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异性(小说)
一
我这个人家族观念比较重,局里有哪些领导,他们谁是谁,工作这么多年,我一直没弄清楚。但局里有几个姓谢的,他们谁是谁,在哪些部门工作,不到一年,我就弄得清清楚楚啦。当然,弄清楚了,也并不一定就要与他们抱团结伙,打成一片。我这个人爱清静,见不得那些闹哄哄的场面。我对他们所谓的看重,就是偶尔碰上了,我心里会倍感亲切温馨,仿佛突然见到了流失在远古时代的亲人。握手的时间因此特别长,也特别有力。然后一天的心情都会好得莫名其妙。
但与刑侦队的谢然不同,我与谢然现在是至交,几乎无话不说。我有病,有胃病、胆结石,还有酒精肝及多发性脂肪瘤,这些病没有一个可以承受得了我喝酒的坏习惯,我只好把酒戒了。现在整个公安局的人都知道我不喝酒,但谢然不知道。谢然一见到我,就拉我去喝酒。而只要是谢然拉我喝酒,这个酒我就喝定了,连拒绝一声都不会。我总怀疑谢然身上有某种魔力,让我可以把自己的身体抛在一边,而要与他把盏换杯,称兄道弟。
谢然是个美男子。有一头天生的卷发,笑起来是特青春特阳光的那种。而他又爱笑。因此在一篇通讯报道里,我称他为“笑面虎”。按说,像笑面虎谢然这样的男子是特别讨女孩喜欢的。这些年来,也的确有很多女孩喜欢谢然。但三十七岁的谢然至今尚未婚娶,甚至从来没有一个正儿八经的女朋友。这对外人来说,无疑是一个迷。而对我来说,这个迷虽然存在,但我隐隐约约的似乎窥探出一些门径。
就是因为这种自以为是而又懵懵懂懂的感觉,让我有了写写谢然的冲动。可我又怕写不好,让人觉得我把我家族里的好朋友谢然给丑化了。三年来,我一直想动手,可每当我坐在电脑前,却半个字也敲不出来。
圈内人都认为我的散文比小说写得好,害得我这几年都不敢怎么写小说了。细细读过自己以前的小说,发现篇篇都有主题先行的毛病。把主题先确定下来,再往里面填充材料。就像现在建大厦一样,先把钢筋水泥结构搭好了,再往里塞砖头。可建大厦这样行,写小说这样却不行。由于行文生硬,到了最后,主题还是主题,材料依然是材料。就像汤是汤、水是水一样,让人一目了然。
可我不写,谢然的故事却常常搅得我心眼痒痒,欲罢难休。我想,哪怕就是以散文的笔法,我也要把谢然的故事写出来。我可以不再安排什么主题。读者读出是什么主题就算什么主题好了。不过,我可以在这里先告诉读者我的最初意旨。最初我是想把它写成现代文明社会,因分工过细,一些特殊工作会对人们的心灵造成伤害和扭曲。但细想谢然的点点滴滴,也不能完全把他尚未婚娶的责任都赖在苦不堪言的刑侦工作上。尽管在给他写通讯报道时,我夸夸其谈,说他为了人民群众生命财产的安危,为了他挚爱的刑侦工作,连找女朋友的时间都没有。
结果《沙湖晚报》登出来后,两人拿着报纸嗬嗬大笑,互相指责对方是愚弄三百万沙湖市民。谁都知道,不管一个人的工作有多忙,但要找个女朋友,还是有时间的。可“万恶”的领导就喜欢我们把读者当白痴。呵呵。
我是上个世纪末认识谢然的。在这之前,我早知道刑侦队有个叫谢然的,并在警务教育处评优评先的材料里多次见过他的照片。这家伙几乎年年都是先进。什么优秀公务员啦,缉毒先进个人啦,优秀共产党员啦,公安二等功三等功啦。也难怪,一个三十七岁还没家庭的人,总比别的警察要多做一些事。
我认识谢然的原因,是我领导派我去刑侦队采访一个案子。领导先准备派别人去,但我一听这个案子是谢然侦办的,就马上自告奋勇地去了。谢然听说我姓谢,对我也是格外的客气。我们一下子就惺惺相惜起来。谢然说福建厦门一带姓谢的人正在修全国谢氏族谱,把把两晋南北朝时期的谢灵运公都抬出来了,搞得相当热闹。我们就这事谈论了半天,把正事却放在了一边。
从那后,我与谢然就成了朋友。光棍汉谢然其实有的是时间,如果他想找朋友,十个八个都找了。可他现在一有时间就叫我去喝酒。我说:我是一个有家有口的人啊,别老在晚上叫我出来,我老婆疑心我在外面有相好的呢。谢然嗬嗬地笑(我说过,是一脸阳光的那种笑),说:你在外面的确有相好的嘛,我不是?你老婆再要哆嗦,干脆休了她。唉,我真搞不懂,一个男人好好的,干嘛要娶什么老婆啊?
