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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刀笔乡(散文)


作者:郑骁锋 童生,966.0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991发表时间:2015-04-12 14:01:20

【流年】刀笔乡(散文) 1
   据说,上古时代最浪漫的邂逅就发生在这里。
   一双跋涉万里的脚,竟迟疑着停了下来。那泓粉色的浅笑,骤然间令禹记起四季中还有春天,而自己,正当壮年。
   英雄与美人的爱情故事必然会成为传奇,他们相遇的地点,也被郑重地载入了史册:在涂山,禹,迎娶了他一生的新娘。
   “涂山者,禹所娶妻之山也,去(山阴)县五十里。”(《越绝书》)
   几千年后,涂山仍叫涂山。只是洪水早已退去,涂山脚下不再是禹曾经见过的那片汪洋,而是一座始建于北宋、名叫安昌的绍兴古镇。
   直到离开安昌,坐上返回市区的公交车,我才意识到,极有可能,此行最具暗喻性质的物象与我擦肩而过了。
   的确是擦肩而过,没有丝毫夸张。所谓的路,其实只是两三米宽的青石河堤,而路的内侧,则是一堵十几米长的墙。经过时,为了避让几位一路嬉闹、学生模样的游客,我几乎是贴着墙根,匆匆走完了这段堤路。
   就这样,我错过了“仁昌酱园”,一座开业已经一百多年、仍在按照古法运转的酱菜园。
   南方的酱园大同小异:已显斑驳的白墙后面,无疑会有一块平整宽敞的空地;而空地上,应该摆放着数百口半人多高的巨大瓦缸,每一口都扣着尖顶的缸盖;横平竖直,日晒夜露,肃穆,凝静,就像一个披甲戴盔的重装兵团。
   我本该一见的,就是这个由酱缸组成的军队。因为柏杨先生,这些原本极其寻常的瓦缸被赋予了一种沉重的象征意义,数百年文明淤滞造成的悲剧,至今还在一顶顶黝黑黏腻的缸帽下持续发酵。
   不过,除此之外,我还认为,在这个河畔的古老酱园中,很可能还隐藏着解读中国历史的另外一种方式。
   ——假如将禹和酱缸,分别视作一段文明的两端,那么,涂山脚下的这座古镇,愈发显得意味深长。
   2
   因为有一座好酱园,酱油浸渍而成的腊味顺理成章成了安昌最醒目的风物。腊肠、腊肉、酱鸭、酱鱼,或挂于桥栏,或悬于门上,或摊于竹匾,安昌人用各种方式展示着他们的美食,以至于整座小镇都被抹上了一层略显油腻的褐色。
   但我也知道,安昌最著名的出产并不是腊味,而是一种行当。
   俗话说“无绍不成衙”,如同山东的响马,徽州的朝奉,河间府的太监,扬州的妓女,绍兴籍的师爷也是天下一绝。而在绍兴,师爷大多数都出自安昌,据说仅清朝的后两百年,走出去的师爷便不下万人,安昌也因此被称为“师爷故里”。
   师爷云云,其实只是民间的叫法,这个行当的正式名称应该是“幕僚”,即官员聘请来辅佐治事的参谋或者助手。
   不过,相对于书面化的“幕僚”,口语中的“师爷”更精确地体现了这群人的特殊气质。
   官员自有朝廷核准的品级身份,而凡游幕者,都是功名不就的潦倒布衣,尊卑高下原本壁垒森严。但一经聘用,两者的关系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长官一般都会尊称幕僚为“先生”或者“老夫子”,自称“晚生”或“兄弟”;幕僚也无须称长官“老爷”,而是“东家”、“东翁”。彼此平礼相见,很多时候还得长官屈居卑位:很多清人笔记都曾经提到,长官如若与幕僚共餐,须得幕僚动了筷子酒席方可发动。
   一言以概之,双方是主人与宾客,事主与顾问,甚至学生与老师的关系;幕僚对于长官,名副其实亦“师”亦“爷”。
