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回 城(小说)
我终于向女友摊牌,决意回城了,离开这个已支教了一年的山区旮旯小学。
该怎么说呢?
曾经的梦想,曾经的万丈豪情,在这里,早已被残酷的现实给击得七零八散。
生活,或许就是这样。
在这里,我感觉变化最大的,就是自己凡事学会了坦然地去面对,不再任性和冲动;学会了在又一种孤寂中,努力地去调整、适应我自己,努力地去打造自己眼中的世界……
晌午,老校长来校找到我,操着浓重的地方口音说:“今天是礼拜六,不上课,你一个人就别做饭了,跟我回家里吃顿便饭,也算是我为你作最后的饯行吧!”
我不便推辞,只好随他前往。
一碗清水煮白菜,一碗山间野甜豆,一瓶高度劣质白酒,这便是款待我的最丰盛的午餐了。
我突然地想起来,当初刚到这里时,老校长为我接风洗尘,就是用的这菜这酒招待的。
山里穷啊!
老校长显得很沉重,没有了往日的欢笑,他吆着我坐下,给我倒了半碗酒,“唉叹”一声后,突然问我:“啥时候走?”
“明天一早。”我一边应着老校长的话,一边从身上掏出来一大摞女友寄来的信件,“校长,我也是真没法子了,再不回去跟女友完婚,她就跟我闹吹了。我俩都已经三十大多了,我已经没有理由再拖延婚期了。说真的,我亏欠她的实在太多太多,很对不起她!”
我有点动情的样子。
老校长接过信瞅了瞅,又递给我,随后就端起碗说:“好吧!感谢你这个远道而来的大学生,一年来对我们这个穷山窝里无私的奉献和援助。我代表这里的孩子们,还有他们的家长,敬你一杯!”老校长说罢,仰起头来,一气而尽。
我说:“校长,您别客气,我不会喝酒,这没什么!”
半碗酒下肚,老校长的话头变得多起来,他说:“我知道,这里的教学环境、教学条件实在太差了。水、电、交通三不通,要啥没啥,去城里一趟,都得步行一大晌。学校里三个年级的学生,都混在一个班里上课,教课的难度可想而知。”他顿下嗓子,长吁了口气,“正因为如此难,我才想尽一切办法,保留住了这座学校。我守着它已经三十多个年头了,之所以这样,我不愿意放弃,就是不想让这大山里的孩子们,将来再受苦,再受穷,再跟着过这样贫困的日子。我认为,只有让他们从小接受文化知识的教育,接受做人的道理,将来才会走出这里的大山,改变贫穷的面貌,改变落后的现状。”他说到这里停下来,又倒上了半碗酒,望着我,“我还得要谢谢你,你是来这里支教时间最长的一位老师。”
老校长端起酒,泯了口,又用手抹了下嘴,接着道:“一年的时光,说长不算长,说短也不短。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不知你走后,又会有哪里的大学生,再肯来这穷地方?”老校长说完,竟低头哽咽起来。
我心里不由一颤,深深被老校长的一席话所打动。
停了片刻,老校长抬起头,又问我:“你回城结婚的事,都给孩子们讲了吗?”
我回答:“昨天下午放学时,我在班上说了。不过没告诉他们实情,我编了个瞎话,说我远方城里的妈妈病了,要我马上回去照料伺候!”
“孩子们听了啥反应?”
“他们一个个显得很惊讶,随后便‘呼啦’一下围上来问我:老师的妈妈得的是啥病?我没加考虑,就随口应了句:胃病又犯啦!吃不下饭。”
老校长低下头,没再言语。他慢慢地端起酒,又细口斟起来……
我望着老校长沧桑的脸,突然灵机一动,说:“校长,下午我反正也没事,烦请您带着我到附近的孩子家里走走好吗?我想这也算是作最后的一次家访吧!顺便再跟孩子们道个别!”
“好吧!”老校长一口应允下来,“那我们就赶紧吃饭!”
