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沉默的朋友(小说)
“借花献佛,趁着今天公司年终聚餐,赵总,我敬你一杯!”刘副总手里端着酒杯,站起来隔着好几个人,和赵总碰了一下杯子,赵总眼里含着笑,“今年公司能够取得这么大的效益,和公司所有员工的努力是分不开的!”正说着,包间的门被打开了,一名服务员端着一大盘热腾腾的菜上桌了,“各位好,这是我们饭店的特色菜之一:正宗沛县狗肉,活狗宰杀,配以狗骨头熬制的高汤,添加名贵中草药,聘请名厨精心烹烩而成,营养丰富,汤鲜味浓。”服务员小姐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熟练的报上菜名,“请大家慢用!”服务员小姐退出了包间。
“快,快趁热吃,正宗狗肉,凉了就不好吃了!”刘副总站起来,招呼着,“赵总,快尝尝啊!”“对不起,我不吃狗肉!”赵总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地说。“哦”,刘副总举着筷子的手僵在了桌子的半空,没有人动筷子,桌上的气氛似乎凝固了,“为什么?”尴尬了好半天,刘副总才缓过神来。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赵总眼睛里蒙上了一层雾气,他点燃一支烟,吸了一口,幽幽的讲起了他的往事。
那时候的我,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顽童,上小学三年级。家里有一个大鱼塘,为了便于养鱼,我们的家就座落在鱼塘旁边,因为离村子比较远,所以就建了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墙很高,爸爸还托人做了一个结实的大铁门。
这天晚上,担任大队书记的爸爸又去村里开会了,和往常一样,就着昏黄的灯光,妈妈坐在床上纳鞋底,我趴在板凳上一笔一划的写作业,小狗阿黄趴在我的脚边打瞌睡。突然,阿黄警觉的抬起头,先是在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声音,接着汪汪叫了两声,“阿黄,别闹!”我摸了摸阿黄的头,“快睡觉!”可是阿黄根本不买我的账,它站起来,对着门口的方向,不停的汪汪起来,它走到门前,不停的用爪子去挠门,我站起来,打开门栓,阿黄一下子冲到院子里,放开喉咙朝着铁门狂吠起来,我摸了摸铁门,是拴好的呀。
“阿黄,快到屋里来”,外面有点冷,我赶紧招呼阿黄回屋里,就在这时,一阵拖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门外传来吆喝声:“开门快开门!”“快给老子开门!”听声音都很陌生,好像有七八个人,接着,大门被拍的“咚咚”作响……妈妈听到声音,也跑到院子里了,敲门的动静越来越大了,骂骂咧咧中,不时夹有铁器撞击铁门的声音,脚踹门的声音……“妈妈,怎么办?”我几乎要哭了,我们遇到了歹徒,爸爸又不在家,这阵势我还是头一次见到,浑身颤抖着,我不由自主的抱紧了妈妈,妈妈也抱紧了我。那个时代,根本没有手机,只是村委会有一部手摇电话机,而我们家因为养鱼,住的离村庄比较远。妈妈很快从慌乱中镇定下来,“儿子,别怕!”妈妈放开我,“你是男子汉,我们一起想办法!”妈妈跑进屋里,她一只手拿着铁锄,一只手拿着镰刀,她把镰刀递给我,“拿着!儿子,男子汉!别怕!”我接过镰刀,紧紧的抓住刀柄。三月的风还是春寒料峭,我和妈妈就这样摸黑站在院子里,我右手紧紧的抓住镰刀柄,眼睛死死的盯着铁门,摆好架势,妈妈两只手都握着锄头柄,脸朝大门,一动不动。铁器撞门的声音,脚踹门的声音,骂骂咧咧声,愈来愈激烈了,我的心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就这样对峙着,突然觉得时间过的真慢,我不敢想象,万一歹徒闯进来,我和妈妈是否能够对付得了他们……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外面的嘈杂声渐渐弱了下来,隐隐约约听到说话声,“好像有人来了”,“怕什么,我们八个人呢!”……“快跑!”“快跑!”……“站住,不准跑!”突然我听到了爸爸的说话声,还有脚步奔跑的声音,许多人在喊“站住”“老实点”“不准跑”……夹杂着扭打的声音,追逐的声音……