   起码明后期起,“绍兴师爷”就已成了一块响当当的品牌,甚至还出现了许多冒籍的假货。有这样一则轶事在安昌广为流传:某位知府履新,为了从众多候选师爷中甄别出真正的绍兴人,竟煞费苦心布了一局,每有应征者,便大鱼大肉招待,最终如愿以偿地锁定了一双屡屡舍弃山珍海味,却对一碟霉豆腐情有独钟的筷子——绍兴人对于各种口感怪异的霉腐类食物的强烈嗜好,早已世所共知。
   将籍贯作为选择幕僚最重要的标准,数百年后听来似乎有些荒唐,不过在当时,这番机心却大受赞誉:
   某种程度上,如同世俗人家安放于门楣的“泰山石敢当”,明清以来,一个“绍”字,已然被奉为一道隐秘的镇符,与紫禁城颁发的印绶互为表里,共同护持着天底下的每一座衙门。
   3
   绍兴并不太大,安昌更是弹丸之地。雇主们对于师爷行当近乎固执的地缘挑剔,究竟如何形成?寻常的解释不外是此处人多地仄,稻粱得从书中谋出,故而文风甚盛;然又僧多粥少,科举名额有限,大量高素质的铩羽者需要另寻饭碗;而游幕佐治,正是这群求官不得的失意人退而求其次的出路。
   如此一套说辞言简意赅,不过我却以为尚未点到要害。对我更有启发的,还是绍兴在历史上用得最久,最为人所知的古名,会稽。
   会稽本是绍兴城区东南的一座山,也是大禹的埋骨之地。可以说,禹是以会稽山为背景被历史郑重定格的。然而在我想象中,会稽山上的大禹,与其说是再造九州的治水英雄,更像是一位心思缜密、谋略深远、甚至有些阴骘的算计者。
   会稽者,会计也。会稽山原名茅山,因禹治水功毕,召集天下诸侯于此,一一检校业绩,赏功罚过而改名。《史记》言之凿凿,当天大禹还杀鸡儆猴,处死了一个姗姗来迟的部落酋长。
   自然,论功行赏天经地义,恩威并施也是开国立基所必要,但我更愿意把同属一郡的会稽山看作涂山在文化上的延续;进而我还猜测,很可能正是因为涂山的那次偶遇,禹的形象才悄然开始了变化。
   先秦典籍中,禹的妻子涂山氏被神话为九尾狐仙,当然,更为合理的诠释是他娶了一个以狐狸为图腾的南方部族的少女。而狐狸,自古便被视为百兽中最具聪慧的灵物,寄托着族人对于智谋的至高崇拜。
   禹与涂山氏的目光对视,是否可以理解为一次北人与南人、阳刚与阴柔、粗狂与精明的剧烈碰撞?而他们最终的结合,是否就此改变了彼此的性格,以及这块土地的基因——
   直到今天,我们还可以在檀板鼓钹中清晰地辨别出这对夫妻各自的遗传。绍剧与越剧,同样都是绍兴地区最富盛名的地方戏剧,而一种铿锵似铁,一种柔媚如水;前者的代表剧目是《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而后者则是《梁山伯与祝英台》。
   因为是涂山氏的娘家,一个原本寻常的动作,在安昌显得别有深意。镇上的商铺,铺门都以多爿木板拼凑而成。这其实并不特殊,而是明清之后的普通店铺样式。不过,我却在这些叠放于墙角的门板上察觉到了某种历史的隐喻。
   每间铺面的门板至少都有八到十扇,甚至更多;而每一扇的背面,都会在角落里标注着不同的数字。因为所有的门面,门板安装都有严格的次序,只要有一扇错位都得卸下重来。
   也就是说,每天晨昏,这些以狐狸为图腾的古老部族的后人,都会进行一场小小的会计;
   其审慎程度,并不会亚于当年会稽山上他们引以为豪的女婿。
   4
   日出日落,装上卸下。时间如门板般被层层叠压、收纳。
   为了纪念那上万名此处走出的师爷,安昌为他们设了一座世间独一无二的“师爷博物馆”。博物馆所依托的,便是一位名叫娄心田的师爷的故居。
   灰瓦,低门,天井,小楼。娄师爷的家与我所见过的大部分江南平民老宅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还更显逼仄。家具陈设亦简单至极,卧室的眠床方凳据说是娄家原物,不雕不饰,也只是寻常物件。
   娄心田是清末民初的名幕,曾做过黑龙江省主席马占山的秘书,若以资历而论,这三进小宅院,实在有些过于低调。而在所有介绍他的资料中,除了简略的几处履历,具体事迹几乎空白。实际上,虽然名为博物馆,陈列的资料中,关于真实人物的详细介绍,其实相当稀少,绝大部分的还是一些笼统的幕僚知识普及,或者未注明出处、类似于民间传说的简短故事。
