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姨
我姨前年走了,脑溢血。那一年我好像有很多不愉快,现在大多已记不起来了,唯一挥之不去的的痛苦就是在她弥留之际我却不在身边。
她是败落地主家的大女儿,下面有两个妹妹,我二姨和我妈。在她四五岁时新中国就成立了,所以没有享过地主家的福,至于挨批挨斗的事也没听她们提起过,大概没有吧。
在我的记忆里,她一直穿着的米白色确良暗格子短袖上衣,一条浅灰色细条纹肥瘦恰到好处的女式西裤,肉色薄袜,一双擦的干干净净的黑皮鞋,齐耳短发带着自来卷,眼睛不大,但无比温柔慈祥宁静清澈,脸上自然挂着微笑,像是见到我有说不完的高兴,她就是这样“突然”出现在我的生命里。这是我人生突然有记忆的时刻,听大人说她和姨夫在外地当官,自此总有一种朦朦胧胧的“优越感”,因为我有一个姨,官比校长的还大,大概最初的自信也是从此刻开始的。你可能会笑,但事实的确如此。那时,在我们那个穷乡僻壤一个大裤衩可以穿两三个夏天,大人小孩都这样,我姨那一身行头在邻居家黑白电视里才能看到,不知哪一年开始,她再回来时就坐轿车了,那更是令我兴奋不已,大人在屋里说话,我总看着那车子,一是想坐坐看,二是怕小伙伴们不小心碰坏了它。所以自从她出现在我的记忆力,我就隐约觉得人生从此不同了。不只是我,我妹,我二姨家两个表哥、两个表姐、一个表妹,大概和我的感觉是一样的。
这不是一个好的剧本,因为毫无悬念。事实就像我最初的想象一样,先是我大表哥,小学毕业,没学可上,我姨就把他带走,去县里的建筑公司当了工人,那时的临时工是可以转正的,表哥一表人才,又有了工作,后来回来娶了我们乡长的女儿。再是我大表姐,初中毕业后,跟着我姨,在她那里上了卫校,毕业后成了县医院的一名医生;再就是我二表姐和我,我们一起初中毕业的,我的成绩稍好些,考上一所二流高中,那是93年,升学率极低,二表姐干脆没考上高中。我姨又坐不住了,干脆两个都带走,跟着她生活。表姐上了职业中专,两年后成了一名运管所职工。我上了信阳县一高,很好的学校,她似乎和我的每一位老师都很熟,我也自然像她期望的那样顺利考上了大学。我妹,表妹轨迹和我大同小异,不再细说。你应该看累了,我也说累了,可我姨她一定是不累。这么多孩子,她一个个地呵护着提携着,本该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硬是被她全部拉了出来,从没听她说过累。
到了我姨家,才知道她并不是什么官,她绝对是最优秀的家庭主妇,姨夫从不干家务,姨家表哥表姐已经工作,家务基本不管的,一切全由她一个人担着。每天早上都能喝到她煮的新鲜稀饭,中午会有炖的汤和几个小炒,晚上人最多也会有更丰盛晚餐。家里到处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茶几上每天都放着瓜子、糖和时令水果,院子的落叶每天必扫,就连大门口一米宽的公用走廊她也每天打扫,现在想想不知道她哪来那么多时间。对了,“张局长可是个大好人”,这是多年以后她老同事见我说的,在局里她不像领导倒像是大姐像是亲人,业务能力非常强,退休以后还被返聘到会计师事务所负责业务很多年,直到脑溢血的那一天她还上了半天班,那年她68岁,从没听她说过累。
在她的庇护下时间过得很快,表姊妹们一个个成了家,有家庭幸福的她跟着欣慰,有家庭不和的她跟着操心,有工作顺利的她会激励鞭策提醒戒骄戒躁,有工作不顺她会出谋划策不时加油鼓劲。她有很多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都和她亲的一样,谁该过生日、谁该上学了、谁有个头疼闹热的她都清楚都过问。她的两个妹妹,我二姨和我妈,一个比她小4岁,一个比她小8岁,身体却都不如她,她们吃药看病还有每年换季的衣服都是我姨张罗着,从没听她说过累。
最让我想不通的是她对钱的态度,有时大手大脚,那就是接济亲人的时候,我家最早盖的几间瓦房,所有的木材都是她给的,80年代墙体是不怎么花钱的,山上的石头,自己的人工。几十年都是这样,在我们看来她的钱不是钱。可对她自己,她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她的秋衣经常磨出大小不一的洞。总觉得她手里有花不完的钱,可她走了之后,衣柜里还真没找出几件像样的衣服来了。
她走了,操了一辈子的心,就这样匆匆离开,不给我们回报机会,甚至没让我在她的病床前喊声姨,她要等来生再相聚,到时我想好好叫她一声姨,好好回报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