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瑟的秋风中，周婶门口大槐树的叶子渐渐枯黄，飘零，最后只剩下黑色的丫杈在风中摇晃着。乐乐天天趴在大槐树下，每每有人走过，它便缓缓抬起头望望，浑浊的眼神闪出些许光亮。当看到不是它等的人时，又慢慢垂下头。
　　 每天傍晚，大力媳妇都来周婶家门口喂乐乐，可是，它却食不甘味，盛食的碗堆得满满的，也不见少多少，无奈，大力媳妇只好倒给鸡鸭，再换新的。
　　 乐乐真的老了，爬过那个一尺高的门槛需要费很大的力气。它来周婶这个家已经十五年了。
　　 自从周婶的老伴周华宝去世后，陪伴在她左右的就是乐乐。周婶去地里除草，它就东奔西突，在地里堰捉蚂蚱，一看到主人扛起锄头要回家，它便摇摆着尾巴在前面带路；周婶去河边洗衣服，它就在周婶旁边的石头上卧着，看着周婶身子一起一伏搓洗着衣服，漆黑的眼睛乌溜溜的，一眨也不眨。洗完衣服的周婶一声：“乐乐，咱回家吧！”它便扭动着肥肥的屁股，摇摇摆摆尾随在她身旁。乐乐雪白的身躯上点缀着几个黑色的斑点，看着舒服极了。打开家门，高过它身躯的门槛能一跃而过，之后去屋里叼出周婶最爱穿的蓝色素花拖鞋放到她面前。周婶欢喜地念叨着：“乐乐，真乖。”
　　 可是就在一个冬天，周婶生的炉子倒烟了，在院子的狗窝里的乐乐天明时要进屋，急得直抓门，屋里的周婶毫无动静，乐乐跑到邻居李大力的门前狂吠，把还在睡梦里的大力夫妻惊醒了。尾随着乐乐到了周婶院子，大声喊着周婶却无应答，大力觉得不好，撞开了屋门，发现了煤气中毒的周婶，打了120把周婶送到了医院，医生说，再晚送一会儿就救不过来了。
　　 是乐乐救了自己的命，死里逃生的周婶更喜欢乐乐了，拿着它比对自己的孩子还上心。去赶集买来鸡肝拌饭喂它，冬天也不再把它留在院子的狗窝里，而是在灶台的旁边盛草的地方给乐乐做了个窝，还特意用旧棉花给它做了个小褥子铺着。
　　 周婶一天天老了，慢慢地，地里的活做不动了，常常搬个马扎在门口的大槐树下坐着，乐乐就蜷伏在她脚下静静卧着，有人走过，也懒得叫一声。在城里已经扎下根的儿女都要搬她去自己家里，她哪儿也不愿去，她在儿女们的孩子小的时候曾经去给他们看过孩子，她不喜欢城市那鸽子笼似的楼房，邻里之间老死不相来往，哪里赶得上她在乡下？一个村子的人都很熟悉，闲暇时一起唠唠嗑，说着那些熟悉的人和事，都很亲切。这家蒸了新米糕，那家熟了红扁桃，相互送着尝个鲜。谁家来了客人，这个送兜芸豆，那个割把韭菜，谁也不算计啥。来不及去集市割肉，就跟邻居冰箱讨一块，等赶集时买了再还给。这样淳朴的民风让周婶实在是想念，所以，当孙子们长大去了托儿所，周婶怎么说也不肯再去儿女家。
　　 家在济南的大儿子建国来领她去那儿过冬，说她一个人在乡下太冷，她说，城里的空气不好，出趟门就满鼻孔黑黑的，不愿去；大女儿建兰要她去烟台住，说夏季那儿的空气凉爽，她说，你们上班走了也没个人拉呱，憋闷得慌，冷天呆在在屋里整天和坐牢似的，不如在老家和周围的邻居坐在暖暖的炕上南朝北国地聊着有意思。二儿子建民，还有在县城的小女儿建雯也左请右叫的，她还是不肯去。哥哥姐姐家在大些的城市妈妈都不愿去，在小小的县城的他们还会例外？在美国的二女儿建梅经常邮寄钱给她，让她买好吃的。她把钱大都攒下，给了条件不太好的老二建民家，让他添补着给孙子旭辉读大学。儿子不肯要，让她留着自己买好吃的，她说，一个老人，能吃多少？
