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野那年那人那事征文】】深山人家(情感小说)
1
已经是深夜十二点了,周围死一样的沉寂。贵荣躺在炕上,还没有一丝睡意。她两眼无神地看着窗外,天是阴沉的,只露出几颗星星,在怜悯地看着她。她已经一天都没吃东西了,肚子在一阵阵地抗议,发出咕噜咕噜的鸣叫。老伴躲到另一个屋里,时不时地过来看看她,再也没敢喊她吃饭。儿子,儿媳和小孙女,再也抵抗不了瞌睡虫的诱惑,回去睡了。她想起这大半年发生的事情,好像在梦里,她的心似放在了油锅里煎,她疼得满地打滚,她把头使劲地往门上撞,撞!
泪水又顺着她布满皱纹的眼角流了下来……
天才五更的时候,贵荣就起来给儿子做饭。她煮了十几个咸鸡蛋,蒸了一锅馒头,又给他沏了一碗红茶,灌在一个矿泉水瓶里,然后装在一个纸箱里,准备给藏在苹果窖里的儿子送去。她一开门,就感觉一股凉气迎面扑来,她打了个冷战,把纸箱放在墙头上,进屋扒拉一下还打着呼噜睡得正香的老伴:“景峰,你起来,去给孩子搭个炕吧,天越来越冷了,苹果窖里面不见阳光,孩子会冻出毛病来的。”
“这不是长久之计,我说叫他自首吧,你不让,早晚会出事……”
“一大早,你就咒他,他不是你的孩子?你咋就是不上心?”她愤愤地骂着,摸起放在炕头上的一个茶缸子就砸在了老伴的脸上。老伴揉揉发红的脸,看她那还在喷火的三角眼,一声没敢吭,就坐起来穿衣服。
她费了好大力气,才打开了遮挡在果窖门口的玉米秸。正当她抱起纸箱子想进去的时候,几个警察从果窖后面窜了出来,迅疾地冲进了果窖。把还在熟睡的儿子抓住,戴上了手铐。她整个人吓傻了,当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儿子已经被带走了。她嚎叫着,追在后面,一直追到山口,她看到了停在公路上的警车。她才明白,她为啥没有觉察到警察就潜伏在院子里……
她看着警车拖着一层尘土,消失在蜿蜒的公路上,一屁股坐在山坡上大哭起来。
太阳费力地钻出云层,天大亮了。贵荣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她哭了一阵子,茫然无助地看着跑过来的老伴景峰。她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虽然脸上有了皱纹,可有着姣好的面容。而且皮肤白晰、细嫩。人们都说她是常年吃苹果的缘故。景峰搀扶起她,向家里走去。他安慰着她:“先不急,回去想办法,托人把有粮救出来。”她就像个大病初愈的病人,脚步踉跄着走着,嘴里叨咕着:“救,谈何容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她的脑海里一下浮现出多年前的场景……
2
深秋,太阳尚好,昨天下过一场小雨,空气清新。公路两旁的田地里,成熟的苞米都垂下头来,玉米杆都变成金黄色。风吹过来,就发出哗啦啦的响声。用不了三五天,就该开始秋收了。公路上,有三四个挎筐的媳妇说笑着走过来,她们是去松树林采蘑菇的。山里盛产红蘑菇,而且价钱不菲,是每个家庭的副业。贵荣走在最后面,她的心思好像没有在采蘑菇上,因为她一言不发,好像在思忖着什么。
大约走了五六里路的时候,上去一个陡坡,一个平台上,有两排房子霍然出现在眼前。这里属于深山一隅。因为才下过雨,树木格外新鲜,树叶有的变成金黄色。院里院外,有很多人工种植的花儿和草丛里的野花为伴,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地展现最后的美丽容颜。房子不远处,就是一望无际的松树林。黑绿的松树摇摆着腰身,似乎在欢迎她们的光临。
房子上面的山坡上,生长着很多苹果树,虽是秋天,却没有果实,一看就知道是才栽种不久的苹果树。贵荣细细地观看着,耳畔响起了电视机里,播音员的声音:三中全会的政策下来了,允许个人承包土地、果园,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她对那几个媳妇说:“你们先进林子吧,我去方便一下。”说罢没等她们回话,就向山上跑去。她一口气跑到果树林子,她欣喜地抚摸着一棵棵苹果树,眼里浮现出,满枝头的苹果,就像小姑娘粉红的脸蛋,有的挤在一起,把枝头都压弯了,一直垂到地上。她走进了那两排房子里,每个房间都巡查了一遍,那里面火炕,锅台都是现成的。她听婆婆说过,这曾经住过二十几个知青,而且住了好多年,山上的地、果树都是她们劳动的果实。她心里有了打算,她急急忙忙的顺着山路返回了家里。
3
贵荣边走边擦着脸上的汗。大约走了一个小时,一个有百十户人家的大屯子出现在眼前。这就是贵荣居住的屯子。屯子第一家,几间最破的小土房就是她的家,她打开虚掩的大门走了进去。
“你怎么回来了?”在院里磨镰刀的男人惊奇地问她。
“我回来和你商量个事。”她一边从水缸里舀水一边说。
“啥事?”男人一下站起来问。
“你和老王大哥最好,你去和他说,把林场,就是先前那个青年点承包下来。”
“承包它干啥?”
