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到大年初二了，按照老家风俗，女婿要去丈人家拜年。新女婿也就罢了，就是小两口，但是一般从第二年开始，有了孩子，顺理成章，也就成了外甥拜舅了。
　　 我有两个舅舅。大舅小时候过继给本家叔叔，算起来是外人了。所以外婆家，后来当家的就是二舅了。现今，大舅已经去世多年了，那份亲情已经随风而逝，逐渐淡漠出了我的现实世界，只有靠着回忆，思念着那份珍藏下来的余情。唯有二舅，仍然以顽强的生命，继续延续着我这个外甥牵挂不舍的亲情，寄托着我过往生活经历的悠悠感怀。
　　 所以，看望二舅，不仅是我过年的一件大事，更是我对二舅感情的一种庄重的表达，这已经成为我生活中的不可或缺的常态之举了。
　　 在我记忆中，大年初二，给舅舅拜年，雷打不动，从未间断过。早年是和母亲一起，后来我慢慢长大，就由我和妹妹去了。再后来妹妹出嫁，就是我一个人去。到现在，我是带着媳妇和孩子去。算下来，快四十年过去了，重复的过程中，二舅家人多人少，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亲情人情，在这拜年中，变幻更迭，回想不禁唏嘘不已。在这近四十年中，外公不见了，妗子不见了，外婆不见了，大表哥不见了，他们都一个个离开了人世。表姐也远嫁了，原本一家人，已经分成两家了。我的两个表哥，吵吵闹闹，分分合合，农村最为普遍的家庭问题，就在一年复一年的日子里，编成一部小人物的历史剧本了。而这其中，最有见证的就是二舅了。他从一个儿子，到父亲，到爷爷，从一个自小就受尽磨难的小伙子，到现在饱经风霜、苍苍暮年的老人，心路历程曲折坎坷，实非常人所及。
　　 说起来，二舅真是个非常苦的人。少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人生三苦，二舅全应在了身上。家穷日子苦，为了生计拼命劳作身体苦；家人不和，人事不顺，屡遭突变，噩耗接连，他心里更苦。现在犹记得二舅到处揽活回家后疲惫劳累的模样，还有他半夜起来喂牛喂骡子吃料悉悉索索的情景。更记得亲人遭难去世，二舅白发人送黑发人时那种痛得麻木的苦。世上千般的苦人，二舅就是其中一个最苦最苦的人了！
　　 听母亲说，二舅还很小的时候，正处中年的外公就去世了。诺大的一个家庭的重担，就早早地压在二舅还很柔弱的肩上。在二舅四十多岁的时候，因为儿媳之间的家庭矛盾，妗子想不开喝了农药饮恨而去。好端端的家庭，一下子失去了主妇，那种悲惨，凄苦难言。到后来，二舅已经六十多岁的时候，我的大表哥去山西打工，出了意外事故，殒命异乡，子不待而亲无养，晚景凄凉，痛不欲生。
　　 然而二舅没有被这些苦难所击倒。他实在是个乐观豁达的人。虽然屡次被命运打击，被岁月摧残，被生活折磨，但是他依然在凄风苦雨中一步一步艰难地走了过来。二舅非常能吃苦。他从小就早早支撑起一大家子人，靠着自己血汗，艰难的让全家人度过了最困难的时期。他先后拆拆修修了六七次房屋，直到他后来七十多岁了，还帮衬着两个表哥家各自修起来了小洋楼。他虽然苦，但是我们从来也没在他的脸上看到过什么是愁，什么是苦，什么是悲。即使是在妗子非正常去世的时候，舅舅也只是默默叹息几声，自话自说“你去了那边也好，那边不用再受气了”。后来大表哥也走了，我去帮忙料理后事的时候，舅舅也是坐在火盆子边上没什么大悲大哀。倒是见我了我，还略带一点笑意打个招呼。
　　
　　 【二】
