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母去世时正值骄阳似火热浪滚滚的八月中旬。不幸的消息宛如晴空一记霹雳，震得我顿时昏头晕脑，觉得明亮的太阳似乎失去了光亮，燥热的空气瞬间转变成一阵阵寒气，似乎透彻心骨。尽管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是传来的噩耗顷刻之间浸透灵魂、浸透全身，化作了满腔的悲痛、思念之情和不断涌出的滴滴泪水。
　　 大约二十天前，我得到姑母已经身患肝癌晚期、病情严重的消息，难过的同时也非常吃惊。在我的印象里，姑母一直勤劳不辍，非常乐观，精神状态一直很好。每次见到她，姑母总是乐呵呵地问长问短，十分亲切，对我们关爱有加。姑母的身体状况据说也一直很好，年近古稀仍然一直在田地里劳碌着，多年来从来没有听说过姑母生病的消息。令人震惊的消息使我迅速作出决定，尽快抽出时间去探望姑母。
　　 听到姑母病重消息的第二天上午，经过一番曲折辗转，在市医院内科病房里见到了姑母。姑母正眯着眼睛，无力地侧卧在病床上，正在打吊针。半年不见，姑母变得面容灰黑阴暗，瘦骨嶙峋，已经被病痛折磨得奄奄一息。我心里一紧，一阵阵难言的酸楚迅速变成伤心的泪水，随之涌入眼眶。想到病情暂时还瞒着姑母本人，我努力克制着悲伤的情绪，极力不让泪水流出来；微笑着似乎十分轻松似的凑到姑母身边，轻轻地喊了一声。姑母微微睁开眼睛，似乎努力想抬起头，但终于没抬起来；原来炯炯有神的眼里现在已经黯淡无光。姑母看看我，灰黑的脸上满是慈祥温和，无力地用目光示意我再近一点。我俯下身体，姑母轻声细细地问了问我全家的情况。我努力控制着泪水，用十分轻松愉快的语气小声向姑母言简意赅地介绍了自己顺利的工作情况，介绍了孩子满意的工作情况、幸福的婚姻状况，恳请姑母配合治疗，尽快恢复健康。听着听着，姑母枯瘦灰黑色的脸上露出了舒心满意的笑容。
　　 尽管噩耗难以置信，悲痛的同时我心里十分清楚；略微擦了擦不断涌出的泪水，满腔的悲痛陪着我沉重的步伐，急急忙忙地向姑母家赶去。
　　 一路上强烈的阳光里，姑母的音容笑貌一直浮现在我眼前。姑母走了，她的一生结束了。姑母是一位普通的农妇，一生的经历也很平常，可是在姑母身上折射出的品格，却令人敬佩。恍恍惚惚之间，我曾经看到、听到关于姑母一言一行的片断，在眼前灿烂明亮的阳光里逐渐融化成了清晰明亮的一片，隐隐约约地折射出异样的神光。
　　 姑母一生要强。小时候听祖母不止一次说过，姑母二十岁出嫁，和姑父成亲时家里真正是一无所有，仅能避风挡雨的两间茅草屋徒有四壁。因为姑父家也很穷，弟兄六人，姑父是老大，自然要为弟弟们着想，要苦也只有苦自己。成亲后，小夫妻的生活应该是甜蜜的、温馨的、甚至是浪漫的；但是姑母知道姑父家境贫寒，负担重，能够有属于自己一片天地的两间茅草房就心满意足，此外什么条件都没提，自然不用说享受新婚的甜蜜。成亲后，小夫妻两人的小家庭连吃饭的碗筷都没有，也要在别人家暂借，姑母也没有和公婆吵架，争这样要那样。自然，也没有告诉自己的父母。还是祖母听别人说过后，从家里带了两个碗、两双筷子，走了十几里山路，送到了姑母家，这才解决了姑母一家的吃饭问题。我还听祖母说，那时我们自己家里也很穷，实在没有多余的碗筷，不然不会仅仅送两只碗、两双筷子。
　　 表弟出世添人进口的确是大喜事，但家里添了一张嘴吃饭，自然多了一份困难。本来日子就难过，这时生活自然更加困难。当时是大集体，山区人口不少，可是田地少。辛辛苦苦起早摸黑从年初忙到年终，集体分配的粮食连大人吃都不够，有了孩子养家活口就如雪上加霜一般更加艰难。到别人家去借，也不可能。在当时的条件下，谁家又有余粮呢？
