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一过，地气变暖。
　　 枯草丛里冒出鹅黄的嫩芽儿，篱笆边上的芍药的红芽尖顶破土层，小飞蛾在半空中扇动着透亮的羽翼，一两只燕雀嘴里衔着泥巴和小柴棒在屋檐下来来回回地飞。阳光温热的手臂轻抚农家小院，伸一个长长的懒腰，农户里的小生灵们获得了新生，蠢蠢欲动了。
　　 奶奶的小脚开始忙乱起来了，记忆中农家院的春天就此展开……
　　 通常就在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奶奶从那个褐色的旧柜子里端出一个竹箩筐，里面装满雪白的鸡蛋。她盘腿坐在堂屋的炕上，拿起一个个鸡蛋，就着窗户上透进来的一缕光，细细打量，用手心擦拭蛋壳，再拿到耳边晃了又晃，听了又听。那些个大、光泽好、颜色白、外形漂亮的鸡蛋被一一分拣出来，小心翼翼地放置在铺着麦草的小箩筐里。
　　 挑好了鸡蛋，奶奶心满意足地走出堂屋，拿了一个圆形的竹笼，迈着小脚向着院边堆放的麦草垛走去，一边走一边念叨：“看我给你们拾掇一个舒舒服服的新家。”一大团黄灿灿的干麦草撒在竹笼里，被奶奶粗糙的手压得平平整整、妥妥帖帖，中间凹进去一点点，这个凹进去的窝，就是一个温暖的家了。新建的鸡窝在太阳下曝晒一两个钟头之后，被稳稳当当安放在西屋的门扇背后，那里避风又向阳，又靠近炕头。
　　 奶奶将挑好的二十个鸡蛋在草窝一圈圈排列好，再用手一一抚摸，转身抓住罩在背篓底下的那只老母鸡的翅膀，指着鸡头说:“好好抱鸡娃（孵化小鸡的意思），我给你喂大颗的包谷.”然后将母鸡轻轻放在装满鸡蛋的草窝里。母鸡展开翅膀，在窝里来来回回盘旋不定，一会儿，母鸡的肚皮贴着鸡蛋，蓬松的羽毛将所有的鸡蛋揽入怀抱，覆盖严实，用体温唤起一个个新生命微弱的呼吸，这个漫长的等待从此开始。而此时，那只老母鸡已经不吃不喝几天了，它静静卧在角落里，不喜欢被打扰，浑身的羽毛散乱，好似经历一次生死角逐，又似进行一场殊死抉择。奶奶跪在鸡窝前，烧一刀纸，点一炷香，嘴里咕噜咕噜念叨好一阵，这才弯着腰，爬起身，迈着尖尖的小脚，带着俩裤管的尘土，向着堂屋走去。
　　 有一天放学回家，奶奶坐在西屋的炕沿上，探着头，唤着我的小名:“泓儿，快来看。”声音里露出不同寻常的欣喜。我赶忙跑到西屋，只见有一只毛茸茸的黄色小球，在炕席上铺着的棉花堆里东倒西歪，蹒跚学步，好可爱的一只小生灵。蛋壳就在一旁，它是刚刚从这蛋壳里出来的一只小鸡娃。浅黄的小嘴儿，淡红的小爪子，黑珠子一样的小眼睛。小家伙在瑟瑟发抖，却鼓足了劲儿在学步，小嘴儿还不停地啄着瓶盖里的水。再看看鸡窝，大多数蛋壳都已破绽了，有的依稀可见小鸡的轮廓，蜷缩在半个蛋壳里，有的还露出嫩红的皮肉，有的翘着一个尖尖的小嘴。奶奶洗完手把袖子捋得老高，她拿起一个个装着小鸡的蛋壳，一边轻轻剥去破碎的残壳，一边用舌头把唾液喷洒在小鸡的身上，那个尖尖的小嘴吮吸着唾液，在蛋壳里蠕动着，慢慢睁开黑色的小眼睛。奶奶巧妙地拿掉那些残缺的蛋壳，精心剥去一层淡白的薄膜，将破壳而出孕育成熟的一只小鸡托在手掌心，细细查看，完好无损，便用棉花包裹，放在暖烘烘的炕席上。
　　 傍晚的时候，19只小鸡挤在暖暖的炕头，互相依偎，左顾右盼，前拥后挤。柔弱细碎的声音，连续不断，叽叽喳喳，新生的欢悦，被罩在大竹箩下温暖的炕席上，翻腾、涌动。小爪子抠动炕席上的报纸，嗤嗤作响，获得新生的躁动声，在昏黄的灯光下蔓延、悠长......
