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巴是个好吃的货。
　　 一巴趴头趴胯坐在桌边，左手端着酒杯，右手挟着一根鸡肋骨正往嘴巴里塞，骨头被他嚼碎时发出的声响清脆地传出门外。斜阳照在他腿脚上。土豆循着透人的香味跨进大敞的门时，伸长脖子看到桌上满满的一罐鸡肉，馋得差点伸手往罐子里拈。一巴像是明察土豆的心机，他吝啬地把筷子挡往土豆的来路，生怕趁他不备拈了一块鸡肉似的。土豆明知道自己快要掉口水了，但告诉自己忍，再忍。这一巴吃鸡吃得这么心安理得，他平时不见喂鸡，这鸡从哪来？这问题一出现，就紧紧抓住土豆。于是，土豆问：“一巴，这鸡是从哪来的？”
　　 “哎呀，你这细把戏，你管它从哪来的呀！”一巴慢吞吞啜了一口酒，眼睛只盯住鸡，看都不看土豆一眼。
　　 “一定是偷的吧！”土豆猜度说。
　　 一巴放下筷子，一把捉住土豆的耳朵，顺手摸起桌上的菜刀，生气说：“看你人小鬼大，我割了你耳朵当下酒菜。”
　　 土豆痛得直流泪。他的书包掉落在地。这时，土豆有点后悔，放学了不回家，却到这里逗留。土豆读小学五年级，放学路过这里。他忙不迭求饶：“一巴，你放了我，只要你不偷我家的鸡，不关我事咧。”
　　 一巴咧嘴笑起来：“细把戏，如果你想吃鸡，就去洞眼里捡啊，运气好，兴许就有，不要血口喷人。”
　　 他放下土豆耳朵，坐回凳子上。
　　 村里谁家如有瘟死的鸡鸭猪狗之类都往洞眼里扔，大家怕传染，不作兴吃这下作东西。有次，过路的汽车将土豆家在屋前公路上玩耍的鸡压死了，土豆母亲惜爱地炖了吃，土豆都不吃，看了就呕心。母亲像鸟教鸟宝宝觅食样引导土豆，说这不是瘟死的，是汽车碾的，跟自己杀的没有区别，把碾鸡的汽车当把刀就成了。但不管母亲怎么说，土豆就是不上当。
　　 莫非这真是捡到的瘟鸡？这一说法让土豆将信将疑。土豆一步一步退出门外，但这鸡肉香实在太诱惑人了，土豆搞不明白，为什么一只瘟鸡到了一巴手里就变得这么香喷喷呢，他家邋遢得死，到处都是垃圾，仿佛一百年没搞过卫生似的。土豆趴在一巴门口，看着他滋滋有味地吃，不时还咂巴下嘴。
　　 见土豆迟迟流连不走，一巴嫌土豆妨碍他大块朵颐，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冷不防，一块鸡骨头飞到土豆额头上，砸了一个眼，血滋地一下冒出来。土豆急忙用手捂住血眼，飞快地跑了，边跑边骂：“我压你娘！”
　　 土豆生怕他听到追上来，不时回头张望。心里诚惶诚恐。
　　 跑了不远，土豆看到生产队长肖树生和会计王育德站在路上商议事情。肖树生个子敦实像只肥猪，王育德单瘦，像只蚱蜢，他们横着路，土豆无法通过，只好站在旁边听。原来，村上给每个生产队都下达了硬指标，说阶级敌人非常猖狂，必须要揪一两个典型批斗，以震慑他们的歪风。他们把队里的人一个一个列出来排查，没有找到一个阶级敌人，完不成任务，正在犯愁。
　　 土豆凑上去说：“树生巴巴，育德巴巴，你们不用愁啊，我提个人看？”
　　 肖树生闻言返过头望着土豆，说：“你个黄毛小子，说说看？”
　　 “一巴。”土豆说。
　　 “一巴怎么啦？”肖树生问。他自言自语，一巴这人除了游手好闲，不按时出工，并无别的不当行为啊。
　　 “是啊，对他进行批评教育是可行的，但把他列为阶级敌人显然不够啊。”王育德附和说。
