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多么丑陋和贫瘠的山：一整山都是大大小小、黑黑黢黢、起起伏伏又剖面如锋的石头，如锯锯过，如火烧过，如水洗过。土是没有的，它就只是石头，春不能耕种，夏不能生长，秋不能收获。乔木是没有的，不能砍伐了拿去卖了换成一把捏着手里的财富。有人又拿了铁锤和錾子去，叮叮当当敲过一阵，想揭下一张石板去镇里换下二两酒钱，也无奈石块一锤一掉，难得成形，无法成器。山终是春不能花开，夏不能成绿，秋不见果实，好不容易冬天下一场雪来，它也要比其它的山头先化去，早早地露出那一身如癞子一般的光亮亮的又丑陋又比的石头，是无花招蜜引蝶，无食吸引蛇虫，无枝为鸟筑巢的，偶长几丛灌木，也多是荆棘，又稀拉得难看，上面还系挂一个大大的马蜂窝，无数的马蜂在窝口进进出出，如战机凌空，让人胆寒。于是，大人再不前往，小孩又不敢亲近，牛儿又无草食，山就荒凉了，寂寞了，贫穷了。
　　 山就寂寞在那里，贫穷在那里，一天天，一年年。谁也不知道它怎么是怎么形成的，为什么周末都一片茂盛的翠绿，唯独它单单就无土无木无花无草，如家中那头得了牛皮癣不长一毛的牛。
　　 我曾问过母亲为什么山会成那样子？母亲说不知道，她嫁过来的时候山就是那个样子，几十年未曾变过。我去问爷爷，爷爷也是摇头，说他从晓事起就看到山是这般模样，一个花甲轮回，从未长高、变矮、换了颜色。我却无从查证：说它被火烧过，却没有火烧的痕迹；说它被水洗过，那是谁去洗的呢，洗了它又干什么，洗去的泥啊土啊又去了哪里，哪里能盛下那么多的泥土？说它天然地生长在哪里，我又全然不信，为什么其它的山都植被茂密，可以栽树、植茶、种玉米、育花草，唯独它一山石头，嶙峋怪异，丑极一方。唯一的好处就是它丑得出名，一家小孩突然走失，再无法寻得，大人哭泣，老人悲伤，却被一位好心人遇到了，要送走失小孩回家。问小儿家住何处，小儿却只知其父亲姓名，不晓几村几组，无奈父亲又平民一个，又不出名，无法盘得回路。好心人又问：你家住哪个方向，周围都有些什么特别的建筑或景致？小儿苦想半天，说：石山。大人立刻明白小儿的住所，遂将小儿安全送归家中。一家人感恩待德了，非要杀了圈里只养了三个月的猪招待恩人，被恩人拒绝，不留姓名地走了。
　　 山是不美，山下却有一湖，终年轻风拂面，碧波荡漾，清澈能见湖底杂草和鱼儿。站在湖堤，就能看到两座石山，对称而立，一静一动，静的直指蓝天，动的直望地心。静动美丑之间，村庄就添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怪异，凡有路人第一次路过，见了此景，都会惊呼：你看那水，多静、多柔、多美；你看那山，多黑、太丑、难看，就都认为一定是火烧过的，可又怪异，火烧过之后，土到又到哪里去了呢？。
　　 小时候，凡在夏天里，我们几个伙伴就会相约了来到湖边，脱得赤溜溜地一一头扎进湖里，在湖里嘻笑打闹：游水、潜水、摸鱼，一玩就是一整天，将炎热的夏天交给了湖，将童年的快乐交给了湖。我们相约了一起潜到水里，又一起浮出水面换气，潜到水里时，水面就没有了一个小孩的身影，只有岸上的一堆衣服和湖中深深浅浅的波，而浮出水面，水面又是一片热闹和笑声。潜到水里时，岸上的人就会看见水中多了一个个白生生的屁股，看得见每一个人在水里划动的动作，如一只只青蛙，也如一条条白鱼。
　　 在湖里玩尽情了，游累了，我们就游到湖对岸，开始打堵着往石山上爬，仍然是赤条条的光着身子。