　　 冷冷清清的鸡窝里，只剩下一只残缺的蛋壳躺在那里。也许是发育不全，小鸡身体的大部分已经裸露在外，可是屁股那里有一块粘连在蛋壳上。那个尖尖的小嘴不停的啄着身后的残壳，它在努力挣扎，试图摆脱那个残壳，走向新生。这个微弱的生命历经数次努力，显得筋疲力尽，只在一声声惨叫中，小眼睛投出哀求的光。它明明已经获得了生命，此时就在生死边缘徘徊，而我和奶奶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面前的小生命。奶奶的眉头拧成了疙瘩，嘴里不停地念叨：“你要活就好好活，不要给我个眼欢喜。”奶奶投出爱怜的目光，如同一个接生婆面对一个带病的新生婴孩。我的心也揪在一块，不敢说一句话，悄悄躲在墙角的被窝里，祈求这只小生灵快点好起来。
　　 奶奶腾出一块热炕，给这只特殊的小鸡一个专门的小窝，连同它屁股后面拖着的一块粘连物，罩在一只竹筛子下，放了装水的瓶盖，开水泡好的白馍渣。
　　 也不知什么时候，我迷迷糊糊打瞌睡，因为潜意识里担心挤着小鸡，就贴着墙睡着了。做梦，所有的内容都关于那只小鸡，梦里依稀看到那只先天不足的小鸡康复了，和其它小鸡一起活蹦乱跳，抢着啄食。我想要把这个好消息第一时间告诉奶奶，激动地大喊，不料就醒了。在昏黄的灯光下，看见奶奶还坐在那里，驼着背弯着腰，仔细观察精心照料那只小鸡。一整晚，我幼小的心灵紧缩，第一次为一只小生灵的生死未卜而牵肠挂肚，迷迷糊糊里，和小生命一起经受生死考验的煎熬。
　　 天亮的时候，小鸡还活着。
　　 奶奶说：“看样子，这只小家伙命大着呢。”
　　 这只先天不足的小鸡，作为弱势群体，一直受到奶奶的重点保护和特殊照料。后来虽然外形上基本看不出来什么差异，但在鸡群里，奶奶总能一眼认出它，会多喂一些食给它。二十个鸡蛋能孵出二十只小鸡，而且保证二十只小鸡都能齐齐整整地长大，奶奶的本事在村里是屈指可数的，别的老太太都比不上。
　　 小鸡长得稍大一些，奶奶会给它们的翅膀染上颜色，按照迷信的说法，染了颜色，鸡瘟就不敢来。那时我疑心鸡瘟就是一种动物，它也许怕红色。雪白的鸡翅上染上红红的颜色，特别好看，自家的鸡跑到外面去，也好辨认，这个办法也是奶奶的首创。每天傍晚，奶奶一一清点着数目，每一只鸡的特征她都记得清清楚楚，比如说，红尾巴、秃屁股、大鸡冠等等。无论哪一只鸡缺席，都逃不过奶奶的眼睛。
　　 每次奶奶端着簸箕召唤鸡群回家，那些鸡从墙旮旯、玉米架下、草垛里、屋顶上四面八方飞窜过来，跌跌撞撞摇着肥胖的身子把奶奶团团围住，有的竟然扑通一声飞上奶奶的肩头，奶奶一边满地撒着包谷，一边用竹竿吓唬那几只霸道的鸡。让那些患过病或者长得瘦弱的鸡先吃几口，之后鸡群开始秩序井然地专心啄食，只听得地面喳喳作响，满地黄澄澄的包谷粒便慢慢变少。饱食之后它们迈着散漫的步子，唱着歌儿在院子里悠闲踱步，间或几声嘹亮的打鸣声响彻村子，把碧蓝的天空变得悠远而辽阔。
