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城朝雨
(一)
河西沦落百年馀,路阻萧关雁信稀。
赖得将军开旧路,一振雄名天下知。
弃城——渭州东泉驿的二月,风是最熟悉的过客。
无可查考的某日,未时末,风力不减。院前的枯叶纷纷飞扬,旋转着奔腾而去。昨日方开的杏花在风前玉枝震颤,零落纷纭。
不知沉思了多久,巫马堂始才觉得飞檐上的呜咽,竟如此悠长。
“河西要回来了。”他抬起头,深沉的眼眸望着大梁。
沾染鲜血的敦煌舆图,仍在他手中摩挲着。
一个时辰前,午时,去职的渭州司兵参军巫马堂在酒肆中拜别友人,南望浮云深处,归心似箭。
明日回长安,他浅浅一笑,低头撞进了大风里。
狂风似初降人间的怒龙,呼吸吟啸间已举风万里,在坊市间来往突驰。东泉驿已是它爪牙张狂下的戏珠,行人步履艰难,处处茅飞木断。
“啪——”孔家铺的酒幌折了,横尸于眼前。
巫马堂鼻中浑浊的酒气里,突然多出一股腥臭的血味。他警觉地用拇指顶住刀镡,出锋半寸,以备不测。
然而出刃的瞬间,他猛然失笑:三年军府生涯竟令他何等的熟练啊!
一只人手,苍白无血色,于街角浸泡在鲜血中;鲜血混在污水里,被风刮起阵阵涟漪。
巫马堂探身去看:十三具尸体,狂风肆虐的正午,杀声隐藏在风声中,如此平静地出现在这里。
渭州军已撤往原州进攻吐蕃,荒城之中,巫马堂眉头一皱。
又一只手,从暗处伸出,风中传来难以分辨的怯怯声音:“救我们。”
据日后的《归义军本末》所述,此是张议潮将军收复失陷吐蕃六纪的瓜州后,向大唐送信的第九支队伍。前八支队伍皆在从敦煌到中原的路上,或为沙漠吞噬,或为吐蕃追杀殆尽。
“惭愧啊——”胳膊中刀的那人,仍转着念珠说,“从敦煌到这里,十一座失陷在吐蕃的军州,竟令我们走了九个月。”
另一位垂死之人小腹中刀,曲折的肠子淌出衣外,已撑不了多时——他还是个半大孩子。
转念珠者用混合着胡音的汉语说:“义士,我是张将军门下出身,敦煌商人的儿子李渭君。张将军写给李官家的奏章已经被吐蕃人拿走了,还剩至关重要的敦煌驻军舆图,被我朋友吞掉在肚子里。”
他抚摸着巫马堂的刀柄:“义士,同是大唐的子民,请拿走它交到长安去。”
巫马堂如同铁塑,李渭君皱眉,狠命抓着巫马堂的九品青袍:“义士,一百年了,河西人等着王师,快把眼睛都望穿了……”
“那么,发觉没有舆图,吐蕃人是不是还会再来?”风钻进三人藏身的小巷,一阵一阵猛击巫马堂的眼睛,他沉静地问。
“我们在路上时,已有不下二百胡骑在追击;进驿城之后,又被不知哪里的吐蕃人袭击。”
“此城中有胡人定居的坊,刺客必是藏在那里。”
巫马堂向巷外探看一下。回首之时,正对视那垂死之人热切的目光,见他微弱地笑着。
巫马堂猛然身上一颤。
移开目光,他递给李渭君一把短刀。
李渭君含着泪,凑到垂死之人的耳边:
“到家了,安心上路吧。”
那人闭上眼点点头,流下汩汩的泪水。
李渭君取下那人脖上的寄名锁,捂住他的嘴巴,缓缓抽出短刀。
从小巷中走出时,四面响起最熟悉的号角声:吐蕃人袭城了。
目光从手中的舆图,又一次回到外面天空中像怒涛翻涌的寒云,巫马堂还想再坐一会。
一阵风刮进堂上,一片叶子飞到巫马堂的坐墩之下,他站起来,朝堂下走去。
李渭君一直跪伏在那里。
“我送图。”巫马堂说,他的话向来很短。
“但参军公还得再找几个人才行。我们可以夜半时放火,让其他人趁乱越城而出。”
“可信的只有朋友,但这是请他们去送死。”
“参军,”李渭君猛然泪水上涌,“今日所杀的,就是我最好的朋友。”
巫马堂沉默了。
良久,他开口道:“写份遗书吧,留明早还活着的替死了的料理。”
“无话可写。”
巫马堂便不再说话,径直朝门外走去。
(二)
克励无辞百载劳,当敌何须避宝刀!