“儿子,我回来了!”是爸爸在说话,“快开门!”我一下子扔掉手中的镰刀,冲向大铁门,拉开门栓,看到站在门口的爸爸,“爸爸!”我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声,眼泪夺眶而出,我扑向了爸爸的怀抱。“儿子,没事了!”爸爸轻拍我的后背,安抚着我,“快招呼叔叔伯伯们屋里去坐!”我抬起头,才发现爸爸后面跟了好多叔叔伯伯,我不好意思的擦干眼泪,把他们让到屋里,再看看妈妈,妈妈也是泪眼婆娑,“幸亏你们来的及时,再晚一会,真怕再也看不见你们了!”妈妈含着眼泪,赶紧给叔叔伯伯们让座,沏上开水,大伙儿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的,终于明白了爸爸为什么能带着众人及时赶来了。
爸爸正在大队部里开会,门虚掩着,突然阿黄冲了进来,“汪汪汪汪……”对着正在讲话的爸爸一通乱叫,爸爸不好意思的把它往外面撵,可是它喉咙里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咬住爸爸的裤脚,不停的使劲向外面拽,面对阿黄的反常举动,爸爸突然意识到,家里是不是出事了?“今天的会先开到这里,我们家里可能出事了!”爸爸对屋里开会的十几个干部说,“请大伙儿帮个忙,和我一起走一趟!”于是,大伙儿抄起干活的家伙,又顺路叫上十几个青壮后生,便大步流星的向家里赶来,那帮歹徒正在门外疯狂的叫嚣,被逮了个正着。
听完大伙儿讲的话,我心情是说不出的激动,当初盖房子,爸爸就考虑好,在墙角留了一个洞,让阿黄随意出入院子,就在我和妈妈与歹徒对峙的时候,阿黄机智的从洞口跑了出去,跑到爸爸的大队部,引来众人,解救了我和妈妈。“阿黄,谢谢你!”鼻子一酸,眼泪又开始稀里哗啦,我抱着阿黄的脖子,“幸亏你救了我和妈妈!”阿黄若无其事的摇了摇尾巴,用舌头舔了舔我的脸。
“老实点!”“不准动!”这时候,十几个年青后生气喘吁吁的押着四个人进了院子,“报告书记,有几个人跑了!”“先押去大队部审讯吧!”
那天夜里,爸爸和负责治安的村干部一夜没有合眼,据四个家伙交代,他们专门盗窃,妈妈和二婶在赶集的时候,成了他们下手的目标,无奈妈妈发现了他们的企图,什么也没有买,就急急忙忙和二婶叫了一辆三轮车回家了,谁知道他们又尾随而来,发现我家住的离村庄比较远,四周没有人家,非常适合下手,趁着月黑风高,他们叫来一众团伙,万万没有想到却栽在小狗阿黄这里了。第二天早上,这四个家伙被押到了县公安局,之后县里成立了专案组,通过审讯,发现他们是一个盗窃犯罪团伙,由此破获了他们犯下的许多案子,并且把这个犯罪团伙给一网打尽,为老百姓们除了一个大害,因此,爸爸也受到了县里的嘉奖。
从此,我更爱我们家的阿黄了,每天上学,阿黄把我送到学校门口,目送着我走进教室,放学了,我会看到阿黄守候在校门口的身影,“阿黄”,我轻轻唤一声,那个灰黄色的影子就会箭一般飞奔到我的脚边。阿黄不是什么高贵的品种犬,就是庄户人家很平常的土狗,只和爸爸的膝盖差不多高,可是我觉得它比狼狗还要威武,比牧羊犬还要机智,比老牛还要敦厚。夕阳下,我一路小跑回家,阿黄也一溜小跑跟着我,阿黄是我的好朋友,是我不会说话的沉默的朋友,有阿黄陪伴的日子,每一天都是踏实的。
时间过的飞快,转眼之间,麦子已经青里透黄。一天中午,爸爸阴沉着脸回到家,坐在桌子旁,一个人抽着烟,一边长吁短叹,“怎么了?”妈妈给爸爸倒了一杯水,关切的问。“唉~”爸爸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妈妈急了,“祖宗,你倒是快说话呀!”“县里,县里在打狗~”爸爸神情凝重,吞吞吐吐的说,“啥?打狗?”妈妈疑惑的问,她不相信自己刚才听到的话!“是的,打狗!”爸爸说。“为什么?”妈妈小心翼翼的问,“我们家的阿黄应该没事吧?”“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疯狗四处乱窜,已经咬伤好几个人了,为了避免狗疫蔓延,县里成立了打狗队,见到狗就要打死,党员干部必须带头,否则撤销干部职务和党员身份!”