　　 俗话说得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勤劳的山民们在饥饿的逼迫下，开始在林木茂密荒草离离的山上打主意。听消息灵通的人说城里的人家煮饭炒菜也要烧柴草，城里没有山，自然没有柴草。山民们就开始挑柴草进城出售，挣几个汗水小钱补贴一下家用，主要是买米买粮回家度日。勤劳的姑父从一开始就加入了挑柴草进城的大军。见到挑柴草进城能够挣一些小钱，姑母也争着要去。姑父心疼姑母自然不同意，但是最终还是拗不过姑母，只好勉强同意，不过总是叮嘱姑母少挑一些。姑母嘴里答应，每次总是尽量多挑。听说，姑母每次进城卖柴草，衣服都湿透了，常常滴下水来。回到家里破旧的衣服上满是汗渍。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姑母没向公婆要一分钱，也没向自己的父母要一分钱，把两间屋上的茅草换成了大瓦，逢到雨雪天家里终于干干净净，屋顶再也不漏雨水了。与此同时，家里还慢慢地置办了一些必不可少的家具，锅碗瓢盆、锅灶一一俱全。虽然简陋，但是毕竟有了，而且都是自己一手置办的。
　　 尽管家贫，姑母从不哭穷诉苦。不论啥时家里来了客人，姑母毫不吝啬，倾其所有，唯恐怠慢了客人。姑母从二十岁成亲到现在，亲戚们、邻居们对她都赞不绝口。
　　 从十多岁时开始，我常一个人到姑母家玩几天。每逢听到别人赞扬姑母自己苦做苦累置办了家当，姑母总是一脸的笑意。
　　 这一次，姑母病得这样严重，在医院治疗了很多天，她一直不忍心打扰娘家哥哥、弟弟以及侄儿们，一再嘱咐孩子们，一定要瞒着舅舅家，不要随便打扰娘家人。在本村，姑母也尽量不多言，免得邻居们来看望，打扰了人家。还是表弟知道母亲在世的日子已经不多，才悄悄地告诉了我们。
　　 姑母一生乐观。姑母的生活一直很艰苦，直到表弟们长大了，生活虽有好转，但是家里吃的、用的一直都是很平常的，丝毫没有特殊之处。但是，姑母从来没有唉声叹气，从来也没有怨天尤人。每天从早到晚，每年从初一到大年三十的晚上，每次见到姑母，她都是一脸甜甜的笑容，似乎从来就不知道生气，似乎从来就没有生过气。成亲时，家里吃饭的碗都没有，她没有叹过气。以后挑柴草进城那么劳累，那么辛苦，也从来没有叹息过一声。听祖母说过，她从来就没有和别人争吵过。尽管自己也很困难，但是，邻居、亲戚们有了困难，她总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热心相帮。
　　 姑母的嗓音很甜美，记忆力很强，性情开朗大方。虽然一字不识，但是只要别人教一遍，她就能够清清楚楚地记住。特别是唱歌，别人唱一遍，她就记住了，而且唱得很好。在物质生活匮乏的年代，各地经常演样板戏，姑母每次都在剧中扮演主要角色。在舞台上，姑母甜美的嗓音、绘声绘色的演唱，再配合着娴熟自然的舞台动作，每次都获得了观众热情的掌声。
　　 不管繁忙的季节还是闲暇的日子，晚饭后，姑母家那间小小的堂屋里，总是站着、坐着挤满了村里的大人、小孩。大家闲话一番，说笑一阵后，就用热烈的掌声邀请姑母唱上几句。在物质生活匮乏精神生活丝毫没有的年代，姑母的家里就成了全村人的乐园。姑母在这样的环境里，从来没有生过气，尽管白天的劳动已经非常疲劳，晚上家里来了邻居们，她脸上连生气的表情也从来都没有过。
　　 从我记事时起，在我的印象中，姑母总是笑眯眯的，一脸的慈祥，一脸的温和。一直到临终，都是如此。要是没有乐观的心态，肯定做不到。
　　 姑母一生勤劳。姑母成亲时白手起家，一直生活在偏僻的山区，田地甚少，山地贫瘠。在我的记忆里，姑母似乎一天也没有闲着。每次见到她，总是看到她在忙碌着，或者在田里，或者在地里。早年到城里卖柴草的时候，还是农村的大集体年代。生产队里要求社员们每天按时一起出工，一起收工回家。不按时上工，以及上工迟到的人，就扣除一些工分。在按工分分配粮食的日子里，农民把工分几乎看成了命根子。为了不扣除工分，不耽误生产队的劳动，姑母和姑父他们挑着柴草常常披星戴月，半夜就动身往城里赶。到了城里的时候，天刚麻麻亮。姑母等人赶紧趁着黎明前微弱的星光赶快卖完柴草，就立即收拾好扁担绳索，跑一般地往村里赶。赶到家匆匆忙忙地喝上一些稀粥就和社员们一起上工做农活去。在生产队上工集体劳动的时候，姑母也从不偷懒，从来没听人说姑母做事投机取巧。