申时末,巫马堂才走到西城下的客栈中。
晚来风愈疾,夹杂丝丝寒雨,天上乌云走飞如箭。
吐蕃人已封锁城门,四面响起归队的号角。轻骑兵跃马通衢,呼啸而去,詈骂着奇异的语言奔向四方。
新死在吐蕃马槊之下的人狼藉于地,巫马堂混在小声哭啼的收尸家属中,一条一条街地摸到西城。
东泉驿中,还有谁比白义铉更值得托付死生呢?
巫马堂走进客栈,小番子们还在酣然地赌博着,宛如隔世。赌局的角落,盘坐着一个敦衣垢面的中年人,依着剑,拿着酒葫芦,望着窗外。
“白大郎,河西要回来了。”巫马堂阖紧门扇,肃穆地说完经过。
“城上不下两百胡骑,城中刺客不明其数。今夜如不出城,明日必遭其戮。但要出城,也是桩生死的买卖。”巫马堂垂下目光,“我和李渭君恐怕不能应付——”
幽暗的狭室看不清面目,此刻寂静无声。
“什么时候出发?”白义铉的声音干脆得像雷霆直下。
巫马堂一愣:“白大,你听好:出城极其——”
“参军要是信不过某,人头在此,请劳驾取走。”
巫马堂的眼睛中闪烁出晶莹的光芒:“你本可以——”
白义铉将剑横在膝上:“参军赏面,焉得不从?”
二人相视而笑。
巫马堂长舒口气:“今晚夜半我和李渭君在军马厩举火,你趁乱从东门杀出城去,将图送往渭州。渭州距此无过七十里,明早便到。”
“那某需要一个人做副手,某若不济事,尚有回旋。”
“可以,事不宜迟,白大,你收拾一下,一更前到我下处聚头。”
巫马堂拄着刀起身:“另外,写封绝命书,交代一下身后事。留明朝还活着的料理。”
白义铉闻言也拄剑起身。
“何往?”
“参军自然另有要事去干,”白义铉笑了,“某不得另找个识字的人写篇遗书么?”
巫马堂莞尔,低头走出,嘴角上挂着春风。
白义铉站在道旁,恭敬地目送巫马堂离开。三年来,巫马堂是唯一乐意到西城来找白大喝酒的长袍之人。
那么,当人生只剩半日的光景,何人与共呢?白义铉抱着剑,盘算一下未完之事,忽然若有所悟,向南城走去。
“番兵袭城,风沙大作,白大郎也有兴致喝一杯么?”朱炳郎递过酒杯,对白义铉道声请。
“我是来辞行的。”
“是终于决定要和参军一起去长安吗?”朱炳郎并不抬头,自斟一杯。“参军,虽然目下品秩低下,但将来必成大器。你跟着他,不错——”
“朱三,我以前帮你杀过仇家。”白义铉略顿一顿,“现在你帮我三件事:让我见一面阿姊;再帮我写篇字;最后给我三百文。”
朱炳郎抬一抬眉毛,笑了。
几声呼唤之后,在厨房做菜的阿姊和朱炳郎七岁的孩子都站在白义铉的面前。
“白大,咱有老长时间没见了吧。我在你哥哥这里都很好。不像当年阿爷叫人家害死时,咱两个那般饥天寒地的。你要跟着参军去长安,好,去了好好干,别老想念家里。”阿姊搓着手。
白大凝视着这双手,当年它们曾为白大乞讨来温暖和食物。那时的白大站在寒风中,为阿姊搓着冻僵的手。
阿姊的眼睛并不肯对着白大,目光游移在饭桌上的韭菜,苋菜之属:“还要添酒么?”
