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刚开春的时候，一天上午，我正在上班，同事的朋友大江来找我，身后跟了一个女人。女人中等个儿，小骨骼又有点肉感。眼珠黑黑的，又大又亮，挺好看的。眼线用眉笔重重描过，嘴唇鲜红。一件蓝色收腰短衣，恰到好处地显出了瘦骨小女人的美丽。撩眼一看，挺令人喜欢，也看得出她很爱美，只是，美得有点缺乏精致。朋友说，她一只眼睛患黄斑变性，几乎没有视力，另一只最近感觉视物不清，患眼底视神经疾病，在一大四院已经确诊。我接过医嘱上写着：张美娟42岁每天双眼颞浅注射。
　　 我知道，对普通人来说，得了黄斑变性这种眼病，几乎没有希望能恢复，治疗太艰难了。颞浅注射也只是安慰性的，对视神经疾病效果还好。我不禁暗暗可怜起她来,这么年轻，这么爱美的女人，以后的日子眼前一片黑暗是多么悲哀啊！可能她还不知道自己眼病的严重程度吧。
　　 在眼科，第一次注射，大部分患者都有恐惧感。我轻声嘱咐张美娟坐在靠椅上，一边用典伏棉签消毒眼睛旁皮肤，用2、5的注射器抽吸樟柳碱，一边和她聊两句与病情无关的话，以分散她的注意力。针尖刺入颞浅部位的皮下时，她也没什么表情，似乎一点都不疼。她的脸很年轻，只是皮肤有点黑，虽然上面抹了一层粗质的粉蜜，就像黑葡萄挂了一层霜！看得出，这个乡村的小媳妇的确挺爱美的。
　　 过了十几天，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我和张美娟也熟络了，她每天如约而至。因为心里对她暗暗地同情，处置的时候我尽量轻柔，有空的话，也和她交谈几句。有一天上午，她轻轻地走进来，穿着半透明的红纱衫，像个新娘子。因为农村正忙着春播，患者少，我就和她聊了起来。
　　 “你眼睛见点好吗？”
　　 “左眼不行了，好几年了，坏了。”“现在治这个好眼睛，前些日子看不清了，好眼睛能看到些就行。”她说的很平静，我心里略微一惊：原来她完全知道自己的病情啊！
　　 “现在好一点了。原来坐在这看不清你的脸。”
　　 是啊，我注意到了，她的眼睛虽然又大又黑，但却是空空的，茫然的。
　　 “你叫张美娟？”
　　 “恩。”她说。
　　 “你长得挺好看！”我实话实说。
　　 “你挺有气质！”她一还一报。
　　 “哈！咱俩坐着这互相夸啊！”我笑着说，她也笑了。
　　 “你真的挺好看的，你也挺爱美！"
　　 “是，我爱美！”说着她脸上灿烂了一下。
　　 她没有太多说自己的眼病，没有太多演绎自己的悲哀，然而这一笑整个屋子都亮了起来！我每天接触患者几乎都是满面愁容，她只这么一笑，我的心也跟着开阔起来……
　　 二
　　 春天如女神，带着母性的慈爱，她的气息越来越浓厚，渐渐地弥散满整个天空，大地也舒展开来。张美娟还是每天都会准时来，扎针的时候，她从没喊过疼，也没说过怕。
　　 有一天，门诊静悄悄的，患者寥寥落落，她又来了，笑着，因为面黑，两颗门牙显得格外得白。我一边收拾处置台，一边同她聊了起来：
　　 “怎么都是你一个人来？”
　　 “我家那人在外边打工。”
　　 “ 哦，孩子多大？”
　　 “23。”
　　 “哦。”“和我儿子同岁，上学还是上班了？”
　　 “在辽中福利院。”她缓缓的说。
　　 “怎么？”我预感到她的儿子有特别的地方，抬头看了她一下。
　　 “他精神不好。”她淡淡地说，笑意还没从脸上褪尽。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语言安慰她，这个乡村少妇遭遇着双重磨难，我的心在无边的旷野里扩散开来……
　　 “他知道你眼睛有病吗？”
　　 “好的时候知道，也说要回家。”