　　 二舅的一生，可谓运途坎坷，平常人所难以想象的苦难，他都饱尝遍受。听外婆和母亲说，二舅在十四岁的时候，就跟随村上人，下南阳、去灵宝，翻秦岭、闯关中，硬是靠着一把力气“担脚”，成为年龄最小的一个脚夫。担煤，担盐，担粮，担杂货，贩小货，给地主打短工。然而，在那战祸不断、战火纷飞的年代，出门在外闯荡，还要胆战心惊地躲避着那些盗匪兵痞的袭击，稍不注意，就可能命丧他乡。曾听二舅说过，他好多次被那些流窜的大头兵用枪逼迫着帮他们搞走私运输，有几次还在抢劫逃跑中几欲伤了性命。后来终于盼到了全国解放，二舅靠着一股子干劲，期冀通过辛勤劳作解决一家老小的温饱，可是日子仍然是困苦恓惶，一年到头所得无几，有好多次二舅饿昏在劳动现场，村上也有人被活活饿死。残酷的现实，逼迫着二舅偷偷干起了农村牲口市场的“经纪”，可是又险被人民公社“专政教育”了。再后来，国家政策形势终于好转了，二舅拼着命的干，好不容易挣着了一些钱，他雄心勃勃地买了两头大骡子，“吆骡子”就成了他很长时期的一项职业。他跟着那些骡帮骡队，下煤矿驮煤，到秦岭山的金矿里驮矿石，驮木料。那个时候，这些地方几乎是无序管理，五湖四海、天南海北，形形色色的各种人等非常复杂，社会秩序极其混乱。偷盗劫掠，坑蒙拐骗，打架火拼，甚至闹人命的事情经常发生，可二舅硬是在刀口上舔血的日子里坚持了下来。然而危险也无处不在。有时干了大半年，蟊贼盗匪抢劫一次就前功尽弃了。即便是受个伤，在那种险恶的环境里，也是大损失。还有意外事故的，骡子摔下悬崖，那就本钱都没有了。据二舅说，和他一起赶骡子的，前前后后有好几个人都丢了性命，不是被歹徒害了，就是得病死了，再就是掉下山崖摔死了。二舅命大，靠着那些年赶骡子，硬是把一个穷困潦倒的家，打理成了村里光景靠前的庄户。
　　 二舅常年在外奔波，靠着自己的机智闯荡社会，所以也练就了一张“江湖嘴”。他逢人说话，总是有着一副行走江湖的气场，古道热肠，豪爽好义，尽管言语中经常流露出夸张和洋洋自得的意思。在他极具生动的表达过程中，那爽朗热情的话语，黄河之水，吞吴之势，让人在身临意境中渲染得激情澎湃。所以我小时候很是喜欢听二舅和大人们“江湖论道”，作为一个小粉丝，眼睛里满是崇拜的小星星。这样的说话表现形式，尤其是在谈论我的时候，二舅表现最为明显。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二舅总是以我为荣。他在外面谋生行走，遇见熟人，在交谈中如若能谈起他的外甥，二舅总是一副自豪满满的样子。在他的眼里，他的外甥是个文化人，有本事，文章写的好，字写得好，为人做事情深意长，很有些江湖人士的习性。所以他感觉，自己的外甥像他，身上有着他的影子，于是觉得什么都很行。
　　 二舅和我挺对缘，有时我们爷俩坐在一起的时候，他还会给我讲起过去的事情。说起当时我们两个家族发生矛盾的时候，他是如何为了妹妹的幸福，为了外甥活下去，只身勇闯姜家老宅，大闹一场，硬是孤身抢夺了我回来，在二舅家里养活了好几年。说完，二舅总是陷入回忆的状态中微笑地看着我，一脸的得意和自豪，仿佛那是他这辈子干过的最为称道的大事情。听着二舅的话，我总是会听出他的一股侠气。二舅到老也是难改本色啊！
　　 我从来敬畏那些勇敢的人，以自己卑微之躯中那勇敢的心，披荆斩棘开创自己的路。二舅就是一个这样让我敬佩不已的人。不过现在，日子好过了，生活总算稳定下来了，可是二舅，却已经很是衰老，他今年已经83岁了。我的二舅，就是一个小乡村中迟暮的英雄！
　　 是英雄怎能无酒？二舅虽然只是我个人心目中的“英雄”，但他的确是个好酒的人。他年轻的时候，义气豪爽，喜欢和朋友肝胆相照，以酒承欢，以酒寄情。他说，出门在外辛辛苦苦的打拼，总是要靠着远朋近友，哪能离得了酒？男人不喝酒，那还有什么意思啊？男人的交情，就是用酒喝出来的。听着他说起年轻时，和那些江湖走客，那些在外一起闯荡的汉子，为了生计舍命闯荡的经历，我脑海里仿佛浮现出了他当年勇闯天涯意气风发的英姿。也许只是为了多挣几个小钱，或许在他乡的某一处，二舅与朋友偶遇相逢，他们称兄道弟，互道问候，在短暂的相逢喜悦中，尽情地推杯换盏。二舅痛快淋漓地豪饮一大口酒，举起空碗哈哈大笑。那样的二舅，真是让我为之着迷。其实，类似这样喝酒的场面，我小时候也亲历过不少，几乎都是看见二舅豪气干云的痛饮，从没有什么拖泥带水的样子。可是现在，我举起酒杯敬他的时候，二舅已不复当年模样了，尽管他依然是笑着仰头，一气灌喉，可是看着他端着杯子却颤巍巍的手臂，我不禁唏嘘凝噎了......