谢然发这样的感慨是有原因的。因为他老家的叔叔婶婶一直在催他结婚找对象,催得他烦死了。谢然其他什么都听叔叔婶婶的,惟独这事不听。一副打死也不结婚的架式。要说现代的人观念开放,结不结婚也无所谓。我办公室就有个同事,与女朋友同居十年了,都没结婚。可谢然不是个观念开放的人。谢然不但不结婚,连女朋友都没有。
谢然的老爸在谢然五岁的时候突然死了。半年后,母亲改嫁。谢然由此跟着叔叔婶婶过日子。叔叔是个好叔叔,婶婶是个好婶婶,谢然跟着他们,并没有吃多少亏。谢然比叔叔的孩子都要聪明。小学初中高中大学,一口气读完。十多年的学费,叔叔一家人半点眉头都没有皱。叔叔三个小孩都是读完初中就陆续去广东打工了。打工得来的钱,有不少给谢然交了学费。叔叔一家人对谢然,用恩重如山这个词并不过分。这么多年来,谢然一直把叔叔的家当作自己的家,把叔叔的孩子当作自己的亲兄妹。把叔叔孩子的那些小破孩们当作自己的亲侄子,亲外甥,甚至是亲儿子。工作了这么多年,除去自己必要的花销,谢然把他剩余的钱都有计划地分摊给了叔叔家的每一个人。每次回到老家,谢然跟他的侄子外甥们那个亲热劲啊,让外人都看着感动。老婶婶瞧着这情景,真的就流泪了,她拉着谢然的手说:然伢子呀,你既然那么喜欢小孩,为什么不自己生一个呢?谢然笑道:老婆都没有,我找圣母玛丽亚生啊?
婶婶说:那你先找个老婆啊。
谢然笑笑说:好吧好吧,我回去就找。
可谢然显然是搪塞婶婶的。回到沙湖,依然我行我素地过着独身生活。
玩熟了,有时我借着酒劲骂:你他妈的是不是有病啊?谢然一样喝得晕晕乎乎的,他反骂:你他妈的才有病呢,要不借你老婆给我试试?我挥挥手,表示得了,你爱找不找。都说没有性生活就没有新生活。反正我是有新生活的。你谢然不要新生活,我也管不着。
谢然毕业于沈阳刑警学院,学的是法医。可他干法医只干了一年。就再不肯干了。领导认为他的法医在这一年里干得非常出色,命令他继续干下去。但谢然倔得很,说如果领导再要逼他,他就脱制服走人。领导看着没法子,也只好由他。
领导之所以认为他干法医非常出色,是跟多年前那起白骨案有关。凭着自己的学识,谢然用严谨的科学推论证明了二十年前的一个倒霉的男人死于中毒,而且是砒霜中毒。这个案子一破,谢然在全省法医界马上声名鹊起。事实上,这起案子对内行谢然来说,并不难,只不过按部就班,瓮中捉鳖而已。但对外行人来说,他简直有如神人。现在我在这里问,读者你们大家谁能从一具尸骨无存的坟墓中,找出二十年前的主人公死于中毒的证据?不能吧!不但你们不能,我们绝大多数当警察的也不能。可谢然能!这就是领导为什么舍不得谢然离开法医这个岗位的原因。
可也就是这起案子,让谢然再不肯干法医了。
二
案子的经过是这样的。在宁进县一个极其偏僻的山村,一个叫喻良文的男人突然死了。这个男人那几天有些感冒,他的女人就给他抓了几副中药吃。眼看就要好了,可突然却暴病而亡。死的时候还非常狰狞。满脸扭曲,口吐白沫。双手在胸口乱抓,自己把自己的脖子掐得紧紧的,直至断气。村里的巫师认为他是犯煞,冲撞了某个游魂野鬼。村民们则认为他命中注定有此一劫。天命所归,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这个山村有点像陶潜笔下的桃花源,虽然商品时代已经好多年了,但村民们基本上还是过着自给自足的农耕生活。村里不但不通公路,而且连电视都没办法看,山太高啦,层层重重的阻隔,电视信号根本无法传到这个山窝里来。与外界惟一的联系,就是一条“蜀道向天”的羊肠小道。可就是这条羊肠小道,居然走出了村里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大学生。在村民喻良文暴死的时候,这个学生伢子正好在家休暑假。他看了喻良文死前的情形,突发奇论,说喻良文是死于中毒,他在报纸上经常看到类似的案例,不应该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埋了,而应该先报案。村支书听从了这个学生伢子的建议。
然后谢然和他的领导及同事就这么轰轰烈烈地开进来了。轰轰烈烈是相对这个偏僻的小山村来说的。十多个穿制服的警察同时到达这个山村,还不够轰轰烈烈么?事实上他们也不是开进来的。而是开了四个小时的车,再走了三个小时的山路才进来的。
正规军就是正规军,谢然他们很快就证实了这个学生伢子所言不虚。死者喻良文的确是死于中毒。从他的胃溶物和他中药渣里的“毒鼠强”成分就可以判断出。下毒的人正是他的妻子阳春花。阳春花居然把装过毒鼠强的塑料袋草草地往垃圾堆里一扔,很快就被警察找到了。而通过外围调查,有村民证实阳春花曾经在几天前出山赶过一次墟。除了给老公买中药,也买了两包毒鼠强,说是家里老鼠太多,要灭它一灭,谁知她却用老鼠药灭了他老公。
审讯阳春花的时候,谢然也参加了。阳春花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原因是她与村外墟里的另一个男人好上了,由此便毒杀了自己的老公。
十多年过去了,现在谢然对我说起这件事时,依然神情颓废。他摇摇头说:我就搞不懂,不喜欢自己的老公,离开他就是了,干嘛要毒死他呢?