　　 “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不知道该不该问下去。
　　 “九岁。”“我儿子小时候可聪明了……”她甜甜地笑，一扬下颌，陶醉在美好的回忆里。
　　 “恩！”我重重地点头。
　　 “怎么发现的？”我小心的问。
　　 她坐在床边，轻轻的叙述，思绪回到了那令人战栗的时刻：有一回，她和儿子在村里溜达，她儿子突然指着路过的人和她说，别和那个人说话，她眼睛发绿光！从那以后她就开始带他四处看病。
　　 “一直也没治好吗？”我的同情无边地蔓延着，但不能有助于她，只看着她柔和地问。
　　 “有好点的时候也有重的时候，犯病时在家用锁链锁着手脚，栓着。”“有一回，我们在地里干活，让他回去拿东西。半天没回来，我觉得不好就跟回去了，看见他眼睛直了，拿菜刀在砍自己的手。我赶紧夺下，犯病的时候他劲可大了，不认识我，把我推倒打，我的脑袋都是包。”
　　 一切安慰的语言都是苍白的，所有安慰的语言一说就错。
　　 “我命不好。”停了一会，她轻轻地说，一串泪珠从她的眼中滑落！
　　 时间，凝结了一分钟，我们都无语。这一分钟很漫长，愿她的悲哀消融在里边，愿在与我的述说中能释放一些她内心的凝重和悲伤。
　　 然而，迅速的，她笑了。她说，你真好，没有架子，还和我唠这些话。我回家和我小姑子还说起你呢。
　　 “是吗？”我也笑了，她的笑感染了我，也因为她的释怀，“摊上啥事都得认。”我还是这么安慰着。
　　 “是啊，我总和我们村李家嫂子比，我们总在一起唠嗑。”于是她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富人家的孩子出车祸，死了。她说和她那个嫂子比她还差，至少还能看见儿子。
　　 令人惊讶，我没想到这个乡村女人还能在磨难里找到可以安慰的一面。
　　 不知道在张美娟的生命中，是什么在支撑她，让她爱生活，可以淡然地出演这双重的悲剧！我深深地同情，而她的淡然像夜空中璀璨的星光却给了我方向，让人更加佩服！如果不是亲耳听说，很难想象，这个爱美的小媳妇生活中会有如此惨痛的事情。
　　 她如修炼过的圣女，轻轻的安然地接受生活给予的一切灾难和折磨，不呼号，也不哀怨。这样的态度已经有多少人不能达到了。有多少人总在絮叨着自己的不幸，有多少人在夸张着自己的所谓不幸。她很平静，却震撼到了我！
　　 三
　　 春风吹遍了我们的城镇和乡村，所有的孕育生机的草木都先成了翡翠，然后梨花的白，桃花的淡粉点缀在绿的枝头间。
　　 整个疗程的最后几天里我成了张美娟的好朋友，她几乎没有什么不可以跟我说的，我知道了她过去的生活。
　　 那些年，她给儿子四处看病，却没什么根本的改变，时好时坏，吃了药就不躁动了，呆呆的，安静了。一转眼过了八年，她们也没有精力看护了，就把儿子送到精神病院里。一点点，家里花光了所有积蓄，又东挪西借，到后来，村里出钱支付孩子继续在福利院治疗的费用，一直到现在，都是村里管。在社会的援助下，她有了信心活下来，面对未来的渺茫的日子。
　　 又过了一两年，她和丈夫决定再要一个孩子，怀孕五个月大时，她纠结再三，还是做掉了。
　　 我问她为什么，多可惜啊。
　　 她说害怕，害怕这一个孩子也是有病的。
　　 我说应该要一个，不会那么忖劲的！
　　 她告诉我，像惊雷一样，她丈夫家有精神病遗传史。孩子的奶奶，每天自说自话的，一个人在屋子里却像和别人唠嗑一样。孩子的三个姑姑中有一个是精神病患者，经常走丢。孩子的大爷也是精神病，没有成家。
　　 天啊，这是什么样的家啊？！她年轻的时候一定更好看的，怎么找这样的一户人家呢。我在心里想。她似乎知道我想什么，接着打开话题：年轻时不懂事，别人给介绍，看着男人对她挺好的，就嫁了，没想这么多。