　　
　　 【二】
　　 二舅是一个普通的人，一个平凡无奇的人。他生在旧社会，生在一个贫穷的小村，却让他自己一辈子努力书写着自己的不平凡。
　　 如今他已如同一片茫茫沙漠，苍凉的主调里，满眼都是风云转换后沙丘的起起浮浮，生命始终在一个不变的主题里延续。只是，谁也看不懂，那厚厚的沙砾下面，究竟埋藏着二舅什么样的人生秘密？是独自吞咽的心酸？是一汪默默的泪泉？还是用一辈子终于换来的不能言说的浅浅的欢愉？
　　 面对现在越来越好的环境，二舅独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他有时很怅惘，总是叹息着：“唉，老啦，没用啦，就等着死呢！”我听了很是难过。英雄落幕，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可惜二舅的身躯已经日益枯萎，眼里的光亮逐渐黯淡下去。坐在他的身旁，我凝视着他，不禁想起书中说的，二舅就像一根甘蔗，被吮吸完了汁液，被榨干了，现如今就只剩下一堆干渣了。
　　 听着他寂寥无奈，却又充满不甘的话语，我突然感觉二舅仍然还是那个充满侠义斗志的“江湖好汉”。然而终究是时不待我，二舅还是老去了。现在他就像一棵枯老的核桃树，树干嶙峋弯曲，树皮粗糙脱落，周身布满树洞凸疖。树枝干枯，却如同一副坚硬的骨架，昂然屹立不倒，倔强地刺向荒野和天空。他默默无声，在岁月的长河里执着的迎风破浪搏击潮头，坚守着自己心中一直保存的朴素的凡人梦想，期冀用自己微小但坚韧的生命，奋斗到命运的终点，博取一家老小生活上的点点幸福。现在，他已经知道自己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却还在坚持着春暖花开，坚持着发芽抽嫩，尽力再结出最后的果实。
　　 看来，二舅还是那个一直让我充满渴望去挖掘的神奇的人啊！看着二舅那平淡无波的脸上，尽管已经饱经沧桑，岁月的利刀削砍着他粗糙的皮肤，皱纹里沟壑纵横。土红色的脸庞上，冷静，冷淡，冷漠，看着眼前时光流转，浑浊的眼睛里水波不兴。我在想：一个人经历了太多的大悲大苦，受过了太多的磨难挫折，承受了太多命运的艰难险阻的责任，等到生命老去的那一天，还会有什么值得他再去睁大惊奇的眼睛关注呢？想来，二舅已经渐入化境了。
　　 “舅活够本了，一辈子也算值了！”二舅还是像我小时候那样，不由自主地想抚摸我的头。可是那双手，已经不再是他年轻时的那样有力，抬了抬枯瘦露筋的手，表达出了心意之后，无奈地垂了下去。
　　 我不禁湿润了眼睛，握起二舅的手，仿佛手中握住的是一把战场拼杀之后刃口如齿的刀剑，仿佛是反复融进火炉千锤百击打磨的镰斧，仿佛是老酒里沉浸了百年的山参。从他那粗糙的皮肤里，传递给了我一种抗击命运、争夺岁月的力量。还有，一个即将老去的英雄的血液的温热，让我的心不禁在亲情的慈爱中温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