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里我们租了一个商铺，开业的前两天我和老公便去打扫卫生。门口仍然是一对七八十岁的老人坐在那守着个玻璃柜卖烟。老头白白胖胖的，手里端着个杯子正酌着小酒，稍显肿大的脸已变得绯红。老太太跟他相比，略显得瘦弱而没那样的福相，她油黑映满斑点的脸阴沉地对着老头，一双有年轮的眼睛显得格外精明，嘴里正念叨着：“喝喝喝，喝死你，死杂种烂失儿……”老头子听着竟一点也不生气，只是笑着跟我们打着招呼说：“老太婆凶得很，话多得很。”那样子如同老顽童一般，我们也只是笑笑，只是我们来了，他们的摊位得向一边移些了，总不能挡在我们的门口。
　　 打扫了半会，对门饭管的老板和老板娘便进门来跟我们打招呼，一阵问答后，老板娘便小声道：“等开了业把这老太赶开，让他们在这儿挡着，还怎么做生意。”
　　 “是的，我们开业后他们得把摊位挪动一下的。”我笑着说。
　　 “她那伞都撑到路中间去了，车来时总被堵着前进不了，把门口都堵死了，还怎么做生意。”老板说。
　　 原来是这样，想来他们对这对老人是很不满的，只是没理由赶别人走罢了，现在我们要开业了，这便是赶走他们的最好机会了。可是我和老公都心有不忍，只要他们往一边靠点，别挡着我们的门就好，毕竟大家都是为了混口饭吃，何况是这样年迈的老人。
　　 铺子后面是房东的家和几间租了的房子，我们铺子对着的正是卖烟的老太家，那门的右边堆放着一个陈旧的破柜子和几把生锈的不能再用的铁凳子，左边堆着一堆煤球，煤球旁是一个小小的煤球火，火上一口烧得黑黑的补了锅底的锅正缓缓冒着白气。
　　 一会后，老太太便回来了，她拿了一双筷子掀起火上的锅盖，一团白气散了出来，她用筷子从锅里叼了口饭放到嘴里尝了尝。若不是亲眼所见，我真想不到那锅里的是饭，很多年没见到谁家还在用锅在火上煮饭的，现在的人都是用电饭锅了。可见这对老人的日子并不好过呀，我叹了口气，疑问着这是一对怎样的老人，他们的孩子呢，是做什么的，有没有好好照顾他们？
　　 我去她家借拖布，她正在吃饭，一张老掉牙的小木桌占据了屋里仅有的一席之地，桌上摆放着两碗菜，一碗白菜汤，一碗青椒炒油渣。三十几个平方的小屋堆满了乱七八糟的陈旧东西，那些东西想必是他们用了一生的吧，给人的感觉就是物似人般老，人似物般衰。她笑着叫我吃饭，边说着客气话边斜着身子到门边取下拖布递给我。一把拖布也放在家里，似乎放在外面是不安全的。这拖布也有些年数了，把子都用得又黑又滑的了，用完还给她时，她便用手把水挤干后又挂到了家里的门边上。
　　 “谢谢了！”我说。
　　 “不用谢，需要什么就来拿啊。”她满面的微笑和客气，眼睛里总透着精明的神色。七十多岁了，她的一举一动还很利落，说话也不像有的老人那样颠三倒四，死气沉沉，若不是她自己说，我们也以为她只六十左右。
　　 我们开业后，他们把烟柜移到了墙角处，只是还有三分之一的伞是撑到我门口的，我的隔壁是一个仓库，平时不怎么开门，却常上下货，所以也不能直接挡在那门前，只得一边占点位置。对面老板娘见我们没赶他们走便过来小声道：“这老太手脚不干净，你们卖的东西不安全呢。”
　　 “她已经移过去了，我们也不好喊了，等以后发现有什么问题再说吧。”我们表现得很无奈，其实也是不想赶尽杀绝呀。
　　 开业后，我跟老公的父母都陆续来过，每次老公都亲自用车送他们回家。
　　 老太太便称赞着说：“这才是好儿子，好女婿呀，真是好儿子好女婿。”老头子也带着几分醉意，举着大拇指说：“好，好，好儿子，好娃娃。”
　　 几天后，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在他们的小摊上喝醉了酒，便在那放声大骂：“你妈的，不给我，谁让你们给我领的低保，不给我难道让我饿死呀。你这死老太婆，那钱不给我，难道想一个人带去泥土里吗？”
　　 “烂杂种，烂失儿的，给你领的不是给你买了米买了油吗，哪里还有？懒死里，整天就知道东游西逛，没钱了就来要，我们欠你的了？”老太太像骂老头子时一样，脸很是阴沉，没有火，只有一脸的无奈和怒气，双手抱着坐在挨边的石头上，跟儿子语对着。
