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开着宝马X6行驶在通往老家的水泥公路上，心情闲散而舒畅。
　　 依山势而筑的水泥路，如一条春蚕一般蜿蜒蜷缩在群山的腹部。虽然只有一条单行道，遇上迎面开来的货车还得提前放慢速度让道，但路面平坦，不颠簸，甚至不必像在车流涌动的城市道路上一样绷紧高度紧张的神经，人就格外精神。
　　 越是贫穷的地方景致越好，这句话真没错。
　　 随着车子的行驶，一座座黛青色的山峦似展开的画轴，墨绿翠绿淡绿，层层叠叠地涌入眼帘，又延伸到身后；洁白的云彩不知疲惫地追着春明的车子奔跑，似母亲要把久别的孩子拥入怀抱；树丛中、田野里、村落旁，在一片淡绿色的烟波中，五颜六色的花朵似遗落人间的珠贝：它们红的火热、粉的娇羞、黄的明媚、白的纯净，挤挤攘攘的招来蜜蜂和蝴蝶多情的的顾盼；而沿路新盖的楼房，白砖黑瓦、窗明几净，掩映在一片花海翠叶间，显得恬静而安详；偶尔从田野深处走出的老农，背着背篓，扛着锄头，牵着老牛，笃定的脚步仿佛要把人生的辛酸踩扁……
　　 春明在这宁静的春野图中陶醉了，他哼起小调，摘下墨镜，忍不住就想把车窗摇下来，去嗅嗅泥土与胡豆花的清香。但他从反光镜里看到后排座单薄的母亲，不得不缩回手，停止了这个冒失的举动。
　　 春明的母亲也似被感染了，只见她一扫先前的疲惫与倦怠，身子紧依车门，头贴在车窗上，神情振奋，嘴里像上了发条一样吧嗒个不停：哎呀，这是哪家盖的新房子哦，跟城里的差不多嘛，好气派啊！春明，你看，你看，地里的麦子开苞了，看这长势，今年收成好啊……哎，我说要回来，你一拖再拖，看嘛，回来晚了，少收一季，要多花好多钱买粮吃了……下半年啊，我也种块地，种点粮食，收来给你存着，你空了就回来拉。这乡下种的，就是比城里超市买的好呀……
　　 春明没搭理母亲，而是俯身打开车载音响。片刻，刘德华低沉宽厚的声音在车厢内弥漫开来，自然地把母亲的絮叨压了下去。
　　 数一数一生多少个寒暑，数一数起起落落的旅途，多少的笑，多少的哭……
　　 这首《回家的路》自春晚唱红以来，春明也曾听过无数次，但并没多大触动。他一个生意人，每天脑子里想的都是如何最有效地控制成本，提高收益，哪有心思去感念乡情。而且，在他的意识里，家乡，就是贫穷、落后、野蛮、愚昧的代名词，如一块厚厚的壳，压得他无论在哪里都要比别人流更多的汗，出更多的力。所以，二十年前，他怀揣着那张薄薄的高中毕业证书离开家乡时，曾暗自发誓，一定要永远地离开这个鬼地方。经过二十年的打拼，如今，他成了一家私营企业的总经理。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名楼香车、山珍海味，还掌握着工厂百来十号工人的生杀大权，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即使今天的成就，很大程度上是他以抛弃了老家的妻女，背负着陈世美的骂名做了董事长的上门女婿得来的。但他从不为此而心生不安，因为他实现了自己的人生梦想。
　　 也许被一路的风景熏染了，听着华仔深情的演唱，看着前方平坦的公路，春明的眼角不觉有些湿润。算起来，他已有六年没有回过老家了。
　　 上次回来，是奔他那犟老头的丧。那时，这条路还是土路，路面上的坑洼像小堰塘。出租车在半路上轮子陷进泥坑里熄了火，害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拎着大包物品赶回家时，新买的毛料西装连领子都沾满了泥印。更令他受罪的是，一路上他不但要当棒棒军，还得鞍前马后地伺候千金夫人。夫人南方人，走不惯山路，遇到坡坎，他都得先把东西拎前去，再回来背夫人。夫人个子倒不高，但腰围比他粗一半，体重也比他多出许多。他背夫人，使出吃奶的力气脚都直打闪，还得无条件地接受夫人的野蛮粗暴，苦不堪言。
　　 葬礼结束后，他带走了母亲，也带走了对老家的唯一牵挂。若不是因为一些原因户籍还在老家没迁走，他甚至愿意彻底抹去老家这粒尘埃在他生命里的印记。
　　 这次回来，是因为这阵子老梦到父亲晃着剪纸一样的身子，幽幽地说他在那边好孤独。母亲说是因为这些年他没回过家，父亲想他，回家烧点纸就好了。他本是个无神论者，但是工厂生意不景气，孩子经常生病，闹得他内外交困。于是决定趁着清明这几天回家上柱香，散散心，顺便把母亲送回老家。六年来，母亲天天在他耳根旁念叨不习惯沿海的生活，吵着要回老家，怕死在外地成孤魂野鬼。他晓得母亲被夫人一家当保姆般使唤心里委屈，但以前孩子小，他舍不得母亲走，现在孩子大了，是他解放母亲的时候了。