白大很想和这双眼睛对视。那时他白大眼中的全世界就是阿姊,阿姊眼中的全世界就是白大。成家立业之后,白大在阿姊心里就是弟弟这个称谓么?白大的生死长诀,阿姊只说“好”“都好”。白大若有所失。
“来,宝儿。你在学堂里识字,给白阿舅写篇字。”阿姊拉过来宝儿,举着笔纸。
白大望着那双清澈的眼眸,默然不语。
“白大,你到了长安,也娶房娘子,成个人家。安稳地过日子吧。”阿姊笑着说,“最担心的就是你了。”
“阿舅,你说我写。你说吧。”宝儿还擎着笔纸。
“算了。”白义铉朝宝儿笑笑。
白义铉从朱炳郎手里取走三百文。
朱炳郎站在他背后:“白大,依你的性子,我不敢问。但毕竟一起放过人血,我还是要问一句,你是不是有什么难处?”
朱炳郎笑吟吟的,白义铉盯着他:“有倒是有,抛家舍业,你敢么?”
“你一句话的事。”
白大望着这张笑脸,话到喉头,忽然看见小宝儿的双丫髻在门前一闪:“算了。你要跟阿姊好好过。”
“我还想问你一句:当初我重金聘你,你不干;为何巫马堂一个小小参军,竟能叫你跟定他呢?”
白义铉回身笑笑:“我和你们喝酒,越喝越没劲;我跟参军喝,越喝越上劲。就这样。”
天色渐渐暗下来,白大一直走到一户人家门前。
叩门,里面惧怕是吐蕃,不敢开门。
白大叫了一声:“黄大娘,这些年蒙你照顾,你是真把白大当儿子看。欠的酒钱放在门外咯!”
留下了三百文。
(三)
红鳞紫尾不须愁,放汝随波逐浪由。
须好且寻江上月,莫贪香饵更吞钩。
酉时初,风渐渐的小了。
巫马堂在闻人桓的门外踱步。路上他经过另两位朋友的门外时,只踌躇片刻便转身而去。
夜色渐渐袭上东泉驿,城头猎猎王旗已化入苍云,模糊暗淡。四面亮起吐蕃人的火把,像星点一样连缀不绝。
远处不知何人在弹琵琶,应是《绿腰》。熟悉的碎玉裂帛之声,在幽深苍茫暮色中忽远忽近,让巫马堂眼中闪出微弱的光,体味到一丝安恬。
琵琶声戛然而止,四面仍是岿然不动的星点一般的火光。
巫马堂的眼神黯淡下去,他终于推开了门。
青色的烛光下,一个瘦弱的年轻人正俯身专注地抄着书,茶炉中烧着水。
“闻人生,河西要回来了。”巫马堂靠近闻人桓,肃穆地说完经过。
“那么,参军的意思是——叫仆也参与送图?”
“白大一人恐难成事,所以想请足下为副手。”巫马堂说完,退后两步,俯身下拜。
“参军多礼。”
闻人桓低着头说,“且容仆想一想。”
炉水正沸,巫马堂沉默不语。
闻人桓伸出细长的手指,挑亮油灯,转身搬来茶具。
“参军热么?”闻人桓急急地点着茶,抬头问,白皙的手飞快地搅打着茶汁。
巫马堂始才注意到自己额头上的汗珠。
“参军素来结识不少豪杰之士。现在欲成大事,必然当请其他英雄之辈。何以仆,一个抄书为生之人,也值当参军屈尊前来,亲猥相问?”
巫马堂沉吟不语。
茶碗中温热的碧水溶溶,炉上寂寞的轻烟袅袅。
“因为,”巫马堂忽然鼓起勇气说:“我把君当成知己了。”
“知己?”闻人桓破颜一笑,“那仆问参军,仆何如人也?”
