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展宏图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今生也有咸鱼翻身的机会。他斜躺在沙发上，身下的海绵像放了气的轮胎，凹凸不平硌着他的腰部，面前的茶几像患了白癜风一样斑驳。展宏图的眼睛不屑地盯着泛黄的墙壁，转而盯着天花板上垂挂着的一只节能灯。他翻着那个曾经割过的双眼皮，骂了一声：“妈的，这天上还真会掉馅饼，一不小心砸到我这只野鸭的嘴巴里。”他模拟般地张了张嘴巴，好像真的有只豆包填进来。
　　 这样的日子真是受够了。
　　 每天清晨，推开那扇连油漆都分辨不出是红还是绿的门，他的心情就糟糕得要死。满眼都是土的颜色。土的围墙，土的栅栏，土的地面，鼻孔里呼吸的都是土的味道，风里都是土，随便一刮耳朵里嘴巴里都是尘土。他那个土里土气的老婆连名字闻起来都是土味，叫什么蔡叶子，多少年头发就没有黑亮过，好像每一根头发都是从土里长出来似得，乌秃秃的。老婆常年不穿袜子，脚背放在土里都分不清哪是脚哪是土。她常常背着大背篓，里面装着裹了泥的土豆，沾满土的玉米棒子，一步一步走进这个土院子里。展宏图郁闷了半辈子，他生来就鄙视这片黄土地，讨厌跟在牛屁股后面去闻那臭气哄哄的牛粪，受不了头顶着恶毒的日头还得收割麦子，下雨天还要在一人高的玉米地里施肥跟大雨赛跑。展宏图本想通过高考彻底改变命运，离开这个土旮旯永世不再回来，可是偏偏五分之差落榜了。在他决心复读的那年，父亲患了食道癌，维持了半年就去世了，母亲一个人无力经营大片的田地，从那时起他的愿望彻底黄了。无奈之下，展宏图遵从母亲安排，听凭媒妁之言跟一个叫做蔡叶子的姑娘结了婚。
　　 蔡叶子能吃苦，展宏图的母亲就看中了这一点。自从蔡叶子进了门，喂牛、犁地、挖土豆，甚至掏大粪她都抢着干。她跟着男人们挽着裤子在泥水里挖莲菜，好几个男劳力都累得要趴下了，蹲在坝上抽起了旱烟。只有蔡叶子从不知道啥叫歇着，发飙一样地埋头在泥水里。即使生了两个女儿，她一点也不娇气。展宏图的母亲满足地合不上嘴，总说自己的儿子有福气，找了这么个能干的婆娘。
　　 展宏图根本无心在农村扎根，他好像天生就有一种城市情节，在这个黄土高原的小村子里，白净的脸，精瘦的体型，说话也是满嘴学问，村里人说他像南方人，起码上辈子一定是城里人。他喜欢西装，皮鞋擦得铮亮，偶尔着一身土布衣服下地，在这个满目皆土的乡下也是非常异类，非常地亮眼。田里的活计，都是以婆娘蔡叶子为主他为辅。他跟在后面，看着蔡叶子躬身拉着满满一车土豆，蹒跚地走在崎岖的小路上。他换下她，只走几步，车子左摇右晃的，几颗土豆就滚到路下面了，他也是大汗淋漓虚脱了一般。展宏图常常坐在山岗上，眺望河对面的县城，高考的失利总是让他痛心疾首，让他与这个灯火璀璨的城市擦肩而过。
　　 他尝试过，不，他一直在尝试。他带着微薄的资金，带着蔡叶子弯着腰从土里一锹一锹刨出来的积蓄，踏上南下的火车，从广州花市搞回来大量的服装在城市的灯火下兜售。当时内地还不完全开放，改革开放前沿城市的服饰在小城里推销不利，加上他对服装潮流参悟不透，花花绿绿的服装一直堆放在柴房里卖不出去。后来展宏图又去了一趟威海，带回来大量的贝壳艺术品和海产品，因为长途颠簸，又没有较好的运输条件，艺术品磕碰不断，回来已经支离破碎，海产品也是销路不畅。不能说展宏图没有远见，不具商业头脑，他钻研过，读了大量的商业信息，每一次投资都使他亢奋，每一次失败却不能使他颓废。他失败了再投资，他的心胸驰骋在外面天高海阔的世界里。
　　 命运好像跟他作对一样，展宏图经商屡试屡败。把蔡叶子千辛万苦积攒的一些钱都打了水漂，这日子过得也是姐姐穿着妹子的鞋——紧得很。
　　 然而，这一次鸿运当头，展宏图要发了。
　　 城市在高速拓展，对面的县城一面靠山一面临河受到地理位置的制约，展宏图所在的村子跟县城建起了一座跨河大桥，一些开发商瞄准了对岸的房地产市场，有人还考察了展宏图家的那几亩薄地。
