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似乎每个人都急急匆匆，忙忙碌碌。我不知道他们都在忙什么。我依旧满脸挂着灿烂的笑容，四处张望，满世界游荡。街道两边的商铺探出的熟悉而陌生的脸庞，各具特色，有的冷漠，有的挂着淡淡的微笑。
　　 “嗨！狗剩，你小子被评为洪县十大名人之一了！”那个卖糖烟酒的商店里，胖胖的老板，笑眯眯的给我打招呼。
　　 “什么？你也看到了？昨天网上，洪县吧里投票选举的洪县十大名人，狗剩票数竟然位居第一。咱们县里的大文豪，还是鲁迅的朋友呢，才排名第二，咱县最出名的县委书记才排名第三！哈哈，啊哈哈……”旁边早餐店卖包子的平头，接过胖老板的话。
　　 我不知道平头是对我说的，还是对胖老板话语的补充。看到他们笑得那么开心，前俯后仰。我不知道网上、洪县吧是什么货色，只有咧着嘴跟着他们笑。
　　 太阳出来的老高了，早餐店里已经没有什么人吃饭了。打杂的一个小瘦孩，把地上扔的白哗哗的搽嘴巴纸扫成一堆，用铲子铲到一个筐里。“嗨！狗剩，把垃圾端到垃圾堆里倒掉！”我依旧笑容灿烂，抱起垃圾筐，跑到不远处的垃圾堆，把筐子抛了出去。不远处的小瘦孩还一定会喊：“把筐子，拿回来！”第一次我把垃圾连筐子一起扔了的时候，平头狠狠地训斥了小瘦孩一通，从此以后小瘦孩就每次必喊，他有时候忘了喊，我就径直往回走！我喜欢看小瘦孩气急败坏的样子。当我把筐子还给小瘦孩时，小瘦孩会给我几个卖剩下的包子。我一边吃着包子，一边继续游荡。
　　 隔一天的这个时候，还会有个比我更邋遢的人来给早餐店送煤球，平头会喊我往厨房里搬煤球。我就有幸目睹了厨房的尊容。他们老呵斥我影响形象，不让我往吃饭的大厅里去，可我感到那个厨房，和我天天光顾的垃圾堆差不多，也是乱七八糟、脏呼呼的。店里还有个大妈，很怜惜地对我说，你回头带个茶缸吧，给你盛点汤喝。我才懒得带呢，带茶缸多麻烦呀，渴了，找到水龙头就可以猛喝，有时候路上还有捡到半瓶饮料呢。
　　 我从来不在早上人多的时候去早餐店，平头会呵斥我的，会骂着把我往店外面踹。我就在太阳出的够一定高度了再去，小瘦孩喜欢我去替他倒垃圾，我也喜欢美味的包子。平头喜欢我不怕脏、不怕累地搬煤球，高兴了，还会亲自吩咐给我包子呢。
　　 那么在去早餐店以前，我做什么呢？我自有安排的。
　　 我去休闲路上的那个店，开店的是个美女，至少在我眼里是美女吧。美女卖搽嘴巴的纸，不过我在厕所里也见过那种纸。美女很信任我的，还让我给平头送过几大包呢。我只负责扛过去就行了，就像帮小瘦孩倒垃圾一样。来店里的大都是女同胞，我在马路对面观察过的。
　　 我每天早早地侯在美女的门口，美女一开门，我就冲进去，卖力地把昨晚上我搬进店里的纸箱，一个个再搬出去，一溜码开。美女看我搬完了，就及时喊停，否则我就会把搬出来的箱子又搬进店里了。呵呵，其实我是在消磨时间呢。
　　 晚上，太阳全部掉到山那边时，我就来帮美女把早上摆出的箱子再抱回去。搬完时，她也会及时喊停的，她担心我把搬回来的箱子再搬出去。有一次搬完箱子，美女很温柔地说，“直接回家吧！别再拐弯了。”我就兴高采烈地径直往家跑，跑出去了一段路，我忽然想起，不拐弯，我怎么回到家呢？我就气喘吁吁地回来，追上美女，美女以为我有什么事，我很无奈地说，不拐弯，我回不了家呀。美女一愣，笑的捂住肚子，蹲了下来。我不知道为什么让她这么开心，可我说的是大实话呀。美女笑够了，然后说，不要去别的地方了，天色不早了，回家吧。可这给不拐弯有什么关系呢。
