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亲急电，让我在最短的时间内回国。而此时，我正在博茨瓦纳的土地上挥洒着我的汗水。博茨瓦纳，非洲南部的内陆国家，东接津巴布韦，西接纳米比亚，北邻赞比亚，南界南非。这里有大片的草原，广漠无垠的沙漠，很多人说，这里像美国的西部。九个月前，我随工程局从埃塞俄比亚转战到这里工作。母亲总是隔三叉五的打来电话让我回去，说咱们家根本就不缺我挣那点钱，让我别在非洲受这份罪。我知道，母亲让我回去并不仅仅只是心疼我，更多的是家族的纷争，而这也是我不愿意回去的原因。
　　 爷爷病危，父亲在电话里显得很急，让我马上去坐最早的一班飞机回国。已经九十多岁的爷爷，直到今天，依然是家族权利的中心。众多的孙子女中，爷爷最疼的便是我，所以听到这样的消息，我无论如何都要回去的。
　　 在机场见到了焦急等待的母亲，她说大家都回老宅了，所以母亲接上我也是要赶回老宅的。我知道爷爷为什么会回老宅，这是他落叶归根的想法。但也正是因为这样，我的心便更加沉重了，这说明爷爷的情况真的很糟糕。母亲说医生已经下了最后通谍，爷爷可能就是这两天的事，所以一路上都在催司机开快点。
　　 回到乡下的朱家老宅，爷爷坐在摇椅上闭着眼睛，父亲轻轻地拍了拍爷爷的手。爷爷有一会才睁开眼，看到站在旁边的我，他那张满是老年斑的脸上有了些许笑容。
　　 “暮雨啊！”爷爷叫着我的名字。我在他的身旁蹲下，他那满头的银丝仿佛在述说历史的苍桑。爷爷是个传奇的人物，在他六十多岁的时候带着两位伯伯和父亲去了刚刚改革开放的深圳，在那里掘下了第一桶金，从此以后创立了现在庞大的家族企业。我不知道，当年六十多岁的他何以会那样的勇气和魄力，因为改革开放初期，中国有太多太多不安定的因子。
　　 “爷爷，孙儿不孝，应该早回来看你的。”我拉着爷爷那双只剩下皮包骨的手说道。
　　 “你还好意思。一再打电话让你回来，你就不听，好日子过久了，非得到跑到那么个地方去受罪。”父亲责备着我。
　　 “老三，你出去吧，我有话跟暮雨说。”爷爷的声音显得有些虚弱。
　　 “爸，您的身体．．．．．．”
　　 “我现在还死不了！”爷爷的话不怒而威。父亲没有再多说，静静地退出门外。房间里只剩下我和爷爷，还有那些看起来陈旧的家具。
　　 “暮雨，爷爷原本想能再多活几个月，哪怕多几天也行啊！不过，老天爷好像不给我机会。”爷爷说话很慢，一字一句，无限伤感，但我能看得出，他的伤感并不是因为害怕死亡，像是心中有很大的遗憾似的。
　　 “你长得太像我了，像我年轻的时候．．．．．．”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有些放空，像是想到了很久以前的往事，又或许是在回忆年轻时的那些时光。是不是人到了这一步都会这样，会回首自己这些年来走过的路。而爷爷的伤感却感染着我，虽然我不并不知道那到底是些什么东西。
　　 “这个给你！”爷爷颤抖着手从包里拿出一块包裹得很好的布包来。“如果．．．如果．．．如果有那么一天，你替我交给她。”我接过爷爷那看似很宝贝的东西，打开之后是一条手链。我分不清楚材质是玉石的还是水晶石的，但看上去挺漂亮。
　　 “爷爷，她是？”
　　 爷爷只是摇头，然后是长长地叹息。“很多年前的一个故人！不知道有没有那一天！”爷爷的话仅止于此，显然他已经不愿意说下去，或是没有精神再说下去。
　　 “然后呢？”
　　 “我希望你能照顾她，如果她愿意。”爷爷叹息着闭上了眼睛，我看着手中的那条手链，依然光滑玉润的珠子，它到底藏着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
　　 一夜风雨，狂扫庭院。清晨推开窗，院子里全是枯枝败叶。不知谁在堂屋里大喊，说是爷爷不行了，我来不及穿上外套便冲了出去。昨天傍晚还跟我说话来着，怎么只过了一夜便不行了。虽然医生早说过就这两天了，但我仍不愿意接受。
　　 爷爷的床边围了我们这一大家子，在弥留之际，他的眼神一一滑过大家的脸颊，最后他用微弱的声音叫了我的名字。我跪在床前，紧紧地握住他伸出来的手。我知道，他是要我记住昨天的那些话，所以我流着泪冲他点头。他终于闭上了眼睛，然后再也没有醒来。
　　 随后的一个星期，在朱家老宅里为爷爷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因为爷爷生前为家乡做了很多贡献——修桥、铺路、捐资助学，所以全村的父老乡亲都来为爷爷送葬，那场面相当壮观。
