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滴嗒、嗒滴嗒、嗒嘀嗒——嗒——滴——小朋友，小喇叭节目开始广播啦！”
　　 清脆而欢快的声响，是从一座依山傍水的农家小院里飘出来的。着染装布的仨孩子，念雨和弟妹，小脑袋枕在八仙桌上，痴痴地对着一个巴掌大、会说话的金黄色小匣子。
　　 这个小不点，就是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流行的半导体收音机。一拧开开关，各个频道源源不断地吐出来一些五花八门的节目。其实，在电子产品日新月异的21世纪，收音机，早已算不得什么稀罕物了。但在当时，对于一个月收入只有7.00元的民办教师家庭而言，除了电线杆上挂着的免费小喇叭外，收音机已然算是最奢侈的家什了。
　　 舍得“孩子”套得住“狼”。爸爸深谙这一点。苛俭成性的他一而再地克扣自个的烟茶钱，好不容易攒够了钱，就痛痛快快地给孩子买下了这个假日礼物。于是，暑假天，念雨这仨宝贝疙瘩，就自愿留在家中了。有病刚见好的妈妈督促，他们认认真真写作业，痴痴迷迷听广播，再也不会展着颈子去艳羡那些满坡跑的农家娃仔们了。
　　 尽管身处贫寒年代，农家娃仔的赏心乐事还是花样百出的。农忙时，男娃仔会顶了烈日，干些锄地，浇水，打农药，摇花粉等体力活，女娃儿，也会寻些掰玉米、翻薯藤、摘绿豆、打棉尖等轻松活儿来干。一到农闲，农家娃仔就像一群脱了缰的野马，四处乱闯。要不上山挖草药，要不爬树捣鸟窝，要不下河摸蟹鱼，实在累了，他们就往草地上一躺，或滚成一团，看流云，听鸟叫，享受着无拘无束的野趣。
　　 念雨和弟妹，只是偶尔有机会参与其中。他们仨有他们的乐园。屋后的竹林，便是一个阴凉的好去处。躲猫猫，爬竹竿，罩蜻蜓，他们几个也乐此不疲。但，从有了小收音机，他们仨更喜欢围着八仙桌，听小喇叭，不出几日，就上了瘾，连妈妈竟也迷上了小喇叭。
　　 嗒滴嗒、嗒滴嗒、嗒嘀嗒——嗒——滴——小喇叭开始广播了。脆响刚过，收拾碗筷的妈妈就忙不迭地冲了出来。她端出一瓷碗炒蚕豆，甩着手上的水，一屁股倚坐在上把位。东南西北，一方一人，四人团团坐，大眼瞪小眼，喜滋滋地收听广播连续剧，谁也想不起吃零嘴了。
　　 那年暑假，广播剧播放的是路遥的《人生》。
　　 念雨清晰地记得，每个人物，都让她带着纠结的情绪，有欢喜，也有厌恶。其中，心理震动最大的是高加林。高加林，由小学代课教师到通讯干事，抱持着逃离土地的梦想而一往无前，历经波折，最后又不得已退回到黄土地的人生境遇，还有他一波三折的爱情追求——落魄时有刘巧珍的爱，风光时有黄亚萍的恋……不甘，挣扎，奋进，拥有，失去，一路前行，高考落第的高加林兜了一圈，回到土地，离开土地，再回到土地，仍然两手空空，是幸还是不幸？
　　 忘恩负义的家伙，他活该！泪水涟涟的妈妈抹了一把泪。
　　 巧珍的心像金子一样。德顺爷爷说得好！多好的巧珍啊！人啊！总在失去了才知道可贵。
　　 口里不停的妈妈，又轻敲了一下小弟的头。
　　 打盹的小弟清醒了，他扮个鬼脸，蹦出老远，摆出一个打架的姿势。
　　 这就是未来的我。我的梦想是做个拳王。我才不学高加林。
　　 男儿要自强。捣蛋鬼，学点本事，长大了才能顶天立地。
　　 高加林，拼死拼活，为何却回了农村？念雨的质疑冲口而出。
　　 他运气太背了，这是一个人的命啊。
　　 什么命不命的！我看，高加林就很棒。一个人，就怕没追求。不苟言笑的爸爸冒了出来，一屁股坐在小弟空出的长凳上。
　　 念雨埋下了头。小弟嗖地一下蹿到念雨身边坐下了。他们俩最惧怕爸爸。惟有小妹，人小鬼大，天王老子也不怕。她伸出胖手，抓起一把蚕豆，一粒粒排在爸爸面前。然后展着圆脸，冲着爸爸傻笑。
　　 打拼过了，即使不成功，也不会后悔。我就是个活例子……
　　 爸爸，是怀才不遇。念雨知道。爸爸当兵十年，他拼不过“历史”，便幽愤而复员了。后来，虽然有重返部队的机遇，但是，为了守住一个家，他不得已才留在了乡村讲台。