　　 我也有后悔的时候。那个收麦季节，正值五黄六月，龙口夺食，烈日炎炎像要把大地烤焦一样。有一个分头，手里提着一兜黄灿灿的大黄杏儿，告诉我，你背一捆麦子就给你一个杏儿。说完自己先“喀嚓”咬一口，“吧唧”“吧唧”努力嚼出杏儿的脆香甜。当时的我立马垂涎三尺，就飞奔过去，背起一捆麦子跑十多分钟，送到路边的拖拉机上，一趟下来就汗流夹背、气喘吁吁，分头递给我一个杏儿，我狼吞虎咽，酷似西游记里的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没吃出什么味，就囫囵吞枣吞了下去，然后眼直勾勾地盯着那一兜鲜杏儿。分头就说，背吧，一来回给你一个。就在这一兜杏儿的鼓舞下，一地的麦捆让我全背完了。整整一晌午，我饥肠辘辘，脸上，脖子上，胳膊上到处都是被麦芒挂伤的地方，丝丝泛着血珠儿。地里的村民可能看不过去了，就递给我一个硬邦邦的凉馒头。我如获至宝，啃着馒头对施舍人傻傻地笑着，急切地问，还用背麦子换吗？那个村民大叔怜惜地摇摇头。
　　 后来，在我厌烦小县城的车水马龙的时候，就独自跑到后面的山坡上，就发现了那里的几株杏树。爬上树随便吃，比背麦子舒服多了。山坡上的野果子很多的，我就不再去别人的地头晃悠了。
　　
　　 2
　　
　　 其实我是一个地地道道，根正苗红的革命后代。
　　 我爹的一条腿是铜的，跟别人的不一样。走起路来，“咯吱”“咯吱”一声一声地叫唤着。老远就能听到他老人家来了。爹很骄傲，说这条腿是参加抗美援朝受的伤，为此还受到彭德怀的亲自慰问，爹是抗美援朝回来的功臣，因为没有多少文化，退伍后，就回了农村，担任了村长，村里上上下下都尊敬我爹。我娘就是在爹回农村后，由组织出面做主，嫁给了我爹。生下了我后，爹高兴地给我起名叫狗剩，说名字越贱越好养。其实我还有个大名叫援朝。由于我连上了三个年头的一年级，还认识不全1、2、3、4、5，我也就告别了学校生涯。从此再也没人知道我的大名了。别人都说我傻，憨，甚至有人叫我二蛋。只有我爹说我老实过头了。
　　 分田到户了，家家都在奔小康。爹没文化，就退居二线了，人们再见了爹，就喊老村长。爹腿脚不方便，老趴在地里干活。收成也不太好，爹和我靠着微薄的抚恤金生活。人们似乎遗忘了爹，遗忘了曾经是大英雄的爹。比爹小好多岁的娘，分田到户没多久，就不知道上哪儿去了，组织也不过问了。
　　 爹也有风光的时候，就是学校进行爱国教育的时候，会有人来请爹去讲战斗故事的。那是爹最高兴的时候，爹会换上压在箱底的，从来舍不得穿的老军装，挂上一大串军功章，领着我到离我家不远的学校去讲。一路上，爹的腿，“咯吱”“咯吱”节奏快了许多。
　　 爹坐在主席台上，下面是黑压压的一片学生。我就蹲在不远处的墙根听，爹嘱咐的，不要乱跑。我听不懂爹讲得是什么，我只听到爹说，好狗日的，黑压压的一片，好婊子养的，气死老子了！不时引来下面的学生们哄堂大笑。后来，大家一块鼓掌，我也跟着使劲拍，蹦着拍。学校的人给爹送了一个暖水瓶，爹喊着我，我就跑过去，帮爹抱着。爹说，小心点，小心点，别摔了。