　　 分田到户的春风吹来后，姑母更加忙碌了。山区的水田，姑母根据实际，每年只种一季水稻，水稻收获后，适时栽油菜，或者点小麦。除了分配的山地，姑母带领全家人又开垦了一大片荒地，山地里栽种玉米、马铃薯、山芋等。此外，姑母还在远离村庄的山坡上经营着一片茶叶地。每年四月新茶冒尖的时候，姑母全家就忙碌着采茶。采的茶叶加工后，大部分出售，但每年都会留一些茶叶带给我家和叔叔家。经过姑母、姑父的辛勤劳作，分田到户的当年就基本解决了全家的温饱问题。
　　 我家在巢湖边，每年种两季水稻。夏天“双抢”期间，天气炎热，常有雷雨。人们既要忙着收割早稻，又要忙着赶时间栽插晚稻秧，忙碌的情景真的难以用言语叙说。这时姑母自家也很忙碌，还是常常挤出时间回娘家帮帮忙。每当看到姑母忙碌的身影，我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激和无比的敬意。
　　 近些年，山里外出打工的人越来越多，年轻人大多也不愿留在山里守着贫瘠的土地等候着贫穷，也想方设法远走他乡。姑母已经到了人生的晚年，外出打工已经不可能。两位表弟通过自己辛勤劳动，日子已经过得相当富裕，按说姑母应该休息在家打一打小麻将消遣消遣，自由自在地享一享清福。但是，姑母勤劳惯了，闲在家里反而不舒服。眼见山村外出人口增加，山里闲置的田地越来越多，姑母趁此机会，向本村几位搬出去的人家打了招呼，把人家抛荒的田地接手过来，一共有五六亩，栽一季水稻，再栽一季油菜。每年收获的油菜籽就有一、二千斤。前些天听姑母的邻居们介绍说，去年姑母就觉得肝部常常隐隐作痛，姑母开始总是不以为意。再说了，姑母一直勤劳，舍不得休息，自然更不愿意闲在家里。直到今年的油菜籽成熟收割之后，肝部实在疼痛得实在忍受不住，才在姑父以及全家人的催促下，到了市医院检查。检查结果出来以后，表弟大吃一惊，强忍住悲伤，劝说姑母接受治疗。治疗的时间不长，姑母又催促着快点回家，她又想到了田里要栽种水稻。
　　 姑母凭着勤劳的双手，从一无所有，到今天子女各自成家立业，子孙满堂，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姑母作为一家之主，付出的汗水和心血是可想而知！
　　 满头大汗地赶到姑母家在的山村，如雨的汗水流不完心里的悲痛，哽咽的喉咙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哀伤话语。远远看见姑父等人正在大门前的树荫下商议着事情。见我到了，表弟一脸的悲伤，眼角带着泪水迎上前来招呼我。满头白发的姑父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很多，刻满深深岁月年轮的脸上满是深深的哀伤和无言的不舍。我眼里噙着泪水赶紧走过去，轻轻喊了一声姑父泪水就汩汩而出，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姑父颤抖着迎过来，眼眶里泪水不住地打转，哽咽着说：“孩子啊，这次来你还能看到你姑母，下次来就看不到她了。”说罢，老泪纵横。我也忍不住泪如雨下。
　　 随后，我流着泪轻轻走进堂屋，姑母的灵柩停放在堂屋中间。我轻轻走到玻璃棺材前，双膝跪地，按本地的风俗习惯虔诚地给姑母磕了三个头。磕头的时候，我尽可能轻轻的，不发出一点声音，生怕惊醒了姑母。是的，勤劳一生的姑母的确太累了！这个时候，也该静静地休息休息了。我不能再打扰姑母。
　　 磕头后，我慢慢地站起来，轻轻走到玻璃棺材旁，隔着玻璃看着姑母静静地睡在里面，一脸的平静，一脸的安详。我心里默默地念道：
　　 姑母，安息吧！您的一生虽然普通平常，但是从未向困难低头，一直要强、乐观、勤劳的品质永远令人敬佩，永远令人难忘！
　　
　　 2014年8月16日，改于近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