　　 路要靠自己走。对于高加林，命运是公正的。爸爸语重心长地说完，又回到正房，忙他的备课了。
　　 高加林文武双全却喜新厌旧，刘巧珍善良美丽却委屈求全，黄亚萍大胆时尚却又横刀夺爱……在一连声的叹惋声里，他们浸润在主人公的苦乐年华里，听完了广播剧《人生》。
　　 爸爸妈妈的话，听得似懂非懂，高加林的人生，也听得云山雾罩，但迷惘的念雨，却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生的路，无人能替代，必须要自己走。诚然，妈妈的爱与感恩意识和爸爸于逆境中不放弃的硬骨精神，一直是她人生路上的参照物。N年后，尝遍了生活悲辛的她，也终于彻悟爱与人生的真谛。其实，爱，无所谓对错，命运多舛也不因人而异，只是站位不同罢了。
　　 收音机的内容和功能又何止于此？
　　 除了“故事爷爷”主持的广播剧，还有每周一歌、小说连续播讲、评书、广播剧、国际少年书信写作比赛、听音响编故事……时而是动人的故事，时而是传神的朗诵，时而是快乐的育儿经……故事惟妙惟肖，朗读声情并茂，育儿经现实可行。那些形式多样、内容丰富的电台节目，像磁石一样，牢牢地吸住了念雨，好动的弟妹安静了，连喜欢戏曲的妈妈也被勾去了魂。
　　 当插曲一响起，歌喉痒痒的爸爸也凑了过来，有滋有味地哼唱起来，或者即兴吹起了口琴。
　　 癫着小脚的奶奶来了，随后而至的是奶奶的小尾巴芝麻，念雨的堂妹。一时间，八仙桌前就围了一圈人。爸爸领唱，小弟翻跟头，芝麻跳舞，大家唱的唱，舞的舞，笑语喧哗。一粒粒长了脚的蚕豆，悄无声息地飞进了每个人的口中。土院坝上，几只小狗欢快地兜着圈子，屋后的竹林，也传来了一浪高过一浪的蝉鸣。乡村小院子，像过年一样，充满了喜庆与祥和的气氛。
　　 那个暑假，念雨和弟妹，读书，写字，猜谜语，听小故事，一下子变得乖巧、醒事，学习也更用功了，也不再跟那些邻家孩子打堆和疯玩了。
　　 把野惯了的孩子的心收回来，功在收音机。一时之间，杨家湾家家都买了收音机。有了新玩伴的娃仔们，赶也赶不出门了。
　　 天南地北的少儿们，想必也一样的吧？他们痴守在收音机旁，支楞着耳朵，聆听着小喇嘛。
　　 故事爷爷，故事奶奶，还有播音员……一首首熟悉的儿歌，一段段动人的童谣，一出出精湛的广播剧……小熊请客，小蝌蚪找妈妈，大闹天宫，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小英雄雨来……生活与革命，爱情与理想……于是，孙敬修和康瑛，和他们演绎的故事，从小喇叭里淌出来，流向五湖四海，流进每一个渴望美好和知识的心田。在如痴如醉的迷恋中，童年缤纷起来，敏慧的心也融进了斑斓的世界。
　　 生日，你给外爷买的是收音机？老妈，你真老土。
　　 孙女，你错了。你妈妈送的礼物，我们喜欢。我们走步，逛街，都带着呢。听听广播，唱唱红歌，我们心里那个美啊！就像又回到了乡村那些寻常日子。
　　 爸爸话音刚落，话筒里，又传来了妈妈的朗笑。
　　 我们守着收音机，就守住了最美的东西。
　　 看着翻白眼的女儿，念雨无声地笑了。
　　 收音机，录音机，手机，电子游戏，ipade……突飞猛进的科技时代，青少年们掌中宝不断翻新，收音机哪算得好玩伴？他们的童年里，没有故事爷爷和故事奶奶，也没有小喇叭，自然也不会明白，收音机，之于他们祖辈的存在价值。
　　 在一个精神与物质同样匮乏的时代，收音机，不仅记录了一个时代的童年生活，还珍存着亲邻间的温馨，更是一种爱的精神守望。
　　 以一种宗教般的虔敬和爱，痴迷收音机。爸爸妈妈如是，念雨如是。她的心里，泛起了一浪浪温润的回应。
　　 远远的，场镇街角的古槐下，几个扎小辫的姑娘，哼着顺口溜，跳皮筋。
　　 一曲山寨版的童谣，欢快，颤悠，如歌飘过，回落到了岁月深处，又被童年的守望者小心地拾起，雪藏。
　　 小汽车，嘀嘀嘀，马兰开花二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