“我,我实在舍不得我们家的阿黄啊!”爸爸哽咽了,“我当时就和领导说了,不当干部,我也要保住我们家阿黄!可是领导说,就算你不当干部了,你家的阿黄还是得除去,县里也是下了决心了,不管谁家的狗,都要除,一条不留!你是党员干部,为了群众利益,你一定要起好带头作用!……”“谁也不准碰我的阿黄!”听了爸爸的话,我忍不住了,带着哭腔嚷嚷起来,“我们阿黄才不是疯狗呢!疯狗怎么会救我和妈妈呢?”那天晚上的事情,深深的印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了。“受人滴水之恩,应当涌泉相报,何况阿黄是救下我们娘儿俩啊!如果不是阿黄,我和儿子恐怕已经不在人世了!”妈妈撩起衣襟,擦了擦眼睛。爸爸一言不发,不停的抽烟,他的脚下,落了一大片烟头。
“难道,就没有一点办法了吗?”妈妈打破了沉默,我期待的看着爸爸,爸爸无力的摇了摇头,“是不是所有地方都在打狗?”妈妈不甘心,继续追问,“不是!”爸爸摇了摇头,“就是我们邻近的几个县!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爸爸喃喃自语,“有办法啊,我们可以把阿黄送到外地去!”妈妈说,我不禁为妈妈的聪明叫好,“可是,祖祖辈辈都在这里土生土长,我们哪来的外地亲戚呢?”爸爸的话,浇灭了我心中刚刚燃起的希望,沉默,再度的沉默。阿黄趴在桌子底下,眼睛黑葡萄似得,不停眨巴着,看看我,看看爸爸,看看妈妈,我的心真如刀搅一般,眼泪也忍不住扑簌簌的落下。
“爸爸,我们把阿黄藏起来吧!”我晃着爸爸的胳膊不停的央求,“藏到哪里都不是个事儿!”爸爸吸了一口烟,叹了一口气,“现在是全县,甚至是好几个县联合起来打狗啊!”“对,藏起来!”妈妈似乎有办法了,“藏到哪里?”我精神一振,“妈妈快说,藏到哪里?”“就藏到麦地里!”妈妈不愧是智多星,“小麦快熟了,阿黄身上的颜色是不是和小麦差不多?”“那又怎样呢?”爸爸无精打采的说。“阿黄藏在麦地里,就不容易被打狗队发现了,查到我们家的时候,就说阿黄被送走了!”“对啊!我怎么没有想到呢?”爸爸一拍脑袋,不得不佩服妈妈的办法。
晚上天黑的时候,我们一家三口,牵着阿黄,把它送到了麦地里一个比较隐蔽的地方,给它选定了一块活动范围,“阿黄,一定要乖哦!不能乱叫,也不能乱跑,你只能呆在这里了!千万不能让别人发现你!”我搂着阿黄的脖子,不停的絮絮叨叨,“他们会杀死你的!”阿黄眨巴着眼睛,似乎是听懂了我的话,“阿黄,你先别回家了!”爸爸轻轻抚摸着阿黄的头,“阿黄,我们晚上给你送水和吃的。”妈妈爱怜的看着阿黄。
这真是一场狗的劫难!村庄里,曾经欢快的狗吠,已经销声,曾经欢快的追逐,已经匿迹,带着血迹的狗的尸体,时不时的横在路边,空气中充斥着狗的血腥味……我在心里诅咒那害人害己的疯狗!想起阿黄,我的心情也变得越来越忧伤,每天都惴惴不安,生怕阿黄被别人发现了,老师上课讲到“度日如年”,我终于明白这个成语的意思了。