　　 “快点拿两百块来，我没鞋穿了，去买双鞋。”他理直气壮，似乎一切都是那样理所当然。我感到不可思议，一个四几十的人了，怎么还在靠着父母的施舍生活。他身上的衣服干净还有折痕，像新的一样，头发和消瘦的面部也干净得发亮。如果不是见到他这样对父母，打死我也不信他会是这样一个人。“快点拿来，趁我现在还没发火。”
　　 “拿鬼给你，我有命，我有钱？”
　　 “老爹每个月的退休工资都被你躲着，连喝口酒都不行，你这死老太婆，是不是想死呀。”
　　 “骂不得，骂不得，是你妈，骂不得。”老头在一边劝解着，一旁的人都是远远地看着笑着低语着，也许他们家这等子事经常都在发生，别人已司空见惯了。见大家都在嘲笑，老太太便唠叨着在包里掏出钥匙向家走去了。围观的人散后，那儿子便也跟了去，不久只听后门传来声音：“打不得，打不得老人。”开门去看，老头子和房东一家正拉着那儿子大吼大叫：“有你这样当儿子的吗，老的把你养大为的是什么，还给你把孩子养到十几岁，像这样的老的够意思了吧。”房东生气而又语重心长道，“如果我家儿子像你一样，我早把他给掐死了！”
　　 老太太坐在床前，双手抱着胸口，嘴里一直念叨着骂着他，还是一脸的怒气和无奈。“她真坚强，遇到这样的事，要是我，我早被气得哭了，她还那样冷静。”我对老公说，老公却说：“她是没有眼泪了，眼泪早已流干了。”我的心一阵剧痛，世间之事真是无奇不有。
　　 “你就给他吧，老太婆，舍财免灾呀。”老头抹去滑出眼角的泪，心有多痛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
　　 “是要多少嘛？”房东问。
　　 “两百元，他要两百元买鞋呢。”老头回答说，很是伤心和无奈。
　　 “你滚，再在这闹，我打电话叫派出所的来，我这就打110。”老太太吼道。
　　 “有没有呀，有就给他吧，省得在这吵，逗大家耻笑。”房东说。
　　 老太太掏出包了一层又一层的钱，丢给他两百块说：“拿去，拿去埋你这死脑壳的。”
　　 他捡起钱道：“早点拿出来不就没这么些事了。”然后傲慢着走了，像是征服了自己的敌人一般得意。大家还在劝说着两个老人，老太太终于流下眼泪道：“一次又一次是要把我们折磨死呀，这杂种儿，我是上辈子欠了他们的呀。”
　　 “遇到了，咋办呢。”老头踉踉跄跄地走出了门来，心中似有无尽的苦难向外人道，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几天后，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站在他们摊前，边吃着苹果边硬着语气道：“苹果太甜，买点橘子吧，那才有味道。”老头只是饮着酒，老太太仍然双手抱
　　 在胸前，不理他，他一个劲地吃，他的爷爷奶奶却只是看着他。
　　 “橘子来了，拿钱我买几斤。”他的语气也是那般理所当然。
　　 “等他到跟前我会买，你买的话会着贵价。”老太太无奈地说。等一板车橘子到了跟前，老太太便问：“橘子多少钱一斤？”“两块五”“少点，一块五卖不卖？”那人听了不说话轻蔑地推着向前走了。“两块就两块，我称几斤。”孙子说。
　　 那人停了下来，他便去快手快脚地捡着橘子装进塑料袋里。“少捡点，我没那么多钱。”老太吼道，最后唠叨着付了十元钱。
　　 吃了几个后，他便提着走了，竟一个也没留给老人。我走到老人跟前问：“那就是你孙子吧？”
　　 “是呀，跟他老爹一个样，是要债的。他妈把他生下就跟别人走了，就是我把他带这么大，学费，生活费都是我出，还不断来要钱。每次要几百块去买件衣服就没了。”
　　 “那不要拿了，别让他从小养成坏习惯。”
　　 “不拿行吗，跟他爹一样，骂你，打你。”
　　 “他们怎么都这样呢？”我道。
　　 “他爹小时候，我们为了挣钱，开了个上千人的食堂，一天到晚忙着，没时间管教他们，不料长大就变成这样了，到他来就跟着他老爹学了。”
　　 “这么说，你们年轻时真能干。”