   当然,这些感触应该只是因为我对一座面对大众的小博物馆要求过高,但我又注意到,师爷馆的位置原来在古镇的最里处。如此种种,不免令我猜测是否刻意为之,抑或,某种遗自师爷的天性,至今还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安昌人的思维。
   每位师爷都会本能地躲避着各种形式的曝光。就像鼹鼠,只有地底无穷无尽的黑暗,才能让它们感觉到安全。
   某种意义上,师爷几乎是一种不见天日的职业。所有的师爷都会被请入地下,朝廷颁布的花名册,不会出现他们的名字,官修的史书,也不会收录他们的任何事迹。而各级官府公开进行的绝大多数行政仪式,如升堂宣判、视察农耕、奖励学子、出席集会、朝廷庆典,师爷们也会自觉回避,遁迹于大众的视线之外。
   对于外界,他们几乎是隐形人。惟一可能暴露身份的,或许只有一到饭点就会飘出的酒气酱香:只要循着这股地域特征鲜明的诡异味道,每座衙门最机密的办公室便会水落石出。
   师爷起居的“夫子院”,在官衙中的位置一般都在正堂之后的第二进屋舍;通常而言,长官坐堂治事时,师爷只能坐在隔屏背后听审,过程中即使出现了紧急状况,也只能通过衙役传递条子彼此联系。
   一座完整的官衙被隔屏切割为明暗两部分。阴影掩盖了师爷的呼吸、心跳,以及全部表情,他就像一个在深夜随风飘浮的幽灵,无处不在却又无迹可寻。
   这种种令我想起了绍兴的另外一个古名,山阴,一个缺少温度,幽秘、森冷的词汇;同时,还有一柄大禹与涂山氏的后人用过的、因隐忍复仇而载入史册的利器,越王勾践剑。我曾在湖北博物馆见过原件,其短小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剑身长竟不过一肘左右,只能算是一把稍大的匕首。
   ——数千年后,那柄从山阴挥出的古剑依然寒光隐隐,我甚至还能感觉得到,剑鞘朽腐之后,它再也裹藏不住的那种怨毒、冷酷,毒蛇身上才会有的戾气。
   还有绍兴最著名的黄酒。这种琥珀色的南方米酒,吴侬软语般的甜糯下,埋伏着翻江倒海的力量,不知放倒了多少疏于防范的北方豪杰。
   从娄师爷的故居出来,再次看到了乌篷船。与其他江南古镇一样,也有一条小河横穿安昌而过,民房倚河两岸曲折而建,家家户户出门横穿廊棚,下了石阶便是泊船的埠头。窄小的船身,低矮不容直立的船舱,桐油漆成的乌黑竹篷,我突然发现若要隐藏些什么,这种绍兴独有的交通工具其实具有极佳的私密性。
   这条名号不明的乡间河道,因为师爷而连接着整个中国的水系。数百年来,无数如娄心田那样的安昌子弟,被封藏严密的乌篷船,顺着河水源源不断地送往天南海北的“夫子院”。要过很多年以后,他们才能趁着夜色返航。当船帘被颤抖着掀起,阳光当头射下,重新出现在故乡的游子,原来已是白发佝偻。
   就在这一往一返间,乌篷船不动声色地载回了帝国某块版图数十年内所有的秘密。
   5
   安昌多桥。短短三里许的沿河古街上,就有十多座,号称“彩虹跨河十七桥”。
   安康桥、普兰桥、三板桥、弘治桥、横桥、安普桥,桥旁有桥,桥外有桥,形状各异,年代不一,从元明清直到当代皆有。
   查阅资料方知,这些石桥中,一大部分皆为返乡归老的师爷所捐建,即乡人俗称的“师爷桥”。桥之外,“师爷亭”、“师爷路”在安昌也是随处可见。
   落叶归根,修桥铺路造福乡梓,本是人之常情。只是,因为那位用一生积蓄捐门槛,“给千人踏万人跨”的祥林嫂,这类义举在安昌,却不免给我以某种心灵救赎的意味。
   无须讳言,“师爷”名号并不能算是褒称,而带有洗刷不去的负面、阴性的感情色彩。鲁迅的老师寿镜吾就说过,“境况清贫,不论何业都可改就,唯幕友、衙门人、讼师不可做”。一般概念中,师爷往往被归类为刁钻奸猾、贪婪狠毒、睚眦必报的小人;即使绍兴本地,乡野闲谈时也常对师爷加以嘲讽奚落。