　　 婚姻对一个女人来说，就是第二次投胎。这女人太草率，吃了不知名的野果子，也用一生咀嚼它的苦涩。
　　 我难以置信她这么安静的生活，没有别的想法。“想过领养一个孩子吗？”
　　 她还是笑着，轻轻地说，想过做试管婴儿，怕他不喜欢，心里不舒服，也怕孩子长大受歧视，没有做。有的人还告诉我和别人生一个呢，我家这边的亲戚有这么说的，他家那边没有。头几年竟忙和我儿子了，也没心思想别的，等到认了，知道治不好了，也就年龄大了，也不想要了。
　　 浩瀚的一望无际的海洋，波澜不起，却好似蕴藏着神秘的魔怪，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间海啸就来了。我总有一种预感，会有什么发生，或者已经发生了我不知道的事情。
　　 她和我告别的时候，我送了送她，到楼梯口，我说有空就来和我说说话，我会记得她的。
　　 她说会来的，过一阶段还得来接着治眼睛，得保住这只好点的眼睛，少麻烦不了我。
　　 我们挥手道别。
　　 今年的盛夏像在飞驰的火车外，只留下一窗的嗡嗡郁郁，季节在窗外变换，一转眼入冬了，黄叶肆意翻飞，大自然把姹紫嫣红装进了口袋。张美娟一直没有消息。
　　 我每天依旧上班，接触不同的患者，男男女女，有时我会莫名地想起她，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了，不知道她的儿子是不是有好转，打个电话的欲望越来越强烈。前几天，我拨了她家的电话，彩铃响了一阵子，没有人接。为什么呢？会不会有什么变故呢？我心存疑虑地撂下电话。
　　
　　 四季轮回，周而复始。第二个春天，小镇上春草浅绿，旧树吐出新芽。漫山遍野的桃花，梨花露出纯洁少妇的笑脸，我一直没有她的消息。人们每天都在经历的很多东西，岁月连同一些过往，都成了云烟。有时静下来想写点东西的时候，还会想起那个一年前我笔下的乡村女人，可能是我和她有着某种缘分，她执拗地留在我的脑海里。但后来我知道的出乎了我的意料，把我对她的印象弄得面目全非。
　　 去年夏天，我在单位遇到第一次带她来的我同事的朋友大江还有他的妻子，我和他寒暄两句就打听张美娟的情况。想不到同事的朋友大江不屑的样子说：“咱不能说她啥!”我听出他的弦外之音，疑问在脑子里盘亘。他出屋子我随着跟了出来，问：”怎么回事？”他说:：“是她毁了孩子，她不好好过日子，整天玩麻将！”他的女人好像也点了点头，我惊讶无语！心想难道她对我叙述的都是谎言吗？她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呢？
　　 随着城市的建设，人们都感到工作的压力越来越大。业余时间有同学朋友在咖啡厅里谈心，梳理思绪，洗涤灵魂。酒楼，歌厅中放松自己.过的有些浮华，摇曳中很多人和事变得飘渺。
　　 一晃半年又过去了，再没听到她的消息，也没有见到她。时间像个载着许多旧货的马车，渐渐地越离越远。那些话就像那些旧货随着马车跑远了，而我更相信我原来的感觉。哪有母亲不疼爱自己的孩子的？外人看到的往往只是一个表象，她的痛苦，无助，会像复读机似的和别人述说吗？可能只有在家里，在夜里独自哭泣，独自过那空空的长夜吧？她弱小的身躯担负那么多苦难，她的心痛有几人能知晓呢？希望哪一天有机会去她的村里看看她，希望她平平静静地生活，希望她的孩子好一些，希望在孩子混沌的世界里有个妈妈守候，希望她是幸福的。
　　 我听到的不一定是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