　　 她在这个小小的山村一把汗一把尿养大了五个儿女，两男三女，都很争气，凭着勤奋肯学考上了学，然后在大大小小的城市扎了根，他们都很孝顺，想着让吃了很多苦的母亲过好日子，但周婶任他们说破大天也不肯去城里。她说，我要在家里种菜，也不打药，也不放化肥，自己吃着放心，你们谁来家了拿点自己吃也好。再种点苞米花生地瓜啥的，你们拿回去烀着吃个稀罕。但是，她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农田的活做不了了，把地给了本家的侄子种，菜园子也种不动了，她还在坚持着，浇菜园子的大桶慢慢换成了儿童当作玩具的小桶，陪着她上坡下地的乐乐也不再和刚来时那样欢快活泼，变得走路缓慢，身子几乎拖在了地上。每天早上吃罢饭周婶就要去菜园子瞅瞅，在环山的土路上，已经老迈虚弱的乐乐亦步亦趋跟在步履蹒跚的周婶身后，已经成了村里人熟悉的一道风景。
　　 一天上午，乐乐自己摇摇摆摆回到了村，冲着在家院子里压水井旁洗衣服的大力媳妇兰香直叫唤，尽管声音无力，兰香却听出了急促。她擦擦手，出了院门，一看，咦，周婶家门锁着呢。这时，乐乐咬着她的裤脚往胡同外拉，兰香随着乐乐的领路，看到摔倒在菜园子旁水沟边的周婶。
　　 当120的急救车把周婶拉到了县医院，周婶在县城的二儿子建民和小女儿建雯也赶到了。周婶是突然脑血管破裂倒下的，幸亏送医院还算及时，做了开颅手术三天后，周婶醒了过来，看着围在周围的儿女，眼神涣散的她，仿佛一个也不认识。“妈，我是建梅啊。”得知母亲脑溢血的消息从美国赶了回来的二女儿眼泪婆娑地喊着妈妈。她心里很愧疚，这么多年，除了给母亲邮寄钱，她没有在母亲身边尽孝，这次听到母亲病重，她特意和自己所在的公司请假半年，想尽自己的孝心。
　　 两个月后，周婶出院。除了右腿有些不便，说话稍稍有些不太清晰，基本恢复正常。儿女们都想接她到自己家。大哥建国说，妈。您去我家吧。我退休了，弟弟妹妹们还都上班，我在家陪你说话。周婶摇摇头，缓缓说出几个字：“回林儿旺的家。”无奈，兄妹五人一起陪着母亲回了老家。
　　 车刚刚停稳，建雯就把拐杖拿给了母亲，搀扶着右腿不灵便的母亲下了车，在大槐树下趴着的乐乐摇摇晃晃向周婶奔来。之后亲热地两只前腿抱着周婶的脚踝不肯离开。
　　 大力媳妇兰香闻讯出来，看着扶着拐蹒跚走着的周婶，热情招呼着：“周婶回来了！恢复得挺好啊。”看到乐乐那亲热的样子，说，“周婶啊，那天你去了医院，乐乐在车后面追了老远，看着它跑不动又焦急的样子，真让人心疼。把它抱回来，它天天在门口望着村西的路。喂它，它也没心事吃。连走路的劲也没了。你看，看到你回来，又有精神了。”