　　 听说老家新修了公路，他特地开着新换的宝马回来了。既省了机票；又可欣赏沿途风光，给为生意操劳得几欲断裂的神经放放假；还可趁这机会在乡亲们面前显摆显摆，给母亲长把脸，省得今后受人欺负。
　　 汽车绕过一道山梁，眼前的景色熟悉起来，那像婴儿样蜷缩在群山腹中的村庄，是他生长的地方。山还是那么青翠，油菜花也开得正热烈，麦苗在阳光下泛着油亮亮的光。一切都是他儿时的模样，只不过公路两旁，以前的庄稼地上，新出现了几幢新的砖瓦房。
　　 远远看去，正前方的公路旁，一户人家院坝里人头攒动，人声鼎沸。听母亲说村里靠打工挣了点钱的人家都在城里买了房，平时山上人少，但在过年或者村里有人办酒席请客时，城里的人都会回山送礼。看样子，那家人一定是在办酒席，连饭桌都摆到了公路上。
　　 春明皱了皱眉，心里不禁有些犯怵。村里人好热闹，但凡小事都爱办几桌，吃吃喝喝闹腾一翻才算尽兴。前几次他回来，总被挨家挨户请去吃饭喝酒，有时吃得他拉肚子。这次，为了避免乡亲们的热情，他没告诉任何人，包括那个唯一留守老家，从小不被他待见的同父异母的大哥。
　　 春明戴上墨镜，把车慢慢地靠了过去。在车子离饭桌几米远的地方，春明猛地按起了喇叭。听到声响，围着桌子而坐的人，齐齐向他这边望过来，却并没人搬桌子让路。
　　 没素质的农村人！
　　 春明不耐烦地嘟噜着，把车靠近了一点，关掉音乐，又用力地按起了喇叭。这次他看得真切，坝子里坐了四五桌人，看规模应该是在办生日宴。公路上的那桌，桌上坐着四、五个跟他年纪相仿的中年汉子，还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一个个喝得脸红红，眼睛迷迷瞪瞪的。依稀，这些面孔都不陌生，但春明一时却想不出名字。岁月这个雕刻大师，不但在他发福的肚子上刻下了年轮，也给家乡这些下体力的乡亲们刻满了沧桑。满脸沧桑的乡亲们一个个伸长脖子瞪圆眼睛，稀奇地看着他，楞是没让路的反应。
　　 春明有些火了，他把车窗摇下来，伸出头去，操着普通话冲饭桌挥着手喊了起来：喂，让路！让路！
　　 喂，开车的，你要去哪儿啊？这时，一个黑脸膛的大汉摇摇晃晃地起身向他走来，走到车门边站住，半眯着眼睛凑过头来。
　　 我叫你们把桌子搬走，我要过路！春明看着黑脸膛皱巴巴的外套，不自觉地就端起架子来，声音也生硬得如路边的石头。他记得这个人跟自己是同辈，小时候还跟他打过架，听母亲说这个人前些年在城里混黑社会，爱惹事，自己一时又想不起他的名字。
　　 我说，你，你去哪儿啊？我们这路，路只通到村里，再往前就没，没路了……
　　 黑脸膛摇摇晃晃地靠着车门，操着家乡话结结巴巴地说，还不时打着酒嗝，酒气连同口臭，熏得春明胃里直冒酸水。春明趴在方身盘上干呕了一阵，抬起头掩着鼻子，嫌恶地对着车窗外那张醉脸吼起来：我说你们怎么搞的？把桌子摆到路上，还让不让人过路？
　　 对，对不住，兄弟！我，我这就去叫人搬，搬桌子。我，我们这穷山恶水的，平时没，没啥车，才，才占了路……
　　 你个背时的耗子，又把尿水水喝多了。站起净放响屁，还不快去叫人把桌子搬起走……春明母亲从后座伸出半个身子，毫不客气地冲着黑脸膛嚷起来。
　　 你……你是？哦，曹大妈。你啷个回来了？好久不见了，以为你老人家不回来了哩！黑脸膛一见春明妈，忙直起腰，笑得眼睛眉毛挤成了一堆，连酒劲似乎都醒了一半。
　　 不回来，不回来你想我死在外头哇？春明母亲终日结霜的脸像被解冻了似的，变得阳光起来，连说话的声音都比在他身边时大了几倍，并着急地叫春明打开车门下去跟乡亲们唠叨几句。
　　 春明没有开车门。他不想跟乡亲们近乎，他只想快点把母亲送回家，给父亲烧完纸，尽快回城里。他在回来前，在同学群里跟几个混得不错的高中同学约好了，这次回来要一起聚聚。
　　 这时，有几个村民相继走了过来，其中一个人看到春明，尖声叫了出来：哟，这不是春明嘛！
　　 春明！
　　 随着这个名字被不断重复，走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很快形成一堵圆形的人墙，把春明和他的车围在了圆心。他们中有人热情地走到车窗边跟春明打招呼，递烟，邀请春明下车喝酒；有人则贪婪地围着车身左看右看，胆大的还在车身上摸来擦去。