　　 结束葬礼准备回去的那天早晨，我们一大家子去了爷爷的坟地，在冉冉升起的檀香里祭典爷爷的在天之灵，在纸钱灰飞的早晨跟他作别。然后，大家回老宅收拾东西。这几天来的悲哀在这一刻结束，围绕财产、权利纷争的戏码终于开始上演。
　　 我不想介入家族的纷争，也对家族生意没有半点兴趣，早早的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才是上策。现在爷爷不在了，谁也管不了他们，要争就争去吧，你死我活的眼不见为净。提着行李出来的时候，大姐跟在身后，她说我从爷爷那里继承了那么多遗产，总得给她点什么才好，又说我不能太抠门了，怎么说也是她带大我的。爷爷的遗嘱里女儿和孙女继承的财产比较少，他毕竟是那个年代过来的人，或许意识里还残存着重男轻女的思想。
　　 老宅是当年爷爷出生的地方，百多年了，历经战火、风雨侵袭，早就垮掉了。现在的这幢全木结构的房子，是爷爷后来在老宅的屋基上新建的。虽然是新房子，但因为在老屋基上，所以我们还是管这里叫老宅。平时这里是没有人居住的，每年清明爷爷回来扫墓，倒是会住几天。所以，这里绝大多数时候是大门紧锁。
　　 两位伯父先后离去，一帮兄弟姐妹也驾着车浩浩荡荡的往机场去。然后，他们再搭乘各自生活城市的班机，作鸟兽散。
　　 （二）
　　 司机突然急刹车，大家都因为惯性身体猛然往前倾。我们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就见司机急忙下了车。我这才看见，有个女孩好像倒在地上，司机上前把她扶了起来。母亲下车去了解情况，我替父亲按摩着他被撞到的头。母亲和司机像是在跟那女孩说着什么，没多会，他们便回到车里。
　　 “你怎么开车的，那么宽的路还能把人撞了。”父亲责备着司机。
　　 “那女孩，怎么样了？”我问。
　　 “没事。那女孩只是被吓到了，没有让车撞到。”
　　 听母亲这样说，倒也是虚惊一场。
　　 发动车子，然后我们的汽车从女孩的身边滑过。父亲突然回过头去，我不知道他看什么，所以也跟着回头。透过后挡风玻璃，那女孩的身影在视线里渐渐远去。
　　 “爸，怎么啦？”见父亲回过头来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
　　 “她像你奶奶年轻的时候。”
　　 听父亲这样说，我不自觉地就回过了头。我不知道奶奶年轻的时候什么样，但在我有记忆以来，奶奶都是花白的头发，有些苍老的脸。
　　 “真的很像吗？”我像不确定似的又问了一句。
　　 父亲点了点头。
　　 “你奶奶都去世二十多年啦。以前咱们家条件不好，家里孩子也多，所以你奶奶带着我们没少受罪。后来，好不容易条件好了些，她老人家又走了。”父亲像是自言自语的说着这些往事。
　　 “爸，爷爷跟奶奶感情好吗？年轻的时候。”既然父亲提起了往事，我也就多问了一句。
　　 “你奶奶是个传统的中国妇女，在她的观念里，你爷爷就是天，女人相夫教子是本份。要说感情好不好，那个时代的人，就那样吧。记忆里，二老好像都没有吵过架，总是你爷爷说什么，你奶奶都听。加上你爷爷在家的时候不多，恐怕想吵架也没什么机会。”
　　 对于爷爷的过去我不是太清楚，我所知道的是，解放后爷爷在一家化工厂工作，奶奶带着孩子一直生活在老宅。爷爷、奶奶一共生育了四个孩子，三儿一女，父亲排行老三，前面有两个伯伯，父亲之后有一个小姑。
　　 回到家里，我试图想在爷爷的书房里找到什么蜘丝马迹，但我失望了。天下是如此之大，人海茫茫，我要怎么才能找到爷爷的故人呢，又或许爷爷说的那个故人早已经不在人世了，所以爷爷才会说不知道有没有那一天。
　　 爷爷去世之后，公司召开了董事会。往年在国外，我都不曾出席董事会的，这一次出席了也不过是坐在旁边当个陪衬。我不太清楚公司这几年的经营情况，赚钱赔钱都让他们折腾去吧。那些权呀，利呀，我既无兴趣，也没心思去争。爷爷留给我的遗产，就是两辈子也用不完了。不过父亲对我如此不争气，不只一次的叹息说是爷爷白疼我了。
　　 大姐拧着大包小包回来，不用说，肯定是去shoping了。我最受不了的是女人没事就逛街乱买东西，乱花钱。
　　 “你又来干什么？”父亲本来就因为我生气，所以看到大姐进来也没好脸色。
　　 “爸，我不是过来看看暮雨嘛！弟弟可是难得回来的，我这做姐姐总得陪陪他嘛。”
　　 “是想伸手跟我要东西吧？”大姐那点心思我还不清楚。摆明了，爷爷多分给我的遗产，她怎么着也得从我这里要点什么去才舒服嘛。