“给儿子娶媳妇,三个儿子,没有钱都得打光棍。”
“我不去,承包果园,家就搬那去,一家子人,没有人耍牌,没有人唠嗑,多没意思!”
“等孩子们娶不上媳妇的时候,你就有意思了。就咱这几亩地,连供孩子上学都困难,不要说娶媳妇了。”
“车到山前必有路,儿孙自有儿孙福。再说了,咱三个儿子你给起的名好,有仓,有粮,有福,能娶不上媳妇吗?”
“放屁,你去不去?如果被别人整了去,我就和你离婚。”她说着顺手拿起立在门口的扫帚出了屋:“你是不是欠收拾了?名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钱花?”
男人看着眼前晃动的扫帚,慌忙说:“去,就去,啥脾气,说说就急眼。”
“等等!”她闪进屋里,出来时,手里拎出一筐鸡蛋递给他,“把这个拿上,不管你用啥法,也要把果园承包到手,那果树已经四年了,明年就会做果。”
“拿出几个吧,给孩子们吃。”
“等到山里,我养满山的鸡,叫你们爷几个吃个够,先办正事!”
4
秋收过后的一个清晨,来家里串门的秀丽看到贵荣家里,空无一人,惊得她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她一路走一路嚷嚷着,说贵荣一家失踪了。不到一袋烟的功夫,全村子人都知道了。大家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猜测着。老王大哥,也就是村支书,手里卷着旱烟,慢条斯理地说:“她们搬到林场去了,昨天顶着月亮地走的,她们把那个破果园承包了。”
大家都吃了一惊,有人问:“咋承包的?多少钱?”
“两千。”
“她哪来那么多钱?”
“都是亲友家凑的。”
“我说这几天没见她在家。”秀丽恍然大悟道:“原来去筹钱了。”
有人责怪老王:“你为何不包给我,却要包给她?”
“就因为你长个猪脑袋,贵荣是个猴精。”老王把烟袋在石头上用劲磕磕,然后背着手走掉了,扔下一群人大眼瞪小眼,全傻了!
5
这个小山沟,自从知青们走后,再也没有人来过。今天烟筒里升起的袅袅炊烟,格外妩媚多情,给这里平添了许多韵味。树上的小鸟也在用她们美丽的歌喉,欢迎着她们的新邻居。院里刚放开的几只鸡欣喜地打量着陌生的环境。贵荣在细细地擦着玻璃,她对正在院里和泥的老伴说:“景峰,把鸡窝垒大点,这里就是世外桃源,再也不用把鸡圈在笼里养了,还省粮食,有的是虫子,我要多养。”
“也不用放驴了,找个好草的地方拴在树上就好。”老伴高兴地说。
“刚才我挑水时,看到房后,井边还有梨树。”贵荣打量着玻璃说。
“我给驴找草时,看到那都是杏树。”
“这下孩子们可有吃的了。”
“老婆,你真有眼光。”
“以后听我的吧?服吗?”
“服了,以后你叫我往东我不敢往西。”
“哈哈”贵荣开心地大笑起来……
6
只半个月时间,这个破败的院落焕然一新。鸡圈,猪圈都搭建完毕,景峰挑了一间最好的闲房子,给两头小毛驴安了家。贵荣在院里一边摘着花籽,一边说:“当年这些从城里来的孩子,心真大,背井离乡,还满院子种花儿,我要多留点籽,把房前屋后都种上花儿。”
景峰笑着扫着院子,他调皮地唱到:“顺手摘下花儿一朵,我与娘子戴发间……”
贵荣连连拍手:“好!唱得好。”
贵荣把花籽用张报纸包好,对老伴说:“不扯淡了,快吃饭,趁天暖,把地多开点,再加上果园,咱俩准发……”
“好,吃饭,干活。”景峰把扫帚放到墙边立好,走进屋子。
7
多年后。
又是一个春天来到了。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新盖的房子被一簇簇的梨花掩映其间,若隐若现。整个山谷都弥漫着花儿香。院外的山坡上,成群的鸡在散步,找虫子吃。几十只大白鹅和鸭子在清澈见底的河里戏耍。远处的山上,景峰手里拿着手机在放羊,手机里是儿子为他下载的东北二人转,他随着音乐摇晃着脑袋。
贵荣坐在大门口的一块石头上,悠闲地看看这看看那,如果老天能下场透雨,就该开犁种地了。
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小女孩在院里跑来跑去。这是大儿子的女儿美玲。二儿子有粮,夫妻俩在城里开饭店,每年只能回家一次看看他们。贵荣很久没有去地里忙活了。家里有活,老伴就去雇人。他说,这几年开荒种地把你累坏了,地都分给了儿子,也没几亩了,你就在家哄哄孙女,做做饭,看看鸟,不要叫它们叨苹果就行了。