　　 春明看到他那同父异母的大哥也在人群中，这么多年，还是一幅畏畏缩缩的样子。春明懒得搭理他，只管自己端坐在座位上生闷气。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爱车被这些乡下人猥亵，他恼得直想骂娘。那可是价值几十万的好车，是这些贫穷而愚昧的农村人一辈子也挣不来的财富。每当那些粗糙脏污的手碰一下车身，他的后背就紧一下，他觉得那些手不是摸在车上，是摸在他的心上。
　　 春明心里烦燥，表情就显得很僵硬。他躲避着人们嘴里喷出的酒气，只是礼节性地回应着乡亲们的问候。一种从心底散发出来的傲慢和疏远，让人感觉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不一会儿，大家就兴致索然地相继回到了酒席上。
　　 春明看到人群疏散开了，又探出头冲前面喊：把桌子挪开，我把车开过去！
　　 有几个人正准备搬桌子，突然一声大喝，如晴天霹雳一样炸开来：不准搬！
　　 这声吼，使春明的心莫名地咯噔了一下。而坝子里，吃酒的人们都停止了喧闹，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发话的耗子。
　　 这条路，所有人都可以走，春明一家不，不行。要想过，得留，留下买路钱！耗子直直地站在公路中间，脸依然红得像炭头，但说话却顺溜了许多。
　　 春明一听，不禁噗呲一声乐了。他真为这些乡下人感到悲哀。他们安于现状，没有远大的理想和抱负，人生的价值，就是被大山压弯了的贫穷。而他们人生的乐趣，只是满足低级的温饱和低俗的乐子。买路钱？还当自己穿越到古代当土匪了。没文化真可怕。这可是新时代、法制社会，亏他想得出来。可笑！
　　 耗子，你喝多了吧。干啥要人家春明交买路钱啊？人群中一个年长的声音紧接着问。
　　 干啥？就为了这条路！耗子双手叉腰，梗着脖子，说得理直气壮。
　　 想起来了，修路的时候，大家都出了钱，就春明一家没有出钱呢。有人开始嘀咕起来。
　　 就是，书记说那时写了好几封信，求他捐点款，他硬是一分没捐。
　　 有啥法，人家现在发财了，在外面买了房开了厂，不回这穷山坡坡住，是不愿意为咱们花一分钱了。
　　 哼，在外面买房的那么多，人家不照样出了钱？就他，不但不捐，连他、他妈和他二哥一家该交的都没交。他呀，这是忘本！
　　 就是，看他刚才那态度，大模大样的，像哪个要求他一样。哼，有啥了不起的，再拽，也是这喝这山上的水长大的。有本事，就一辈子莫回来！
　　 哼，看那样子，是赶回来烧清明的。本事大了，连家都不认，还认啥祖宗哦……
　　 对，不让他过路！
　　 一时间，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以耗子为中心，七嘴八舌地声讨起了春明的不是。并结成了联盟似的，三三两两地站在路中间，一副不让春明过路的架式。
　　 这一闹，春明才想起，两年前，他是收到过村书记写给他的信。信上说村里要修公路，乡上拔的款项不够，求他赞助点钱，乡亲们好少分摊些。当时，他觉得很搞笑，自己已在沿海定居，再也不会回老家住，村里修不修路跟他有啥关系。他一个生意人，不做亏本的买卖，这种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事，他春明是不屑于应付的，哪怕那信写得再情真意切。书记的信，他一封封全扔进了垃圾桶，连口信都懒得回一封。他甚至认为是大队干部贪污了经费，才会搞得要村民集资，反正这种事新闻里长期有报道。于是，他不但没捐款，连自己和母亲一人一千的分摊款也没出，甚至唆使在他厂里打工的亲哥哥一家五口人都不交钱，因为二哥计划过几年到城里买房。他觉得，这并不是多大个事，也没放在心上。要不是今天人们提起，他都差点忘记这档事了。
　　 春明在车里再也坐不住了，他摘下墨镜，打开车门走了出来。一站直腰，他就感觉到一阵寒意直透脊背，因为他看到人们的目光全对准了他。那目光，不再有先前的恭敬和亲热，而是一种仇视和轻蔑。
　　 他径直走到人墙外，对耗子说：耗子，你啥意思？这公路是国家的，你有啥资格不让我过路？
　　 啥子国家的，我们出了钱，这路是我们集体的。耗子还没回话，旁边其它人跟着帮了腔。
　　 我的地盘我作主！更有一个耳朵里塞着耳唛的小青年，连说带唱地引用了一句歌词，惹得大伙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