　　 路上，我抱着暖水瓶，问爹要暖水瓶干什么，爹说，装滚水。我不知道滚水是什么。以前只知道井水，我和爹渴时都会拿着大马瓢咕咚咕咚喝缸里的井水。再后来，就是对着水管喝自来水。每年都会有人来请爹去讲战斗故事，换来的一排暖水瓶像爹的军功章一样，被爹珍藏着。
　　 那年，我们村的小学教室塌了。村长和村里小学老师去上面要钱盖教室。县里说，上面有政策，先给边远山村盖教室，你们是城郊，盖教室只能往后推推。爹听说了，领着我去了教委。教委还是那句话，说上面的政策，他们也没办法。爹就带着我去了市里，我第一次出远门，激动的手舞足蹈。
　　 我和爹进不去市委，爹就坐在市委门口，摆开自己的军功章，卸掉自己那条假腿。见人就说，教室塌了，孩子没地方上课，上面不给解决，政府给俺的假腿俺也不要了，还给市政府。招来了一群扛着黑乎乎家伙的人群，咔嚓，咔嚓，闪着刺眼的光，对着我和爹直晃。我吓得直往爹后面躲，爹说，她们是记者，不用怕的。记者们都称爹是功臣。还有个美女给我们拿来了两盒米饭，很好吃，我把外面白白的，软软的盒子也啃了几口。爹说，这是一次性饭盒，不能吃的。
　　 我和爹是坐着黑乎乎的小车回家的，据说是市政府给送回来的。不久后，我们村里的小学，就盖起了教学楼，村里的人忽然发现我爹的重要性了。再后来，县里给爹送来了一辆怪怪，我从来没见过的车，送来的人叫爹坐上去，两只手握住两个柄，两只手一摇，车子就跑了，说是残疾人代步车，爹说不能浪费国家的钱。来的人还是丢下了车，训斥了村长说，要不惜一切照顾国家功臣！
　　 爹经常去看地里的庄稼，我就推着车去马路上骑。来往的车辆见到我的残疾人代步车纷纷给我让路，我很是威风，得意极了。
　　 忽然有一天，爹拉着我的手，放进了村长的手里。村长使劲握住我的手，攥的我都有点痛了。
　　 爹死了，带着他的军功章，被埋进了烈士陵园。
　　 烈士陵园，我并不陌生。每年清明，爹都会带我去烈士陵园，每年都重复地给我讲故事。我问过爹，土堆里埋的是什么，爹说，战斗死了的英雄，虽死犹生，永远都是活着的。那我爹也是永远活着的，但我发现爹也欺骗了我，因为我在土堆外怎么喊，他都没有答应过。
　　 不久后，我也就适应了自己一个人生活。白天我四处游荡，平头，小瘦孩会给我包子，垃圾堆里，也有很多好吃的。回到家，窗户外面老有好心人放的馒头。
　　 3
　　
　　 村里人都搬到马路边住了，盖起了一座座上下都能住人的楼房。每天都有人亲切地喊我给他们看场地，搬砖头。哪里需要我，我就往哪里去。坡跟就剩下孤零零的，曾经是我和爹住的房子时，就没人再喊我了。
　　 我百无聊赖，到街上四处晃悠。
　　 那天，我看到一个小女孩呆呆地站在树下，拿着两个球拍，仰头看着树上。看到她背上大大的书包，我就知道她放学没多久。我信步走过去，“你怎么了？”我笑着，弯着腰问。女孩怯怯地告诉我：“羽毛球被我拍到树上了。”我抬头看了看，真的有一个羽毛状的东西挂在树上。我自信的告诉小姑娘，“我能爬上去的。”我运足力气，抱着树干，爬上了树杈。可那东西在树的末梢，我怎么也够不着。看着小姑娘焦急的模样，我忽然想起来了我在山坡上打杏的经验，我“哧”一下子溜下树。