　　 “那你们说，如果有人用领袖像擦屁股算不算呢？”
　　 “真有这么回事？那一定算了。”肖树生说。用领袖像擦屁股，是没把领袖放眼里，领袖这么伟大的人，却把他当解手时的手纸用，这明显是往领袖身上抹黑，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肖树生当队长多年，享有很高威信，从来他说一没人敢说二。
　　 土豆真的看到一巴用领袖像擦屁股。像是在报纸上的。一巴到供销社买盐，售货员用报纸包盐，盐用完了，一巴就把报纸折叠起来放在口袋里，想着某天能派上用场。万没想到竟拿来当手纸。
　　 当时，土豆在鸭梨湾砍柴。鸭梨湾其实都是石头，柴不多，只有偶尔从石缝里生长出来的一些灌木，比如志木，荆棘之类。有时候，荆棘刺破手，出血不打紧，就是那痛，痛入骨髓。但是把这些柴砍回来晒干，蛮耐烧，还火旺。加之，鸭梨湾在村边上，不远，所以，土豆选择到那里砍柴。
　　 柴砍了一半，一巴用拾狗粪的锄头挑着只箢箕远远从弯弯曲曲的田径上走来。他那锄头是三角的，把是茶树做的，长长的，拇指粗细，铁硬。箢箕里狗粪不多。他是给队里拾狗粪。他每天把狗粪积存到指定的肥凼里，队里就评七分工，一巴是男人，但力薄，照王会计的意思是让他享受其他男人待遇算了，计十分工。可是，肖树生坚决不同意，说只能计七分工。一巴没意见，自食其力就行。
　　 一巴内急走到一处山崖下褪下裤子解手，手纸就丢在粪便上。
　　 解完手，他看到土豆在石头之间出没，好像受了一惊，慌忙说：“细把戏，你别乱来，小心咧。”
　　 “一巴，你有病吧。”土豆心想，我砍柴，又不干坏事，小心什么呢。神神叨叨的。
　　 没想，一巴三几下就纵到土豆身边，在石头上如履平地。他用狗屎锄头拨开石头缝隙里的一处茂盛的荆棘，看到里面东西好端端的，才落心地长舒一口气。土豆发现那里面安放着一只坛子，坛子口用红布封锁，红布上贴着一只符咒。土豆好奇地问一巴，这是什么？他回答说：“神坛。”
　　 土豆问是做什么用的。
　　 他说有天他走夜路遇到一个毛茸茸的鬼，捉了封放在这只坛子里，如果有人不小心碰这坛子，鬼就会跑出来害人，碰的人不是断手就会残脚。虽然土豆知道要学科学，不要迷信，但听了他的话也毛骨悚然。他说幸好你没碰，要不就拐了场啦。
　　 以后，土豆再到鸭梨湾砍柴，总离神坛远远的，不敢接近，望一眼都感到那里阴森森的。
　　 肖树生很高兴，犯愁的事终于有了眉目。
　　 他叫土豆和会计王育德一起去一巴家核对。在这事上，土豆觉得自己有点阴，所以心虚，不敢面对一巴。一巴屋门前是一条古驿道，是石板铺设的。土豆拖拖拉拉走在他们后面，待他们走进一巴屋子里，他一缩溜到一棵芭蕉树下躲藏起来。
　　 斜阳已经退出一巴屋门外，挪到屋顶去了。一巴这屋是地道的山地土砖砌墙，屋顶当北风的地方，落了一些瓦片，空出一些地方，想来这是冬天里北风刮掉的，一巴也懒得拾掇，任由风吹雨打。结果，当顶的地方土砖已剥蚀，一块一块的土砖线模糊不清。
　　 一巴屋子里传来肖树生大声质问：“罗成一，你知罪不？”
　　 一巴吃喝完毕，可能是酒喝过量，他趴在桌上像只猪一样打呼噜，那呼噜声起伏均匀，仿佛天塌下来也与他无关的样子。肖树生突然的一声断喝，吓了他一跳。他抬起沉重的头颅，瞪大眼望着肖树生，似乎对肖树生的不期而至表示惊愕。他迟疑地问：“树生队长，别开玩笑，我能犯什么罪呢？”