　　 我们踩在石山上，石山真是太贫瘠了，贫瘠得连一个小小的平整的石面都没有，让我们的一双小脚无法踩踏出一个完整的湿湿的脚印；石山的心胸又太狭窄了，狭窄得若大一座山，竟找不出一块让我们可以容身打闹和玩耍的平地，却时不时地猛然看见一条误闯石阵的蛇，被两片锋利的石片卡住，曝死石间，恶臭无比，但未聚集一只苍蝇和蚊虫。它穷得是那么的可怜，那么可怕，既无风景，又无野果，连蝇虫也招不来一只，而心却一如毒辣的狠：一任太阳把每一堆碎石、每一块凹凸不平的石头晒得高温如火，让我们一踏踩上去就炽烫如烙、如罪罚刑，连蛇也难逃死劫。我们再不敢逗留，急急转身下山，又一头扎进水里，享受湖水的清凉的，从此再不愿上山。倒是下山时，尖锐的石锋伤了手肘，扎了屁股，只得翻身下爬，可石锋又将肚皮划伤，半个月后肚皮还留着一线长长的痂。
　　 曾经有一个开发商来到湖边，他看一潭湖水，心喜不已，立刻来了投资的兴趣，计划着要在湖的左边建一排子房子，左边建几栋高档，湖中还要修无数的亭，用了石桥连接，把湖打造成一个高档的农家乐。村长听到风声，心奋无比，立即从田里拔了腿跑来相见，但开发商又抬头看了石山，立刻就上下打量，沉默不语，最后调头就走。村长刚刚赶来，还气喘吁吁，脚还光着，裤腿半高，膝盖下那半截腿上的泥还一走一步地往下掉，以为是自己的模样怠慢了开发商，无理了开发商，让他足足懊悔了半月，一个若大的投资项目就这样泡汤。后来又听说开发商再次带了人来看过，带的人不是别人，而是一个阴阳先生，阴阳先生看了水点头，看了山却摇头，末了丢下一句：此山聚富，却呈古怪，非一般人所能驾驭，强为之，多为凶兆。开发商犹豫数日，还是放弃，再未来过。于是山成了凶山，大人不待见，小孩不喜欢，村人出门都羞于提是石山人，上学了，我也不敢说我是石山村的孩子，唯恐班中学生笑话。
　　 又一年冬季，一队穿着红衣服的人从村里走过，在麦田里、茶林边、山林中、水塘处、农舍旁，插下一面面小红旗儿，过两天又在某些小红旗的旁边插下一根看着排阿拉伯数字的竹片，再在竹片上系一根彩色的绳儿，绳儿在风中飘着，就有人牵了黑黑的线子联通每一面小红旗儿，又在小竹片处打孔埋下一个葫芦，让葫芦系在线儿上。大人就紧张了，小孩更加害怕，说是红衣人要炸了整个村人，已经在哪里钻进埋下了多少炸药，到时一按那个箱子，村子就没有了，村人也没有了，让我一定远离那些黑黑的线儿。但村子终未炸去，村人也个个活得健康，只在几个晚上深夜，村子里响了几天沉沉的闷响，房子抖了一阵，门窗抖了一阵，村人疑似地震，就都来不急穿，直接用被子包了正睡熟的孩子爬出来站在院坝里面，冷得直打哆嗦也不敢轻易回屋，后来村东头那个几年没有响的喇叭忽然响了，是村长在喊话，叫大家不要紧张，都安心的回家睡觉，震动不是地震，而是石油地质工人在给我们家乡找油找气，大家才知道红衣服一切的忙碌都是石油工人在勘察，才安然地进屋睡觉。我当时也被母亲抱了出来，但我当然不知道，依然在梦里，是后来才听母亲说了晚上的故事。石油工人也在石山上布了线，打了眼，但石头太硬，工人在上面打眼很耗费了几日，终于还是打成，顺利放炮，只是工人在打眼的时候就开始骂石头，骂着骂着就惊奇了石山，喜欢了石头，感叹了下面湖面的清澈，走时每人还在石山尽自己的所能和喜欢捡拾了一些回去。那石头会干什么呢，又黑又丑，不是图给旅程增添一份重量吗？但他们还是把石头捡走了。石头捡走了，石山又恢复了原来的寂寞。
　　 终未在地下发现石油。