　　 展宏图很快就知道了这个信息，他乐坏了，心里骂着自己的婆娘：“一辈子没干几件漂亮事，这次算你给我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原来蔡叶子看着这个经不起男人折腾的光景，前两年买了些树苗，在几亩地里载上了苹果树和桃树，又是浇水又是剪枝，今年总算枝头零零落落挂上果了。展宏图在考察项目的开发商与政府没有签订合同之前，立即在地头建起了两间简易的砖房。不到三年的时间，这些果树已经枝叶婆娑，花团锦族，洒下满地绿荫，清风送来一阵凉爽，满园都是悉悉索索的声音，伸展的枝头上挑着几颗宝石一样的小青果。
　　 之后的日子，展宏图没有天马行空地设想再去外面闯荡，他在院子的墙角栽了几株月季，整天举着塑料喷壶悠闲地修花弄草，哼着“亲爱的，你慢慢飞，好像前面带刺的玫瑰……”不时地轻嗅空气的清香，感觉唇齿间的土味已经飘远了。看着这个土院落，他轻轻地一笑。
　　 展宏图以强硬的口气，一口咬定自己土地坚决不卖，才刚刚挂果付出了好多汗水呢。开发商一再协商无果只好妥协，除了土地的补偿，青苗的赔偿，两间房屋的赔偿，几亩地一共以85万的价格成交。当850000这几个数字汇入展宏图的银行卡里，他狠狠地骂了一句，钱，就是这几个阿拉伯数字，害得老子走南闯北。他有点不相信地反复摸着这个天蓝色的卡片片，再三向银行柜员确认里面有这么多钱后，才揣进怀里。
　　 此时展宏图躺在沙发上，开始设想未来的日子，他要把这个土蜂窝全部推倒，建一座像城里楼房那样格局的乡下别墅，卫生间厨房都要设在屋里。这个土得掉着了渣子的破窑洞，狗都能爬进来的院门，墙壁一样硬得要死的土炕，掉了漆的茶几，他是一眼也不想再看到。大理石的茶几上要摆放着水果和茶具，对了还有鲜花，挂在墙壁上的液晶电视，还有墙纸、拖鞋、灵巧的垃圾桶，这样的生活他已经向往了一辈子。
　　 说干就干。展宏图找了建筑设计师，绘图、选料，很快联系了工程队。这个展宏图没有五大三粗之身躯，却也不算懒，只要他乐意干的事也会全力以赴。他筛沙、搬砖、和泥、拉石料也是浑身是劲毫不含糊。蔡叶子也是顺着他，两个人起早贪黑三个月，耗资二十万，总算把房子修建且装修一新了。洁净的地板，洁净的洗手间，家具，床上用品全部大换。展宏图说不出的惬意，他喜欢躺在沙发床上收看北京奥运会，喜欢看着清雅的卧室，在这远离城市的山野乡下，享受一番城市的生活。
　　 他经常嘱咐蔡叶子：“进门要先换拖鞋。”“上洗手间要冲水。”
　　 只是蔡叶子总也记不住，常常带着泥脚推门进来，踩在洁净的地板上。
　　 银行负责理财的经理，还有一些民间金融组织开始频繁出入展宏图的家里，为展宏图夫妇普及理财的相关知识，并且希望跟他合作。
　　 那晚，刚吃过饭，全家人坐在一起看着新闻联播。蔡叶子说把剩余的钱存进银行时，展宏图眼睛瞪成了两颗黑珠子，他站起来好像一个财大气粗的老板，底气十足地说：“理财，你懂不懂？银行理财是想赚咱们的钱，咱们自己理财，我有的是办法。”
　　 展宏图真的是有办法。
　　
　　 二
　　 展宏图有个远亲表姐夫宋前进在城里开了一家小额信贷公司，这几年搞得风生水起的，很多有钱的朋友亲戚都想跟着他发财。宋前进的黑色的小轿车每次停在村口的时候，那些满脸沾满泥土、裤子上还带着草屑的老人孩子像看稀罕一样围上半天。展宏图总是站在自家门口偷偷看上一眼，从不去触摸也不去围观，他害怕看一眼他的心就会痛上半天。现在他展宏图有钱了，再不用穿着蔡叶子纳的千层底去挖土豆了。上一次他扛着铁锹挖土豆，精疲力竭、满身是土走在路上，一辆白色的轿车突然停下来，车窗摇下司机朝后面喊了声“宏图”。那时展宏图最害怕遇见开车的熟人了，谁知这一次是他的高中同学常大威。上学的时候展宏图根本看不起他，数学考三十分，学校还不让他常大威参加高考呢，怕影响升学率。现在他也开上车了，当时展宏图只想转身就走。展宏图常恨命运不济，让他出生在这个满眼尘土的穷乡僻壤，不然，哼。
　　 现在他把房子建成了乡下别墅，他最想做的事情就是买辆车，威风两天。展宏图一早就坐上了开往城里的公交车，他一眼就看到村东的那个孤老头子背着一只破塑料袋，一只手扶着公交车上的横杆，半袋子东西在他的背上东摇西晃，这老头估计是找人收购他刨出凉干的枸杞根了；还有一个大妈抱着孩子，手里捏着半块看起来很劣质的饼干，哄着满脸鼻涕的宝贝。展宏图环视了车内所有的脸，他简直要闭上眼睛了，自己居然和这样一群乌合之众挤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而且只要路面稍有不平，这辆破车哗啦哗啦的，仿佛要震得裂开了一样。