午饭后,老校长便带着我,沿着山间的蜿蜒小道,开始了家访。
第一家是小兰家,以前我来过。
提起小兰这孩子,我还真得说两句,她今年刚十一岁,是我教的孩子中年龄最长的一个。她的爸爸、妈妈常年在外地打工,她在家里一直跟着爷爷、奶奶过日子。这孩子热情、大方、善良、乐于助人,对学习特别的用功,成绩在班里非常好。她很有亲和力、感召力。正是基于这些,我在班里推荐她当上了学习委员。
我们来到小兰的家门口时,小兰的爷爷一眼就认出了我。他迈着不太灵便的脚步,上前紧紧攥住我的手,激动得不知说啥好,只是望着我,一个劲的乐呵呵地笑。
我好生感动,忙问小兰的爷爷:“小兰呢?”
老人抹了下湿润的眼睛,说:“听娃子昨晚上说,你要回城里去照料得胃病的妈妈,因为这事,娃子昨天晚上汤都没喝,还哭了大半夜呢!今晌午哄着劝着总算吃了点饭,现在又不知道蹿出去跑哪玩啦!”
小兰的爷爷说到这里,这才松开了我的手,转身进屋去了。不大会儿,手里拿着一沓写着字的纸走出来,笑着对我说:“老师,小兰这娃子跟你学了一年的字,进步可大啦!都会给她爸爸妈妈写信了。我不识字,不认得写的是啥?你帮俺念念听听。到时候你要走的话,就麻烦你帮俺捎城里去,给她爸爸妈妈寄过去。听小兰说,这上面都写着地址哩!”
我一怔,忙双手接过来,只见一张张不规整的本子纸上,歪歪扭扭地用铅笔写满了汉字。我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张,认真地念起来——
亲爱的爸爸妈妈:
你们在那里好吗?你们已经三年没回来过了,我都不记得你们的模样了,我很想念你们!
前几天,爷爷干活,累得为(胃)病又犯了,我心里疼得直哭。就偷偷一个人去了山上,找到了那种野鸡草,回来洗干净就放锅里主(煮)汤给爷爷喝了,还真管用哩!爷爷只喝了三吨(顿),为(胃)病就好了,就能吃饭上山干活去了。爷爷奶奶夸我真捧(棒),老师也夸我真冬(懂)事,是个校(孝)道的好孩子,我心里也听(挺)高兴的。
爷爷说我又长高了,我也已经上了三年级,还当上了班里的学习为(委)员。爸爸妈妈,我们这里来的一个老师可好了,像个亲且(切)的大哥哥,没一点加(架)子,唱歌、跳午(舞)、会(绘)画、念书、算题、写字……没有他不会的。我想过了,我一定要跟着他好好学习,长大后当一个跟他一样的老师,然后我再给自己的身上,造上两(俩)翅膀,一下飞到你们的身边去,好好地陪着你们完(玩)。
主(祝)爸爸妈妈快乐!
天天盼着你们回来的女儿:小兰
我两眼一热,视线变模糊起来。我真不敢相信,这竟然出自一个才刚刚十一岁的女孩之手。出乎我意料的是,小兰在那样的一个大混班里学习,在那样的一个噪乱的环境下,居然学会了这么多的汉字,且写得这么好,真令我钦佩啊!更让我感动的是,这么小小的年纪,就已经学会了担当,知道为家里排忧解难,冒着危险上山给爷爷采药治病,多好的一个孩子啊!
我用手整理着小兰的信,当即答应了老人:“放心吧!这信,我一定帮着给寄过去。”
我和小兰的爷爷奶奶又拉了番家常,望着老人家贫陋的家境,我内心感到了一种酸楚和沉重。我掏出身上仅剩的100元钱,趁老人不注意时,顺势塞在了老人的衣兜里。
和老人道别时,老人又攥住我的手说:“老师啊!小兰在家一直念叨着你好哩,她说将来长大了,一定跟你一样,当个好老师!”
“不敢当!不敢当!”我眼里噙着泪花,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好。
告别小兰家,老校长带着我,又相继走访了小艳、小雪、小虎等十多家,尽管没走访到一个孩子,可每个孩子的家长,都给我留下了太多的温馨和感动,让我惊愕于他们对老师的一种敬重,对知识的一种渴求。
天已近傍黑,我走得两腿直发涨。老校长笑着对我说:“今天家访就到这里吧!不知咋搞的,家访家访,竟没走访到一个孩子,真是怪啦!天色不早了,你也一定走累了吧!早回去安歇,明天一早还要赶路,我顺便再送你一程到学校吧!”
