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惊悸(小说)
1.
好久了,我一直被惊悸攫住。
它像一张网一样罩着我,又如沉重的雾一样压着我,我感到大脑蒙蒙的,胸蒙蒙的,整个人都蒙蒙的。心鼓点一样急促地乱撞,撞到眼里时就炸成惊愕和恐惧。那一刻,我不知我似乎还活着,似乎还是几分钟前的我,直到我隐隐约约地听到周围人的询问时,我才回过神来:还好,我没死!
“人没事就好!”
“踩刹车踩成油门了吧?哎——真危险!”
……
话语一句接一句,询问一个接一个,好奇的、关心的、责备的,像吹风机一样在我的耳边呼呼地响起;做生意的、过路的人一下子潮水般地涌了过来,我的车周围立刻围了许多人,我被人包围着,我被话语包围着,我努力地把这些话组合链接,终于慢慢地理清了头绪。
毛发未损的我,实际一直都清醒着,只是被突如其来的惊悸吓懵了。
我本没打算要撞车的,有谁愿意撞车呢?可紧邻美容院的街道上并没有停车位,我必须停好车后才能去美容院。我的眼睛只有四下里找了,还好,紧邻美容院的羊汤馆门前空着,我决定把车停到那里。
跟美容院在一排的是一些商铺,商铺的门前是一片砖砌的空地,空地的前面是一条宽阔的街道,空地高出马路一小截形成事实上的落差,虽不很高,但对于车辆来说要上去显然不大可能,唯一能借助的就是几个倾斜面,就我目前的位置来说,我能借助的就是羊汤馆前面的那个倾斜面了。
虽然是很小的坡,或者还不能算坡,但也得需要踩油门,如果清醒的时候,人能指挥了车;如果慌乱时,就是车指挥人了。麻烦就出在油门上,蜻蜓点水上不去,加大马力一慌乱又刹不住,这种情况下,不出事才怪。
油门一脚踩下去,车子像离弦的箭一般直向着羊汤馆门的方向飞了过去,眼看着就要撞到墙上了,那时,我惊呆了,紧张的要命,恨不得自己马上变成千万股阻力来阻止它的前进,恨不能油门马上失灵,或者是突然没油,但这一切都是我的一厢情愿,车不会悲悯我的心情的。事实是,唯一能让它停下来的就是刹车,可是,慌乱惊恐中的我,根本指挥不了我的脚了,脚四处乱找或者是跟大脑一样呆立在那里,僵硬了。我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鸟,脚不知道该落到哪里。当思维短路了,一切就都链接不上了。
车带着一股强有力的气势,撞到了羊汤馆门旁边的墙面上,情急之下,我本能地下意识地向着右面打了方向盘,车发疯了一般,横冲直撞,扫射完羊汤馆的墙面后,紧接着就扫射紧邻它的服装店的墙面,之后,又毫不留情地席卷了服装店前面的衣服架子和挂在它上面的衣服,车不由分说地很霸道地带着它们逃跑,不管不顾地,企图一口要将它们吞掉。好在,我踩住了刹车,车打了一个趔趄,仿佛楞怔了一下,就“咚“地一声停下了。惯性的作用让我也打了一个趔趄,而后跌在了座位里,跌在了惊恐里。
等我把这一切理顺了后,我打开车门,对着刚才的惊险,长长地出了口气,我感到好畅快,仿佛在黑暗里呆了好久后重见了天日,劫难后余生的欣喜瞬时淹没了我。
但,这欣喜只停留了一瞬,一眨眼的短暂,就被接下来的一大摊子的麻烦给掩盖了。
2.
我先给我老公打电话救援,遇到麻烦,他永远是我第一个求助的对象。
接着是给保险公司打电话报案。
在等待的间隙,我开始检查车,保险盖给撞破了,皱皱巴巴,像一件缀着破洞的旧衣。前面一个轮胎瘪塌塌的,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有气无力地顶着巨大的车身,有点不堪重负的样子。除此之外,没见有什么伤残迹象。
我暗自庆幸——这不幸中的万幸!噩梦总算过去了!
“你得赔偿我衣服!”从商店门口传来了声音,愤怒而又理直气壮!
由于声音高而有力,带着不容置否的气势,它到达我耳边时,我不由打了一个激灵,其他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给震了一下,然后,齐刷刷的眼光都指向声音的发源地。
她看上去五十多岁的样子,站在商店的台阶上,向着我,怒目圆睁,脸由于愤怒而涨得通红,冒着一股股火气。在她旁边的是一个倒下的衣架和一堆五颜六色的衣服,凌乱地瘫在地面上。
我从惊悸中回过神来,立刻明白了她冲着我发火的原因。一种愧疚和不安袭上心头,我赶紧说:“大姐,实在对不起,都怪我,把您的衣架撞倒!”