　　 奶奶在房前屋后拔来一篮子嫩乎乎脆生生的野草，有车前子，蒲公英、灰灰菜、荠荠菜，在菜板上剁碎，再撒上麦麸或者玉米面，搅匀拌细，给长长的鸡槽敷上厚厚一层，这才打开鸡架的小门，它们扑通翻飞，赛跑似的去抢食。这可口的美味过不了多久就养肥了一群鸡，公鸡挺起高高的鸡冠子，器宇轩昂的样子，母鸡摇着肥胖的身子啄食草丛里的蚯蚓、虫子。
　　 有一天，绿绿的草丛里卧着一只雪白的蛋。
　　 于是奶奶又新做一个鸡窝，放置在墙角比较隐蔽的地方，给母鸡产蛋。产完蛋的母鸡从鸡窝跳到院子里，大声的叫唤着，是要告诉人们它有大功劳。我绕过院子里的小花园，钻进堆放杂物的草棚子，弯下腰，伸手往鸡窝里一摸，热乎乎的鸡蛋还带着母鸡的体温。双手握着鸡蛋，欢欣地向奶奶报告，奶奶挪动身子，跳下炕，尖尖的小脚迈着轻快的步子，接过鸡蛋放到那只褐色的旧柜子里去了。此后她更加用心照顾那些产蛋的母鸡了，会单独撒给它们一些包谷粒，还常常说：“咯咯哒，咯咯哒，粮食粮食换鸡蛋。”新产蛋的母鸡不习惯于在鸡窝产蛋，有时会在外面丢了蛋。有一次，我和小伙伴们在草垛里发现了一只鸡蛋，偷偷地揣在兜里，拿到村里的小卖铺，换了小手帕，还有小蜡笔。过一段时间，我们就去那个草窝查看，不时会有意外的收获。只是奶奶会经常骂那只光吃食，不下蛋的偷懒的鸡。
　　 有一个深夜，一阵狂乱的鸡的惨叫声，打碎了安静的小院，惊慌的家人借着手电筒的光，看到一只黄鼠狼夺慌而逃，有一只母鸡的脖子被咬断了，地上流了一大滩血。这惨状气得奶奶直打哆嗦，此后的几天晚上，奶奶就一直不睡觉，虚掩着门，关上灯，准备好手电筒和棍棒，坐在炕沿上等黄鼠狼来犯。月亮升高了，夜安静极了，忽然一阵沙沙作响，黄鼠狼从院墙上窜进来了。奶奶打开房门，一只短棒稳准狠，砸向黄鼠狼，只见一只大尾巴在墙上一闪而过，黄鼠狼逃得无影无踪了。此后好长时间再没有黄鼠狼半夜来觊觎鸡舍了。
　　 鸡舍归于平静。鸡群每天都重复昨天的一切，晨光熹微，村庄安睡，公鸡早早的跳上高墙打鸣，清脆的喉咙，嘹亮的歌唱唤醒新的黎明，告诉人们该上地干活了。母鸡每天用粮食换着鸡蛋，最大的功劳是家人的饭碗里，对于营养的期盼得以实现。过节或者家里有人过生日，每个人的碗里会有嫩生生的荷包蛋，或者黄灿灿的炒鸡蛋，一缕缕幽香会在村子里飘荡，而那时谁也不会担心鸡蛋里是否有大量的激素。
　　
　　 又一个春天来了，地气变暖。
　　 新燕呢喃的某个午后，在老屋堆放柴草的屋檐下的草窝里，在密密匝匝的榆树槐树桑树参差掩映中，一只肥胖的老母鸡，在枯草丛冒着绿芽尖的草地上，领出来一群鹅黄的毛茸茸的小鸡苗，像一只只小球，在阳光下滚动。“咕咕咕，咕咕咕……”它嘴里叼着虫子，在唤它的孩子们来吃。
　　 奶奶踮着尖尖的小脚，要跑来看个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