我婉言谢绝了老校长。我觉着他都是过六十的人了,一定比我更累,咋还能再送我?没想到他哈哈一笑说:“俺学问虽赶不上你,可身体你比不过俺。俺年龄尽管大些,可俺是山里人,打小就炼出来啦!不累!”
我看他确实很热情的样子,便没好意思再去拒绝。于是,就和他一块向着学校的方向走去。
我俩说笑着,不觉来到了学校的一个拐弯的山道,刚转过身去,不由愣住了——
只见小兰和班里其他的孩子,齐刷刷全跪在山道上,每人手里托举着一把刚刚从山上采来的治疗胃病的鲜草药,正怔怔地望着我们。
我正想开口说话,小兰带头先喊起来:“校长、老师辛苦啦!祝老师的妈妈早日康复!”
我心里一动,这才回过神来,原来他们下午一个个的都不在家,竟然是集合在一块,一起上山为我的妈妈寻找治疗胃病的草药去了。
老校长扳着脸,厉声道:“这是谁出的主意?不想活了是不?年龄一个个都这么小,瞒着大人上山,出了危险咋办?”
孩子们的目光“唰”的一下,一齐扫向了小兰。我和老校长便立刻明白是咋回事了。
我怕老校长再接着当场训斥小兰,随即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调,轻声对老校长说:“校长,他们这样做全都是为了我好,今天看在我的份上,就原谅他们这次吧!别再吵他们啦!他们也都挺害怕的!您要真想出出气,就冲着我来吧!我全接受。”
老校长瞪了我一眼,脸色渐渐缓和下来,低头不再言语了。
我这才转过身去,留心看了眼小兰,突然吃惊地发现,在她的左腮上,竟挂着两道长长的血痕。我心里一颤,这一准是上山采药时不小心给划破的。
我无法控制自己,一任泪水自脸上滑落……
我分明感到了一种歉疚——一句不经意的谎言,竟害得一群孩子为我付出了这样的代价,我心里不安啊!
我激动地上前扶起小兰,又伸手去扶小艳、小雪、小虎等其他的孩子,唤着他们赶快起来。我冲着他们鞠了一个躬,哽咽着说:“谢谢孩子们,你们太让我感动啦!”
小兰笑着对我说:“老师,这草药治疗胃病可神哩!我爷爷奶奶平时就是喝这草药熬的汤给喝好的。”
附在小兰身后的小艳,比小兰小一岁,一直撅着个小嘴,忧郁着脸,不吱声。我问她:“小艳,为啥不高兴呀?”她仰头瞟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慢腾腾地说:“老师,您回城后,治好了妈妈的胃病,还回来吗?您要不来,我们这里就没有老师了,以后谁还教我们上课?”
“对,今天您要当面给我们一个明确的答复!”与小艳同岁的小雪,在一旁突然又插言道。
我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脸,禁不住呜呜大哭……
面对着这样一群天真可爱、淳朴善良、富有爱心、敢于担当的孩子,我不知道该怎样对他们解释。
我感到了一种揪心般的难受。
我突然间感到了一种沉甸甸的责任和义务。
我似乎已经没有勇气再对他们说“不”,没有理由再去选择退却和离开。
我突然地觉得,我的情感,我的血肉,我的生命,乃至我的整个灵魂,霎那间,已深深和这里的大山,这里的孩子,这里的一草一木,融合在一起了……
我含泪纠结了一晚上,究竟是回还是留?
我知道,只要选择了一方,另一方,注定将成为一种背叛!一种情感的割弃!
我不知道——我最终的抉择,究竟是对还是错?
翌日一早。
我背起行囊,想急着赶路,一打开房门,不由又怔在了那里——
只见门前,小兰带头跪在地上,身后,是班里的小艳、小雪以及其她的八个女孩子。她们一个个打扮得干净、整洁、质朴、可爱。每人的头上,都插着一朵朵娇艳的红山花……她们一个个望着我,两眼都红红的。
我不解,忙问道:“你们——这是来干吗?”
小兰嘴一撇,快要哭起来,她和小艳、小雪,还有其她的八个女孩子一齐道:“老师,昨天校长都给我们说啦!求您留下吧!我们爱您!我们都愿意——嫁给您!”
我鼻子一酸,泪雨滂沱……
贫穷落后未能阻止孩子们对知识的渴求,城里的大学生也许只是一时冲动参加支教,环境与岁月能改变人,“我”走还是留?最后的悬念,设计得非常成功!为一尘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