“撞倒就没事了?你得赔偿,我这衣服还能卖吗?”她气急败坏地说。说这话的时候,我感到有一种气势向着我黑沉沉地压过来,我有点喘不过气来。
“大姐,您别生气,我陪。您把衣服整理一下吧,看看得多少钱。”我赶紧说,毕竟我理亏在先。
她暴涨的火气渐渐熄灭,化作了风风火火的动作整理衣服,嘴也红红火火地不停地嘟囔着、磨叨着或者是谩骂着。她说什么、骂什么,我已经无暇顾及了,因为我紧接着就听到了更为愤怒的叫骂声。
叫骂的是另外一家叫“底色”的品牌服装店老板,他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衣着得体有品味,可是,他一出口,我就立刻推翻了刚刚建立起来的印象,修养真的跟衣着没有半毛钱关系。他指着我大声说:“这是你的车吗?你会开吗?拿出你的驾驶证!我怀疑你是无证驾驶!”说着,向着我气势汹汹地走来。
“大哥,对不起!但我确实是有驾驶证!”说实在的,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指着骂过我。我知道我的年龄比眼前的这个男人大,但我作为过错方,为了平息受害方的怒火,我只好称呼他大哥了,我只好使劲地按捺着我的怒火。
“拿来,给我看!”他步步紧逼!
“我撞了你的墙,我该赔你多少我就赔你多少,你没权利看我的驾驶证吧?”我真不知眼前的这个男人还是不是男人,我终于按捺不住怒火了。
那个男人还在骂骂咧咧,说什么我是酒后驾驶,要起诉我。对于这种人,我真是懒得跟他再辩解什么,能跟他辩解出什么呢?等他骂够了,我很客气跟他说:“大哥,你骂够了吧,那你赶紧看看,我该赔你多少钱?”
我跟着他走到了商店门口,这时,我才看到墙的伤口。他的服装店门口的墙面,白色的木板,有一块上裂了一条缝,像爬着一条细细的蚯蚓,如果不在跟前仔细看,这条蚯蚓很纤细、很瘦弱,像一条线,隐蔽得似乎看不到踪影。
“谁把我的墙撞坏了?”我还没喘过气来,就迎头撞上了这句话。
问这句话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叼着烟、留着寸头,头发油光发亮,一根根直立着,像一把把锋利的剑直指向我。
“对不起!我车技差,把您的墙撞坏了!您看看需要赔您多少钱?”我接受了上面的教训,把赔偿的内容率先加了进去。
果然灵验,他倒是没怎么发火,回过头去查看他店的墙面,那是红色的板材,至于什么材料我也不懂,墙面的一块板子上被撞了几个浅洞,就像脸上长了几块伤疤,尽管不怎么影响形象,但细看确实不太好看。
就在这时,保险公司的工作人员赶到了。询问、拍照、勘察现场等一些例行的程序不一会就结束了。因为我只入了交抢险,最高赔偿金额为2000元。其他让我们协商处理,保险公司的人要了我的银行卡号,撂下这些处理结果就走了。
随之赶来的老公和他的朋友忙着去上备用胎。
我看到老公,不知怎么突然就想流泪,是惊吓?是委屈?还是内疚?也许什么都有。但我强忍着,没有让它们流下来,现在不是流泪的时候,还有棘手的问题等着处理呢,好在,老公在。
他们一直在商量,我觉得该有结果了。可是,等我听到这个结果时,我惊愕了!“4500元!”我在心里惊叫了一声,随之,一阵寒意向着我袭来,我感到很冷,尽管现在已经是春天的季节。
我看到了墙上的那只蚯蚓、那几块伤疤,它们不断地蔓延着、扩大着,最后膨胀成欲望的大口,向着我扑来,仿佛我是一只猎物,它们要把我一口吞掉似的。
人的欲望一旦诱发,就会变成无底洞。无底洞里都是黑黢黢的欲望,他们被它紧紧蒙住,他们忘记了一切,忘记了“人”字的内涵和本性。
我感觉我又陷入了另一种惊悸。
3.
我不知道该给多少钱比较合适,我也没这方面的经验,但隐隐感到这是狮子大开口的漫天要价。
周围人惊愕的眼神和摇头,尽管很短暂,短暂到不易使人察觉,但我还是能感到一股正义的暗流在涌动。
“她本是关门了,50元一件处理的衣服,一天也卖不了几件,这下可好,帮了她忙了。”窗帘店的老板娘趁着他们不注意的时候,悄悄跟我说,眼睛还在扫射着他们在的方向。
“也敢要,那两个门面加起来用不了500元就修好!唉——”一个大爷走到我跟前说。
我们对赔偿的金额基本有了底了。我和老公都认为不管怎么样,我们毕竟有错在先,一家赔1000元,赶紧把这事了了,耗着也不是个办法。可是,等我把我们的意见说出时,“寸头“首先不干,恨恨地说:“我们一分都不能少,要不你找人给我回复原状!”“我们也不行,一分也不能少!”其他两位也态度坚决地附和。
恢复原状?这怎么可能呢?我真是晕了。我也不是没想过找工人来修,但现在,我改变了注意,一块镜子破了,再换一块镜面,但已经变成了另一块,怎么也不是原来的了。如果修了,看他这样子,谁知道还暗藏着一些什么关卡呢?