这些年,贵荣和老伴用两头毛驴开了一百多亩地。每天都是太阳没有出来就上山,顶着月亮回家。贵荣能吃苦,会算计,那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来这第二年,卖苹果和玉米,她就收入一万多元,成了新时代的万元户。而且上了地方报纸的头版头条,题目为:手拿苹果奔小康。每年的苹果和地里面的收入相当可观。这些年里,她不但买了农用三轮车,而且给自己和大儿子有仓盖了房子,娶了媳妇。虽然是这排房子,但是两个院,这样即美观又方便。老二有粮虽在城里开了饭店,可贵荣也把他们的房子钱给他们了。她不能偏心。最小的儿子有福在当兵,今年冬天也要复员回来,生活稳定了,她的心总算静下了。
这个时候,远处来了一辆摩托车,贵荣忙站起来走上前去迎接。因为这也是乡里的林场。再加上有苹果、梨、杏,山里还有野鸡、兔子,还有红蘑菇,其实一年里都是客人不断。所有的人都称景峰李场长,叫她老板娘。俗话说,穷在大街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贵荣今非昔比。
贵荣热情地打着招呼,把客人领进了家。贵荣吩咐在院里玩耍的孙女:“美玲,去叫你妈妈过来帮助烧火,就说家里来客人了。”
“嗯哪”小孙女答应着,一阵风似的跑了。
在饭桌上,村里的王书记,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人,他是当年王村长的侄子。他说明了今天来的目的。原来贵荣当年签的合同到期了,要重新续合同,按荒山亩数计算,想承包多少年交多少钱。最短必须要承包十年,合同才生效。如果交不上钱,村里就会另找承包人,把她们打发下山,按人口分地。王书记说的有理又据,一家人感到无力反驳。
客人走后,家里人都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可刚给俩儿子成了家,小儿子也说好了复原回来就订婚。这几年收入的钱已经所剩无几了。一家人急得团团转。只一天的功夫,贵荣的左腮就肿起个大包,牙也开始要命地疼起来,她上火了。这个小地方,已经成了她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她苦战了多少年呀,哪一粒玉米没有她的汗水,哪颗星星没见过她劳动?说要承包给别人,简直要了她的半条命!
她通知大家晚上开会,想想对策。
所谓的开会,也就是大家坐在一起商量此事该如何解决。贵荣还给城里的二儿子、媳妇打了电话,叫他们凑点钱,儿子不耐烦地说:“着急值得吗?下山就下山吧,现在都啥时代了,谁还愿意在山沟住,我的钱还准备买楼房,我不签合同。”
大儿子说:“我的钱也买了拖拉机,准备多开点地种,谁想到会签合同。”
小儿子在电话里说:“我定婚的钱先拿出来用吧,把地方保住是头等大事”
景峰叹了口气说:“那还差两万,可去哪凑呀!”
贵荣说:“从明天起,留下大儿媳看家,她对这儿不熟悉,余下的人,八仙过海,各显身手,大家都出去借钱,下秋还。”
太阳压山的时候,大家都回来了,大儿子只拿回一千元,老伴拿回两千,贵荣拿回两千五,还差很多。其实在那个年代能凑这么多钱就不错了,虽然包产到户了,可人多地少,很多人家也就是自给自足,哪有闲钱帮助别人。贵荣因为走路受风了,牙疼得更厉害了。有句话说,牙疼不是病,疼起要了命。贵荣疼得坐立不安,她只好在地上走来走去。有仓看着妈妈焦急的样子,心疼地说:“妈妈,你不用上火,我明天带着这钱,去和村里王书记说说,先给这些,余下的下秋给,不行,我给王书记五百块钱,准能摆平。”
“能行吗?”贵荣停下脚步问。
“差不多了,现在时兴这个,谁办事都给领导送钱”
“这是啥世道!”
“都这样,有啥奇怪的。”
第二天,有仓早早地骑摩托车走了。这一天,贵荣不知道去路口看了多少回,直到下午两点,有仓才出现在山间崎岖的山路上。一家人急急忙忙地迎上去,都想知道事情的结果。有仓喝了几杯媳妇给沏的红茶,也把事情经过说明白了。他找了村里王书记,在小饭店里,他把那五百元钱给了他。几杯酒下肚,王村长颇为神秘地说,乡里有个领导早就看上这个世外桃源了,想在那以乡里的名誉建个养殖小区。也就是说用交承包费的借口撵他们一家下山。贵荣听了以后深深地叹了口气,她想起几年前的一件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