四处寻找合适的石头，无奈大马路上没有山坡上的石头好找，我看见了小姑娘手中的球拍，灵机一动，拿过球拍抛了出去，可惜球拍上都是网眼，不偏不正地挂在了羽毛球旁边的树枝上，我一着急把另一只球拍也抛了出去，这只球拍也赖在树枝上不下来了。我急得抓耳挠腮，左右寻思，我把目光集中到小姑娘背上的书包上了，“书包借给我吧，把它们砸下来。”我笑眯眯地看着小姑娘，小妹妹犹豫了一下，把书包递给了我，我奋力一抛。书包有两个宽大的带子，又一次呆在树杈上不下来了。我不好意思地看着小姑娘，小姑娘“哇”地哭了起来，吓得连连后退，“你不会把我也挂到树上吧！”
　　 “好啊！你个死傻子，敢欺负我孩子，不想活了！”一个女人冲了出来，抱起自己的孩子，一边破口大骂着我，一边给路上的熟人叙述我的恶行。看看树上挂着的书包和球拍，人赃俱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还是逃跑吧！我拿定主意撒腿就跑。
　　 跑出了一段路，我喘着粗气，站在一个围墙下休息。
　　 哗啦啦，哗啦啦，流水声一直不断。忽然我想起了那次小饭店水管跑水也是这样的声音，因为是休息时间，店里没人。最后，水淹了饭店，我还被喊去往外端污水呢。老板过后很慷慨地给了我一份肉菜。想到这里，，我一努劲爬上了围墙，“啊，”我一阵惊慌，我看见了一堆白花花的肥肉，一个胖女人在洗澡。胖女人尖叫着，骂着。我一失神，跌下了墙头，我爬起来飞跑。
　　 以讹传讹，大家都说我欺负小朋友，喜欢偷看女人洗澡……妇女和儿童见了我，都吐着唾沫，远远躲开我。
　　 没有了父亲，我变得脏不兮兮的。饥一顿饱一顿，没人给我吃的时候，我就到垃圾堆里垉，但我也不悲哀，我会一边垉垃圾，一比哼着自己创作的歌曲。美女不再找我搬箱子，见我就捂鼻子。路上的小孩子见我就跑，摔倒了，我也不敢扶，怕挨打。
　　 我还是四处游荡，店铺里得小老板们没事的时候倒喜欢逗我，我也做着各种鬼脸迎合他们，让我翻跟头我就翻，让我打滚，我就满地滚。后来厌烦了这些娱乐活动，他们就让我追逐骑车过路的少女们，最好能坐到后衣架上，少女的尖叫是他们兴奋的高潮。我就可以得到一点奖赏了。男人是万万不能招惹的，搞不好就会得到一顿暴揍。
　　 我第二次出了远门。
　　 我藏在了马路边，看见了那个开大汽车的司机去吃饭了。我就奋力爬上了车厢里。车厢里装的都是我们洪县的山货。我挤出一点空隙，躺了下来。颠簸中，我迷迷糊糊看到了父亲笑眯眯地看着我。一觉醒来，我揉着睡意朦胧的双眼，车已经停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了。我看看陌生的车外，人头攒动。卸车的人，叫骂着，看看我手里什么也没有，就一脚把我踹下了车。
　　 我游荡在陌生的街道，没有了熟悉的面孔。我适应环境的能力特强，只要天气不过于糟糕，哪儿都能睡。只要有人的地方，我都能生存。因为有人就有垃圾堆，有垃圾就饿不死我。在这儿，没有人对我笑咪咪的，有的只是呵斥和谩骂，更没有人笑眯眯地给我打招呼。人情的冷漠，我特别怀念洪县众多的熟人们，想胖老板，想平头，想小瘦孩，想村里好心的大婶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