他们在用合力给我调治一杯酒,只是这杯酒刚到唇,我就肝胆欲裂。我不知该怎么办?还是尽量地想再跟他们协商,尽量让我少吃点亏,我现在不敢奢望公平了,只是想着尽快把这件事情解决了。
于是,我又一次跟他们协商,“大哥,大姐,你们就再少一点吧,我修车少说也得1000大几。”我几乎是在哀求他们了。
周围的人也看不惯了,纷纷帮着我说话:“就是,差不多点吧。”
“寸头”说:不行!少了的你给出啊!”说着用凶巴巴的眼睛狠狠地剜了一眼说话的人。
“不行!一份都不能少!”其他两位也异口同声地说。而且说话的气势很是大,大的要把周围的话语盖住。也盖住了我最后的一线希望。
最后,“寸头”对着我恶狠狠地说:“我告你,你不留下钱,你敢把车给我开走试试看!”说完,开着他的车扬长而去。车屁股后面荡起了一些尘土。
在事情未解决之前,我本没打算要开车走呀!
我绝望了!
老公说:“报警吧!”
4.
人在绝望的时候,很希望找到一根救命的稻草,老公抓住了法律这根稻草,我知道,它也许能还我一个公平,但我不想因为这耗去太多时间,也不想因为这走上法庭。说实在话,我始终认为法庭是一个很冷很硬的地方,我对那个地方有着一种天生的恐惧和排斥。
突然,我的眼前出现了一线希望,我想到了我的一位家长,我见过他一面,人很斯文,孩子也很优秀,但文科偏差,为此,家长找我给辅导过几次。也隐隐约约地听说过他的一些情况,说什么他是“老大”之类的事情。我不太清楚“老大”的概念和含义,但隐隐约约地感到他能帮我处理这件让我头疼的事。
在这种情下,我顾不得想太多,下午我还有四节课,我不能耽误课在这里耗着,我拨通了他的电话。
没过多久,他来了。来得不止他一个人,足足有七八个,从两辆车上下来,带着浩荡的气势,像潮水般地涌了过来。我感到有一股风刮过来,空气里密布了紧张和恐怖的气氛。
周围的人怔住了!我也怔住了!
我没有丝毫的见到救星的快感,相反,有另外的一种惊悸将我包围。那么一瞬间,我甚至为我的这个电话开始后悔。
“怎么了?用钱贴也贴出来吧?这纯粹是欺负人,我看你们是不想干了。”其中的一个人对着他们说,声音并不高,但就是使空气颤抖。
颤抖的还有那位“底色”老板和“大姐”。
“底色”老板脸瞬时像一块刚刚染红的布,眼睛耷拉下来,头也耷拉下来,我感觉他在努力克制,克制他的气息,他不让它们畅快地在鼻息下游走。他没有说话,一下子变成了哑巴。
那个被我央求了多次的,被我尊称为大姐的人,则躲在店里,隔着落地玻璃,我看到她坐在小凳上,脸上罩着一层白霜,腿在微微地抖动,她也没说话,也一下子变成了哑巴。
这种瞬间的角色换位让我有一丝快感,但只闪了一下,随之就被一种莫名的难受席卷。
“王老师,你受惊了。”家长安慰着我。
我赶紧把他叫到一边,掏出2000元钱给他:“吓唬吓唬他们就行了,咱理亏,公平地赔了人家就行了。我也是万不得已才想到求救于你啊!”
当时,我真的紧张死了,这阵势我哪里见过,我害怕出什么意外。但我始终相信,一个优秀的孩子,他的父母也差不到那里,何况这位家长很斯文,根本不像那种没头脑的人。我相信我的判断。
“您放心,我处理吧!你赶紧去修车吧。”家长不急不缓地说。
有一个高个子的中年人给我把钱装进包里说:“老师,放心吧,老大做事有分寸,你修车去吧。”
其他人则给我老公指挥着倒车。
我蒙了,这算什么呀,我自己闯的祸,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结束了?我这不是逃离吗?但容不得我再呆下去了,他们已经把我半推进车里了。我甚至都来不及说声谢谢。
后来的情况是,家长要给他们钱,他们居然说不要了,墙面也不用修了。这些都是家长打电话告诉我的。
那一瞬间,我是有快感的!但更多的是悲哀。该为谁悲哀呢?我真的不知道,只是前几天我路过那排商店时,我看到了那条蚯蚓、那几块伤疤,我感到他们还在爬......
小说不尽构思精妙,语言灵动,而且完全是从平凡、平淡的生活中提炼出来的,真实、可信。欣赏兼佩服!问朋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