每天晚上,一家人都去给阿黄送吃的喝的,阿黄非常乖巧,它呆在麦地里,不声不响,看见我们来了,就会亲昵的迎上来,摇着尾巴,用脑袋蹭我们的腿,只是,它的眼睛里似乎多了一份忧郁。就这样,过了一个星期,麦子已经黄透了,村庄里,许多人家小麦已经收割完毕,在大场上晾晒了,我家的小麦,因为阿黄,还没有动镰刀,爸爸妈妈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晚上,爸爸领回来一个陌生的叔叔,那个叔叔开着一辆比较大的三轮车,他的口音我听不懂,妈妈说他是山东老侉子,说的是侉子的话。爸爸让妈妈特意做了几个菜,爸爸和叔叔喝了酒。原来,这个叔叔是山东人,正是麦收时节,他替厂里来我们苏北收购小麦,爸爸想把阿黄托付给他,爸爸给叔叔讲了阿黄的故事,叔叔连连点头,夸赞阿黄是一个义犬,他答应爸爸一定好好照顾阿黄。叔叔已经把小麦装好车,他在驾驶室里,给阿黄留了一个位置。我和妈妈从麦地里牵出阿黄,给它喂了一些食物和水。阿黄坐在我的身边,我抱着它的头,想到阿黄从此以后要离开我们,也许再也见不到它了,我再也控制不住,号啕大哭,妈妈也不停的抹泪,阿黄用舌头舔去我的眼泪,可是眼泪又从我眼睛里流出来,“儿子,阿黄离开我们,或许会有一条生路,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啊!”妈妈哽咽着说。
分别的时刻到了,爸爸想把阿黄牵到驾驶室,阿黄呜咽着,拼命的向后退,我拼命的想挣脱妈妈的手,试图去抱阿黄,“阿黄啊!不是我们要撵你走,”爸爸这个不轻易流泪的汉子,竟然已经是涕泪纵横了,“你不走,你只有死路一条啊!我们怎么舍得你啊?”阿黄呜咽着,不再挣扎了,任爸爸流着泪把它抱上驾驶室,“大哥,放心,”叔叔也抽泣着说,“俺一定会照顾好它的!”叔叔发动了车子,车后飘起一阵轻烟,我挣开了妈妈的手,“阿黄!!”我呼唤着,拼命的追在车子后面,“阿黄!阿黄!!”对着渐渐消失在视野的车子,对着伸向远方的路,对着辽远的夜空,对着苍茫的大地,我声嘶力竭。
阿黄被带走了,全家人的心也变得空落落的,想起阿黄,妈妈就会止不住的抹泪,爸爸变得越来越沉默,他总是一支接一支的抽烟。没有阿黄的相伴,日子变得孤单而漫长,上学路上,再也没有阿黄的跟随,放学时,门口也不见了阿黄的身影。阿黄走后,第二天,爸爸妈妈请了几个亲戚,花了两天时间把麦子收割了,我坐在麦地里,看着曾经隐藏过阿黄的地方,呆呆的出神,阿黄,你在哪里?阿黄,你在干什么?……阿黄,我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