数衣服被扔在客厅地上的时候,她惊叫起来。直到警察上门,勘查了完好无损的窗口和防盗网,大家才发现,门上那个小小的猫眼不见了。一只小小的孔,成为小偷入室盗窃的通道,那个以为一直隐蔽着的、被用来防卫和窥视的物件,在关键时刻呈现出它真实的本质——薄,透,脆弱不堪。
   因为冬天的缘故,十个月的小侄女很少出门去,她最喜欢的事是被大人抱着趴到猫眼上朝外看。很怀疑她能看见什么,但显然幼小的她知道,这是一个通往外界的出口。一切光线和声音乃至梦境和想愿均来自它。当有人从楼上跑下来,她就叫喊起来,仿佛要随了他们一起冲向外面去。但楼道里常常是安静的,仿佛一潭死水,连上午的阳光透过照到楼道里,都是曲折而充满悲凉的,像连续不断的阴天、冬天。因为有了楼宇门的保护,也没有人来频繁地推销产品或发送传单,她的外面世界也就是一只眼里的世界,有微微的光亮和人声。等她长到能从容地从猫眼看外面,也不过几年时间吧,那时,因为这个东西的确切存在,她会懂得选择,并拥有充足的理由去拒绝,或许会产生某种来自独属自己的家所赋予和释放的优渥感,那时,她同样面临去敲响一扇别人家门的现实,她或许也会觉得敲响别人的门是件多么困难的事,仿佛一枚急速而至的子弹,正沿着一条秘密通道,悄悄穿透我们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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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猫眼之于门,好像是相互依存的。某种意义上,它好像为门内的人加了一道安全的屏障,多了一种隐藏的窥视。这篇散文中,作者从另一个角度描述了她眼中的猫眼,它如一颗冰冷的子弹,把门内与门外隔挡,信任与温情,陌生与熟悉,必须通过它才得以进行判别。这又是冷漠的所在,它的存在,让恋人之间没有解释的机会,让推销员恐惧与退却,让乡下穷亲戚隔了一道门无法触摸到门内的温暖,更无法感知到一扇门的距离却远似万水千山。最终,咫尺相望,对面若相识,让世上多了许多最熟悉的陌生人,就连孩子也只能看到有限的世界,微微的光亮。门是冰冷的,猫眼带有某种伤害和冲击的味道,相比而言更少了温暖。其实不仅是猫眼,也不是门疏远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如果信任出现危机,欺骗成了善良的利用剂,金钱成了亲情的奴隶,人们只能通过小小的猫眼看外面的人与事,在心里做出自认为正确的判断,以此来保护身心的安全,生活的安宁。猫眼与子弹之间的相似与类同,无时不在传递着无奈与伤怀。佳作,推荐品读。【编辑:一朵回忆】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504090006】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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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一朵回忆        2015-04-08 14:42:59
  小时候在乡下生活,很多时候大门都是敞开的,站在胡同里踮起脚尖就能看到庭院里。视野宽阔,人与人之间相互信任,哪有什么猫眼。
   也许,猫眼的出现,也是生活的一利需要吧。
时光是一朵清澈的回忆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5-04-09 09:53:52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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