　　 “你看我么时和你开过玩笑，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肖树生板着脸说。
　　 “我真没有犯什么罪啊。”一巴被他唬得云里雾里。
　　 “你用领袖像擦屁股，有没有这个事？”肖树生提醒一巴。
　　 “你搜，我家领袖像都没有，怎么会有擦屁股一说？那我说你还杀人放火呢。”一巴生气，顶道。一巴一边还嘀咕，一起长大的人，谁不知道谁，不就是当个生产队长么，犯得着这么一惊一乍？
　　 “罗成一，你不用狡辩，跟我们走一趟，核实一下，如果属实，别怪我不念旧情。”肖树生说。
　　 “走就走，谁怕谁。”一巴起身跟出屋门。
　　 肖树生和王育德一前一后把一巴挟在中间，往鸭梨湾方向走。一巴像根竹竿一样单瘦，走路摇摇晃晃。山野的雾霾到处游荡，环绕他们。一巴为了给自己壮胆，一面走一面哼唱：“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
　　 他们一直走到鸭梨湾一巴解手的那个山崖下，他的粪便还在，不过早风干成了硬壳，用脚一踢，一只屎壳郎嗖的一下逃进刺缝里。那地方背风，风吹雨打不到，报纸竟也在。肖树生对一巴说：“你看看报纸上面是不是有领袖像？”
　　 反正是自己的粪便，一巴不嫌脏，他捡起报纸展开，发现上面真的有领袖像，这才傻了眼，对自己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于是，肖树生马上找大队支书汇报，又找公社书记汇报，连夜召集队里全体社员会议，对一巴实行毫不留情的批斗。
　　 第二天一早，土豆起床发现外面地上一层薄薄的霜，对面邻居的屋顶上也有，很冻人。娘给土豆加了一件棉衣。吃过娘炒的剩饭，土豆背着书包上学。路上很滑，土豆边走边折路边棕树上的冰棒玩耍。
　　 快到学校上坡的地方时，土豆看见肖树生和王育德一前一后挟着一巴往学校走。肖树生手里还提着一面大锣，王育德手里拿着一只高帽子。他们去学校干什么呢？出于好奇，土豆紧走几步，屁虫一样跟在他们后面。
　　 他们径直走进校长办公室，找校长要求全校师生停课，和他们一起押着一巴游团，这样声势浩浩荡荡，对阶级敌人的震慑更有效。
　　 原来，按照肖树生起初的意思，是要队里的全体社员参加游团，可是社员对这些不感兴趣，说“一日春耕，十日粮”，他们没空，不劳动就会饿肚子。肖树生也是个劳动的人，知道社员们说得在理，所以，他打起学校的主意。
　　 面对肖树生的要求，校长犹豫不决。
　　 肖树生很不耐烦，板起脸皮说：“同意不同意，你表个态！”
　　 校长哭丧着脸说：“耽搁学生上课，怕是不妥咧。”
　　 肖树生说：“不同意，就请你与我到公社走一趟，找书记评理。”
　　 校长经常看报，加之上面教育局也开会强调这事，知道自己在运动面前，就是一只蚂蚁，无论如何也是扛不住的。如果霸蛮抗拒，那只有一个结果，就是被滚滚洪流辗得粉碎。他终于决定召开紧急会议，下令全校停课一天，积极参加群众的革命运动。
　　 只见全校师生就像上战场的军人一样，紧急集合排成两个纵队，交由肖树生指挥。肖树生和王育德押着一巴走在最前面，游团队伍长长的，像出征的部队。肖树生一边敲锣，一边高喊：“打倒一切阶级敌人！”学校师生也跟着叫喊“打倒一切阶级敌人！”此伏彼起，首尾呼应，场面真的是地动山摇。同学们非常兴奋，非常刺激。