　　 “暮雨，爷爷给了你那么多，你分点给姐姐也不过分嘛。再说了，你姐夫一个人挣钱养家很不容易的。”
　　 “不容易？不容易你还买这些老贵又不中用的东西！”我本来不该这样说姐姐，但真的忍不住。年纪也不小的人了，反倒不像小时候那样懂事。
　　 “暮雨，这些东西对女人是很重要的，不是什么不中用的东西。”姐姐辩解道。
　　 我看着大姐叹了口气，然后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吃晚饭的时候，母亲说有个女孩挺不错，是大学里的老师，让我有空去看看。快三十的我还未成家，对父母来说这也是块心病。不过，以我现在的情况，哪里适合交女朋友，长年在国外工作，一年一次探亲假，要真谈了女朋友，那还不跟牛郎织女似的。
　　 “暮雨，别回非洲啦。你的责任不是要为非洲修建什么宏伟的工程，你的责任是要为爷爷守住这份产业。爷爷一直都那么喜欢你，而且他老人家也有意让你接管公司，所以才坚持在董事会给你安了位置，你这孩子怎么就不懂事呢。”母亲因为我的充耳不闻有些无奈。
　　 “妈，你就别管我了。当初爷爷同意我学建筑，而不是学管理，我想爷爷应该清楚我志不在此。还有，你说的那个大学老师，如果她愿意跟我去非洲，我会考虑。”
　　 我的话让母亲气得连饭都吃不下。其实，每次回来休假差不多都有这样的争吵。只是，以前爷爷在，她们不敢在爷爷面前跟我说这些。
　　 （三）
　　 一个月的时间其实很快的。爷爷的葬礼就花去了一个星期，回到家里的时间，见见同学，会会朋友，然后再四处转转，时间也就在指缝间溜走了。同事让我帮忙带的东西也差不多都买齐了，东西还真不少，虽然从家里回到博茨瓦纳中间要转几次机，但哪个同事休假回去不是这样大包小包的带很多东西。
　　 母亲推门进来的时候，我已经整理好东西了。随后便是和每年一样的眼泪攻势，而我所能做的是把她抱在怀里，然后像哄孩子一样的直到她笑了。
　　 “妈，别哭啦！我又不是去了不回来！”
　　 “妈可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干嘛非得去那种地方工作。你回国来，即便是不去公司做事，在国内也有很多工程可以做的。听说博茨瓦纳的治安不好，到处都有抢劫的，而且艾滋病也很泛滥，你要有个三长两短，让我怎么活呀！”母亲哭得越发伤心了。
　　 安抚好母亲，再一次走进爷爷的书房。在家的时候，很多时间都跟爷爷待在书房里。爷爷喜欢书法，在看书之余也会挥毫泼墨，所以墙上也挂了几件爷爷的作品。爷爷说，小时候上过几年私塾，他那点书法功底也全是那个时候打下的。后来到城里读书，用毛笔写字的时候也就比较少了。再后来，战乱、饥荒，生活在水深火热里，根本不可能有那个闲情去写上几笔。爷爷一直跟我们住在一起，这可能也应了那句老话——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
　　 书房里到处都能找到爷爷的影子，我站在那里，很想问问爷爷，那个故人到底是谁，为什么你只告诉我那么几句话，让我这天涯海角的去哪里遇见那个人。把那串手链戴在手上，它还是那样珠圆玉润。前两天找人鉴定了这东西，它不是玉石，但是一种天然的石头，叫绿幽灵，是水晶石的一种。据说，这东西是招财运的。不过，这串手链的成色不好，所以并不值钱。我明白，手链的意义远远大于它的价值。爷爷把这东西交给了我，而不是给父亲或是其它什么人，除了因为我是他最喜欢的孙子，应该还有别的原因吧。
　　 走的那天，在机场为我送行的队伍也很庞大，除了父母，大姐、二姐还有两位姐夫。最后，表弟诗砚也来了。诗砚是小姑的儿子，比我小两岁，我们的感情一直很好。他大学毕业后在家族公司做财务工作，爷爷在的时候常说他精明，是个很好的账房先生。
　　 和诗砚拥抱说再见，他很调皮的在我脸上亲了一下，弄得我一身的鸡皮疙瘩，真怀疑这家伙是同性恋，不然对着男人的脸，他怎么好意思下嘴。也怪当初爷爷给他取的这名字不对，一个男孩子叫什么诗砚，听起来就像女孩子的名字，有时候还真是受不了他的‘热情’。诗砚说，休假的时候他去博茨瓦纳看我，我深表怀疑。那地方也不是巴厘岛、大溪地，既然是渡假谁会选择那个国家。但是，诗砚说那地方像美国西部，去了可以像西部牛仔一样骑着马，扛着枪，在灌木丛中狩猎。我还真是无话可说，至少我从没有那样想过，因为也完全不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