   如此推论也在情理当中:一辈子躲在黑房间捣鬼,伤阴骘的勾当想来免不了少干。清人笔记确实曾提到有师爷做了亏心事而夜夜噩梦,最终惊吓而死。周作人也指出,鲁迅《狂人日记》的原型,就是他们的一个表兄弟,在西北游幕时得了“迫害症”而精神失常。
   这种印象,固然有失偏颇,但也不完全是空穴来风。人心良莠不齐,害群之马暂且不提,纪晓岚在《阅微草堂笔记》中提到的被师爷奉为圭臬的四句口诀,倒也能让外人对这个行当的性质有所了解。
   “救生不救死,救官不救民,救大不救小,救旧不救新。”所谓救生不救死,指的是处理杀人案件时,反正被害者已死,还是尽可能不要处死罪犯,避免再闹出一条人命的好。救旧不救新,指官员交接,如有罪责,尽量推给后任,毕竟他有时间去填补。这两句虽有和稀泥之弊,但出发点倒也不失仁厚。至于另外两句,则毫不隐讳地表明了师爷的立场:如果需要做出抉择,他们一概以保全官员,而且是级别高的官员为准则,曲直是非百姓冤屈只能放在一边。
   有一个现象值得思索。师爷晚年,多有著书立说者。清代三大尺牍经典之一的《秋水轩尺牍》,作者许思湄便是一个安昌籍的师爷。传世的师爷著述,比如《刑幕要略》、《幕学举要》、《居官资治录》、《审看拟式》,为数不少。几乎每一部,作者都会极力强调幕僚应该恪守的职业道德,如“立心要正”、“尽心尽言”、“勤事慎事”、“不合即去”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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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创设一方文化。位于浙江省绍兴县的安昌古镇因为走出不下万人的师爷,被称作“师爷故里”。一次安昌古镇之旅,让读者追随作者的思想深入了解了绍兴师爷这一行当兴起的文化背景和自然因素。作者深刻分析着治水的大禹与以百兽中最具聪慧的灵物狐狸为图腾的南方部族的少女结合带给后世的影响,也将这儿最具暗喻性质的物象加以剖析。酱园,会稽山,绍兴的古名山阴,镇上的商铺铺门都以多爿木板拼凑且安装都有严格的次序的习俗,具有极佳的私密性的乌篷船,无不带有某种历史的隐喻。还有师爷故居的布局以及师爷著书立说的宗旨,被师爷奉为圭臬的四句口诀,师爷这门手艺的价值,师爷行当的兴衰……作者由历史到现实,纵横捭阖,鞭辟入里,让我们在作者的深邃智慧的引领下一起走近刀笔之乡古镇安昌,深入细致地了解了这儿的风土人情。文章内容厚重,思想深刻,分析透彻,见解非凡,将历史人文与自然风俗巧妙融合,为读者淋漓极致地展示了独一无二的刀笔乡古镇安昌的地域文化,彰显着作者学识之丰富与思想之深刻。力作,倾情荐阅。【编辑:风逝】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50413000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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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风逝        2015-04-12 14:02:22
  拜读学习,受益匪浅,为作者精辟的见解丰富的学识折服。
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5-04-13 07:39:05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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