　　 周婶缓缓地矮下身子，抚摸着乐乐毛儿已经粘结在一起的身体。泪水下来了：“乐乐，我也想你了。”言语伶俐的建雯真诚地感激着兰香：“嫂子，我妈妈多亏你啊，医生说，幸亏送医院及时，才会恢复得这么好。”其余的姐妹们也一连声地感激着兰香。兰香说：“咳，邻里邻居，应该的，要说感谢，还真的好好感谢乐乐，它整天陪着你妈，是它领着我去了你家菜园，才看见周婶倒在了水沟旁。”
　　 建雯扶着母亲，建梅抱起了乐乐，一家子一起走过大槐树，来到家门口。
　　 几个姐妹在收拾屋子，二哥建民则去屋后搬来柴草烧炕——这些年，母亲不肯去城里，他每年都给母亲在村子里买些柴草，剁成两乍长左右，码好。冬天来临，再买些煤回家，一袋袋搬到院子东面的厢房，让母亲生炉子取暖。和在县城距家稍近的小妹轮着班，隔一两个周，建民就回家看看，帮着干些体力活，再是洗洗涮涮。建兰距家四百里多，工作很忙，还经常出差，但一个月也一定找时间回家看望母亲一次，不管在哪，每天晚上都要打电话给母亲，天冷了，叮嘱添衣；下雪了，叮嘱走路小心……只有远在千里之外的大哥一年才可以回家一次，近些年退了休，自己也有孙子了，还要接送孩子上托儿所。
　　 母亲眼前没有个儿女在身边，兄妹几个都不放心。以前劝母亲轮着到每个人家住，她怎么也不肯。说她，她就说，有乐乐陪着呢。现在，她病这了一场，腿脚不灵便了，自己照顾自己都很难。暂时呢，有建梅在眼前几个月，等建梅假期满了走了，母亲一人怎让人放心？
　　 饭做好了，饭桌摆在了堂屋的地中间，正在寻找马扎和小板凳的建兰看见母亲一手端起一碗饭，一手扶着门框哆哆嗦嗦到了东屋，放在了父亲的遗像前：“国他爸啊，我这一走就是两个月，这些日子你饿坏了吧？等明天我就包你爱吃的韭菜鸡蛋馅的饺子给你吃哈。你放心啊，我不离开你，就在咱这老屋守着你……”
　　 看着父亲遗像旁一盘已经干得灰黄色的蛋糕，还有一盘已经皱到一起的橘子，建兰的眼泪瞬间下来了。她终于明白，母亲之所以不愿去儿女家，原来，她放心不下的是已经去世了七年的父亲没人照料啊！所以，她和日渐老去的乐乐一直在这个老屋相依为命，守护着与父亲相濡以沫几十年的情感。
　　 “哥，妹妹，我想，咱们还是把妈妈接到我们家吧，连同爸爸的遗像一起，那样妈妈可以一天三顿供养着爸爸，陪着他的像说说话。妈这么大岁数了，一个人在老家真的让人放心不下。”饭桌上建兰对着兄弟姐妹说。“妈。你放心，清明、月日，不管你住谁家，我也和以前一样，会按时巴节来家给爸爸爷爷奶奶上坟的，不会让他们冻着热着，也不会让他们缺钱花的。”建民向妈妈郑重保证着。
　　 “好，好。”兄妹几个没想到这次母亲居然痛快地答应了。八旬的周婶放下饭碗，把脸转向东屋，说，“国他爸，咱一起去孩子家吧，别让他们再为难了哈。”
　　 兄妹几个放下饭碗，抹着沁出眼角的泪水，心中酸涩不已。父亲走了七年，母亲还在照顾着他的饮食起居，这份情的守护做儿女的怎么就没有早早读懂？
　　 乐乐在饭桌下依偎在周婶的膝前，不时抬起头望望她，慢慢吃着她给它的饭菜。建兰看着这个情景，又说：“妈。你不管去谁家，也都带着乐乐。它陪伴妈妈这么些年，还救了妈妈两次命，可是咱家的大功臣呢。”
　　 周婶一叠声答应着，脸，笑成了一朵盛开的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