“太史公曾谓留侯:状如妇人好女;故不可以貌取英雄。我谓闻人君也是留侯之流。”
闻人桓轻轻地笑了,巫马堂放声大笑。
“能令人慷慨赴死的说客,天下也就巫马参军了吧?”
闻人桓将茶献给巫马堂,振振衣袖,端正坐好:“生不用万户侯,但愿一识巫马渭州。能得参军一声知己,仆甚欣慰,但还不至于为参军效死;可要是能为天下得河西十一州,仆又何必学陶元亮?”
闻人桓转过削瘦的面庞,“河西,也是仆日夜所忧叹的。大唐现在陈兵于原州,而张议潮将军起事于瓜沙,正可遥为响应。更兼吐蕃内乱,气数已尽。苟能恢复河西,不啻汉骠骑之武功也——”
巫马堂连忙打断闻人桓:“所以,闻人君还是乐意为朝——”
他稍作停顿,不愿提朝廷:“为天下出份力的?”
“朝廷日渐糜烂,仆也为当道者厌恶,远远躲在这边城中抄书。然而,那天下是好的。古人云:铅刀贵一割。抄书生的心中难道没想过投笔从戎?请参军一试吧。”
闻人桓温厚地笑起来,受尽人间不公之后依然单纯热情的笑,巫马堂低沉的笑笑:“闻人生,君是个文人。”
“文人而以命报天下者,参军与桓尔。”
“请一更前到我下处。另外,写篇绝命书,交代一下身后事。留明朝还活着的料理。”巫马堂拄着刀起身。长揖而去。
闻人桓望着暮天,饮口茶,双脸渐渐不那么红了。
他的一腔孤忠还像一柄新磨过的刀,猛然从抄书生涯中抽出,徒然震惊自己。擎起毛笔,神思乘上骏马,奔驰在河西百二关山中。
灯火摇曳,面前只有一片纸。
特地用的彩笺。
“芸娘如晤:
河西将归矣!张将军议潮公已复瓜沙,使使者报之大唐。历沙漠之险阻,避吐蕃之锋矢,死亡殆尽。幸有一子,携敦煌之舆图达东泉驿,得救于巫马参军,而胡之追兵又至矣。
参军乃谋于仆,相约夜送其图。
仆虑河西之人,百岁张皇,流血千万,始有此图,若报之长安,功莫大焉。又念河西不复,国家不安,今遇千载一见之机,苟能以一命换河西万里,致宇内一清,又何惜哉?
若幸成大业,仆非昔日畏祸远走之人,汝亦可扬眉于闺阁间。
是故不谋于汝,而轻以命许之。
若见信,则仆已死矣,”
写到这一句时,闻人桓停了下来。“死”这个字他曾为别人抄过不知多少遍,今日写在自己的信中,却令他吃惊。
青灯摇曳,照在他瘦削的脸上。
“乞谅乞谅。”他写上去,不妥。
“若有来生。”他又写上去,又不妥。
“今当永诀,中心沸乱,不知所言。”
他终于停了下来。从书箧中找来珍藏的一张纸,是芸娘自己学字,自己写来的。去年秋天从故乡寿州辗转千里,迁延数月才到达他的手上,四年来才一封。
“奴家郎闻人桓君亲鉴:
接你信后,读之再三,给你寄个咱们婚时的簪子,以充念想。寿州官爷马上要调走,不用再害怕了,快些还家罢。大孩儿无钱上学,奴从阿舅家借五百,他们都问你好,望你早还家。小杏儿最近念你,常问阿爷在哪?奴都不拿实话对伊讲。
个见是每节前面都有古诗,有点形式上的意思了。另外第一节之中的据日后《归义军本末》所述的这一小段话,放在那里有点上帝视觉,解释全部放到最后更恰当一些。情节之上,前面所有的情节直指最后,最后的两节个感稍微略了些,这最后一战才是文章的高潮。
问好作者,很主观的看法,一得之见,不当之处还请见谅。
水平有限,个人之见,不必介怀,有这么好的知识底蕴以及文字功底让人惊叹的,向你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