　　 天是阴天，霜无法融，天气愈加冷浸逼人。肖树生好像更来劲，他命令一巴脱掉衣服。一巴看看天气，远处高山上的松树都被冻弯了腰，他不敢脱。肖树生往王育德一使眼色，王育德一把抓住一巴的手，一巴赶紧说：“我自己脱，不劳你动手。”
　　 其实，一巴肠子都悔青了，他恨自己这么不小心，竟然用领袖像擦屁股，做出这种只有敌人才做的事情。别说是批斗游团，就是立即枪毙，他也毫无怨言。他想起鸭梨湾的那只坛子，以及封在坛子里的鬼，仿佛鬼身上已经长出绿绿的长毛，在这个万物生发的早春里飘荡。本来，鸭梨湾的那只坛子周围，还供奉着蚩尤、张五郎、三峒婆婆等菩萨，菩萨是用木头雕刻的，放在坐北朝南的大石头下，风吹不到，雨打不着。可是却被村里的小孩当玩具玩耍，玩腻味了，就都丢在小溪里，漂流得不知去处。一巴得风早，事先将坛子藏匿到了剌缝里才得以保存下来，他暗自庆幸，仿佛冒险做了件天大的功德。至于这坛子，是一巴父亲传下来的，他父亲是个天师，专干驱鬼消灾的事。一巴骗了土豆，他怎么会有捉鬼的能力呢，父亲在生时慎重其事嘱咐他妥为保管。小时候一巴跟父亲上山打过猎，父亲发现野兽踪迹，扯三根茅草，把草尖挽个疙瘩，放到三岔路口，拿块小石压上，野兽就迷路，在山里转来转去，不敢逃走。父亲法力无边，老虫豹子之类，打猎从没空手而归过。
　　 父亲就像神一样。
　　 因此，他把衣服脱掉，丢在路边，只剩一件单衣。仿佛他有父亲的神坛，心里陡然长起底气。他不信肖树生的邪，心想你肖树生屌什么毛，即便你当队长本事上到天上去，只要请起神坛一样能降服。
　　 一巴本来是个驼背，这回，他头带高帽子，头和高帽子都挟到裤裆里了，简直像张犁。土豆虽然一想起一巴吃鸡的得意就可恨，可是看到他现在这样，又觉得好可怜，毕竟是同队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土豆把一巴的衣服捡起来抱在怀里。
　　 经过公社门口时，公社书记握住肖树生的手，表扬他做得对，说对待阶级敌人就是不能心慈手软，要斗垮斗臭。肖树生脸上就像喝了鸡血一样。
　　 过了公社，一巴不住地战抖，他口唇青紫，走路也打起拐脚，估计他快敌不住了。土豆赶紧把衣服塞给一巴穿上。一巴感激地望了土豆一眼。
　　 大家到全公社沿着大路在各大队游了一圈，脚走痛了，生起泡，天也快黑了。
　　 肖树生当着大家问一巴：“罗成一，心服不？”
　　 “心服。”一巴是真心服。在他眼里，领袖和他信奉的蚩尤、张五郎、三峒婆婆等神同样重要，既然亵渎了神，受到处罚，他毫无怨言。现在的人就是因对神毫无敬畏之心，才至上下不分，善恶难辩。
　　 “还敢与人民为敌不？”
　　 “再不敢了。”
　　 ……
　　
　　 田野里禾穗开始发黄成熟的时候，聒噪了一个春季的蛤蟆也肥硕起来了，从它们变了嗓音的叫声就能判断。土豆在星期天举着竹竿去鸭梨湾那边的稻田钓蛤蟆，这时候的蛤蟆，耗食量大，它们到处乱哄哄觅食，随便会着什么都吃。这时候下钓，一个一个准。土豆站在田埂上，把竹竿上拴着的蚱蜢放下去，垂在禾穗之间，晃荡，只要蛤蟆见了，一个纵绷就咬。土豆一丘田一丘田钓过去，很快钓了半篓子蛤蟆，并且还钓到几只麻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