　　 车子刚一停稳，展宏图已经飞奔了下来。他打的直奔解放路，那里有“上海大众”和“东风汽车”等汽车旗舰店。现在他怀里揣着卡，想买哪辆全凭自己说了算，这个驾驶本装在衬衣里都快发霉了。他的眼睛瞟着一排排铮亮的轿车，旁边的导购刚要介绍就被他挥手叫停，他自己俨然是一个资深的汽车专家，傲慢地审视着眼前的作品。展宏图在心里咒骂着村里的土路，雨天一地泥，晴天满面尘，太不适合开车了。他犹豫再三，最后才不甘心地买了一辆乳白色的东风悦达起亚。
　　 等把新车内外装潢一番，已经是日头偏西了。他胡乱吃了一点，给便姐夫宋前进挂了电话。
　　 开着自己车的感觉那是倍爽。初夏的城市还不那么炎热，街道两旁的树木摇曳着墨绿的枝叶，浓荫下行人或骑车或漫步，充满了时尚的现代的气息。他有几分潇洒地行驶在城市的街道，不时摇下车窗，惬意地看着路上的行人，拥堵处恣意地摁着喇叭，他如今也成了那些司机，探出头骂挡路的人全瞎了眼。
　　 宋前进的公司项目地挂着“信德缘小额贷款公司”的牌匾，一位胖乎乎的老太太正满脸堆笑地走出大门，她刚刚结算了大笔利息，一只手捂着右边的口袋，坐上了老头子的电摩。展宏图顺着楼道找到了经理办公室，喊了一声“姐夫”。
　　 宋前进正在跟客户谈论着什么，示意他坐在沙发上稍等，有个员工很快递过来一杯茶水。展宏图得空观察经理身后的墙上挂着大气的版面，刻着公司的管理制度，他一条一条地细读，心里不由对这个表姐夫刮目相看。
　　 “宏图，你怎么来了？听说你那地被开发商占了？”宋前进的消息还够灵通的，一张职业脸笑盈盈地地递过来一支烟。
　　 展宏图也不含糊，单刀直入：“我今天就是来找你。想跟着姐夫挣点钱。”
　　 “没有问题，钱放在这里你尽管放心。我们投资的都是大公司，一个月结一次利息。具体的事情一会叫人给你办一下。现在先把正事办了。”宋前进走进办公桌拨了内线电话，很快过来一个女员工。
　　 展宏图认真地听女员工专业的讲解，仔细地阅读了委托理财协议书，其中他很用心地看了这几句话“甲方同意把闲散资金委托乙方用于理财，年息0.2%，付息方式为提前预付月息12000元，合同期限一年，到期乙方支付本金陆拾万元……”展宏图慎重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把其中的一份装进了内衣口袋。
　　 展宏图把六十万元交给姐夫宋前进理财，把本月提前支付的利息12000和银行卡装好，他感觉脚下生风，好像那一张张人民币像潮一样涌来。
　　 夕阳给这个城市抹上了一层金色的颜料，参差不齐的高楼，街道两旁的树木，给予这个城市一副整洁的市容，来往不歇的汽车和人流，显示了城市的繁华。一个人融进这个城市像蚂蚁走进了树丛，但就是这个不大的城市，展宏图却是个来客，他的心里不免有一丝落寞。他不由得用手捏捏藏在内衣里的现金，厚厚一叠，折在一起硬硬的很有质感很舒服。挖了半辈子土豆，累死累活的，何时能神气地把这么多人民币一把揣在口袋里？他摸出手机，给常大威打了一个电话，让他约几个同学，选一个僻静的地方一起吃顿饭。以往每次同学聚会展宏图都要找个无数个理由推辞,他不能忍受坐在别人的车后面听他们海吹神侃天南海北，尤其不能忍受傻坐在那里看同学们淡淡地浏览菜谱，最后有个大款站起来就去结账更使让他无地自容。他今天要坐一次东。
　　 展宏图到达“三千里海鲜吧”的时候，常大威已经坐在二楼的“蓬莱阁“等他，三两个同学围坐在偌大的转桌上。大家见面寒暄一番，等待几个还在路上开车的同学。房间很大，铺满花色的地毯，一脚踩在上面柔软却很踏实，墙壁上挂着梵高的《向日葵》的模仿画，顶灯豪华但不繁琐，流出温和的光，这个房间里便有了一份柔和和优雅。两名服务生像两只蝴蝶在他们身边穿来穿去，捧着菜谱耐心等待，另一名则动作很轻频频倒着茶水。展宏图接过常大威递过来的一颗香烟，随意地坐在他身边。想当年，展宏图这个班长在同学中间是很有威望的，他个头虽然不高，总透着几分机灵，深得班主任和同学信赖，大家就像现在这样围着一张圆桌一样地围着他。出身决定命运，他不止一次地这样想，不知道是埋怨自己还是埋怨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