我说:你当时没问那妇人原因?
谢然当然问了。
当年二十二岁的谢然是这么问的:你可以离开他呀,为什么要毒死他呢?
妇人很平静地对谢然说:我知道,他不会让我离开的。
谢然再问:他对你很不好,经常打你骂你,是不是?
妇人说:没有,他对我很好,凡事都听我的。
那你为什么要毒死他啊?
我说过,我要离开他。
你要离开他,不一定非得要毒死他啊?
妇人想了想,后来答道:我觉得这样简单。
听完这话,谢然生生地打了一个寒颤。他感觉自己的潜意识里有某根东西被触动了,可又不知究竟什么被触动了。这种感觉有点像黑木崖魔教教主给人体内种下的尸虫发作了。
案子破了后,村支书在村里大宴远方的客人。同事们都兴高采烈的。功臣谢然却闷闷不乐,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领导拍着他的后脑勺说:呵呵,我们的然伢子不想当警察了,而想当哲学家。同事们则笑:哪呀,他八成是看上了哪个村姑了,现在我们马上要走,他舍不得啊。
大家哈哈大笑。谢然也只好灿然一笑。
可当晚大家没走成。在大聚会上,村民们七嘴八舌议论着村里的这件大事。都说想不到阳春花是这样的一个人,真是应了那句古话:最毒妇人心。又有人说,这个妇人不但毒夫,而且克夫,她的前夫喻宏光不就是给他克死的么?
村支书制止了这话,说:不要乱说啊,咱们共产党人不姓迷信。一事归一事,咱们共产党人也不乱扣帽子。
那村民说:你是共产党,我可不是,我怎么乱扣帽子了?想想看,如果不是她克夫,喻宏光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突然死掉?
另一个村民突然啊了一声,说:说不定也是被她毒死的呢,我记得喻宏光死前的状况跟喻良文差不多。
听了这话,刑侦大队长马上进入了角色。他要所有在支书家吃饭的人回忆当时的情景。结果大家越说越觉得喻宏光也是死于中毒。
连夜审讯阳春花,阳春花有气无力地说:如果你们认为是我毒死他的,就算在我的头上吧,反正我是虱多不痒,债多不愁。这条命还给死鬼良文还是死鬼宏光都差不多,反正老娘也没多少日子活了。
按说这是认了。可这样的口供在检察院根本通不过。现在办案最讲证据。要定阳春花的罪,得找到有力的证据。然而证据呢,人已死了五年。啥证据都没有了。就在刑侦大队长一筹莫展的时候,二十二岁的谢然突然在案情分析会上说:开棺吧,如果不出意外,我可以找到证据。刑侦大队长喜出望外。可喻宏光的家族却不同,说如果开棺证明喻宏光不是死于中毒,反而惊动了死者。再说她阳春花背一命是死罪,背两命仍是死罪。还有,喻宏光已经死了五年,是属天灾还是属人祸,已没有任何意义了。
但这番理论,在刑侦大队显然行不通,警察们怎么能放手这样一个疑案呢?让真相大白于天下,使犯罪分子得到应有的惩罚,永远是我们这些当警察的硬道理。通过反复劝说,好说歹说,喻宏光的家族才同意开棺验尸。主要还是村支书的话起了作用。村支书说,如果宏光真是被人害死的,而你们又不肯开棺验尸,那么宏光就算在里面埋一千年,也不会瞑目的。一句话,将喻宏光家族中所有人都说通了。
挖开坟墓,尸体当然是没有了,剩下的只有骨头。谢然跳进白蚁慌张爬行的棺材,截了几节骨头带回沙湖市。埋头苦干三天,最后得出结论,死者的确死于中毒。因为死者的骨头里仍然含有大量的毒分子。
谢谢作者赐稿流年,遥握!祝写作快乐!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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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