　　 “那时他爷爷在烟草公司上班，我一个人开着食堂，没时间管他们。他们要钱时图个清静，要多少便给多少，觉得反正一切都是为了他们，他们要便给他们吧。没想到让他们长大后变得游手好闲，吃穿都要好的，就是有班上也不去上，没钱了就来问我们要，你说我们两老哪来的钱给他呀。”
　　 “可能他们觉得爷爷有退休工资吧。”
　　 “一个月才一千多，我们两老不吃吗，每个月的房租，水电，这些都要钱呀。”
　　 “那你们在这生活那么多年就没有自己的房子吗？”
　　 “一个通间，你爷爷上班时在单位分的，大儿子结婚时就给了他们。我们只好出来租房了。”
　　 “那你们这么多年就没另外买吗？”
　　 “那时承了几十万准备好好买一套大的，可他结婚后，媳妇说要开个药房，不同意就吵架，最后只好拿给他们去开，本盼着他们也能开起来挣些钱，不料开倒闭了，媳妇走了，就现在这样了。每次来都说是要他的低保，低保每个月那点钱能做什么事呀，就老靠着。等哪天我们归西了，那点低保看能不能养活他。”老人又似责备又似忧虑地说着。
　　 “唉，这低保照顾到不少人，也让不少人变得堕落了。”我听了直叹气，老太太像是给我上了一堂家庭教育的课，而她的一生却将是这样的结束了。
　　 几天后，我坐在店里只听外面几声嘎吱声，出去一看，那孙子正几拳向老太太挥着，打在老太太的肩上和胸前。原来又是为了要钱，这简直是养虎为患，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过了几个月，二儿子回来了，每天也守在小烟摊旁，跟老头喝酒谈笑，却很少跟老太太说话，老太太只是一会儿冒一句：“喝喝喝，喝死你们。”真是一家子的酒鬼，父子三人喝酒都当水一样，见到时都在喝。有一天二儿子喝醉了便酒话对老太太道：“都是你的错，一切都是你的错。如果不是你，我们两兄弟也不至于没有家，好好的媳妇活活被你欺负走掉，害现在我们，家没一个家，人不像人！”
　　 “谁害你的，是你自己不争气。”老太太生气地念叨着，“一天把我的酒喝完了就找我出气，没出息的东西。”
　　 话音刚落，只听得“啪”的一声，她的玻璃烟柜碎了，是二儿子用木凳子砸的，砸后便提着凳子歪歪斜斜地走了。对面饭馆老板忍不住笑向我们走来小声说：“这下又要花几百块去买一个柜子了。”
　　 “原本觉得他比他哥好的，没想到会是这样。他好像很恨他妈。”
　　 我说。“这老太你看她那样子年轻时决不是好人！”
　　 “唉，真可怜。”“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是呀，人强不过命。那天人家才挂破她的伞一点就让人家陪了一百多元钱。”
　　 “她那伞撑到路中间去了，不挂到都难，是我挂坏了才懒得赔。”
　　 过后老太太到我店里坐，我问起她二儿子的事，她说：“他读书时是个乖孩子，成绩一直很好，后来考上了航空大学便去读了。在大学里便认识一个有钱的大学生也结了婚。可是后来因为喝酒误了事便丢了工作，老婆也跟他离了婚，一直到现在都一个人过，他女儿都没要他管，一直在外婆家长大。这次他从浙江回来也是因为喝了酒撞了人才回来躲的。唉，都不争气呀。”
　　 一年后，老头因喝太多酒，生病死了。老太太一月之间变得苍老了许多，头发更白了，脸显得更黑了，眼睛里没有了神采，凹陷了许多，脚步已不是去年那样矫健，去年还挺直的肩背，现在也变得佝偻了，说话时也没有了之前那种刚强而清脆的语气。
　　 “这人衰起来怎么那么快？”我感叹道，老公却说：“有那样的子孙不衰也难，老头动不了还有她侍候，可她，到时要是动不了了，只得活活饿死呀。”
　　 “唉，是呀，又没个女儿，就这么两个不孝子，真是可怜。”我感叹着不禁想起巴尔扎克写的《高老头》里那几句令人惊耸的话语：“朋友，你别结婚，别生孩子，你给他们生命，他们给你死。你带他们到这世界上来，他们把你从这世界上赶出去。我把所有的爱在她们身上用尽了，她们对我不会再有爱了。”
　　 多么悲惨的话语，用在老太太身上不也很贴切？我相信她也曾很爱他们，爱他们甚至胜过自己的生命，“最美的天性，最优秀的灵魂，都免不了溺爱儿女。”
　　 可是结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