　　 又是几个夏天过去，我在湖里洗黄了皮肤，游高了身体，终于初中即将毕业。一天，班主任说要组织春游，征求大家意见，想到哪里游玩？有的说到峨嵋山，有的说到青城山，有的说到都江堰，有的说到成都省城，有的说到他们家的后山。他们家的后山有棵树，皇桶大，上面住着一窝喜鹊，有客来就叫，无客来就安静，十天半月都只听到翅膀拍打树枝的声音，特别地灵验，众人一片哄笑否之。最后老师望着我，要征求我的意见，我却躲开了老师的目光。我是不愿去哪里玩的，因为家穷，计划二十元钱的旅游费家里是无论如何拿不出的。最后老师说，我们就到XXX家旁边的石山去野炊，老师念出了我的名字，所有的目光都往我这里聚。石山有什么好看和玩的呢？我惊奇，同学们也嘘唏，但老师以学习任务定下了行程。老师是三年前刚从师范学校毕业出来的大学生，热爱篮球、书法和艺术，一腔的热血，一身的激情，同学们就跟着他到了石山。石山是太过可怜和贫穷了。同学们背着锅碗瓢盆爬上石山，竞找不着一根可以烧火的木柴或树枝，倒是锅可以随便找一处石窝安放，就成了绝好的灶，但又苦于站无站处，坐无坐处，同学们只要又回到山脚，来到湖边，在湖里取水、洗菜，在湖边燃起寥寥的炊烟。同学们说：这哪里是山？山应该有树，有木，有柴。老师说：人各不同，山有千种，有树是山，无草无木也是山。同学们不懂，只感觉山太丑，倒不如湖里的水甜。我就不敢再往那话堆里挤，一天都躲得同学远远的，因为我是石山村的。
　　 野炊结束，同学们都收拾了锅碗巴不得早点离开，只有老师意犹未尽，又爬上山去捡了无数的石头用编织袋装了，扛回了学校，一部分丢在墙角，一部分置在花盆里，又丢了几个小的在鱼缸里。石头一丢进鱼缸，置在花盆里，石头就活了，就像石头是成活在花盆里的一株植物，又与花草天然相配，或鱼缸本生就设计成那样的，它们灰，灰得素净；黑，黑得亮洁；黄又黄得淡雅……再取出石头，鱼缸就一下呆滞单调、丑陋无比了，就像直接看到的石山。我们就惊奇了石的奇妙，老师说：你们觉得妙吧？我们异口同声：妙。老师说：是妙，然后就一脸诡秘的笑。
　　 又一天，村里又来了一批穿红衣服的人，他们没有在各村各处放线，而是扛了测量仪、摄像机和搬了大大小的工具箱只奔石山，他们在石山上爬上爬下，拉着长长的尺比高度、宽度、长度，将每一个数据记下来，又打桩定点，撒下无数的石灰白点，又插了无数红、蓝、黑、黄的小旗，一忙一整天，连中午也未下山吃饭。第二天他们又来如第一天一样的忙碌，每三天，第四天……一连一个星期过去，他们终于收拾工具走了，走时还不忘抱几块各色的石头扔在车上带回去。他们要干什么，没人知道。中途又有几个人来过，他们开着小车，一来就爬在石山，先看湖、再看山，最后又打望周围环境，逗留一会儿，最终还是下山走了。接下来就是一个月无动静，二个月无动静，三个月无动静……就如前一拔找石油的工人，杳无音讯……
　　 终于一天，从村长口里传来了消息，说省里拔了专款下来要重新修建从镇里到石山的土公路，要拓宽，要打成水泥路，按国道标准改造，不光要修镇里到石山的，还要一起改造镇里到县里的路，也按国道标准改造。问什么原因？回答是：石山。
　　 村里一下子热闹了，村里村泥泞了几十的公路终于因石山就要得改造，个个人脸上都洋溢着自豪和喜悦，就家家户户讨论着石山，男男女女讨论着石山，连小孩也拿石山壮胆，遇到外村人欺负，就说：你敢欺负？你敢欺负？我可是石山村的！对方小孩就怯了，一个玩具递过来，一把糖塞过来。村人们因了石山贫瘠而贫瘠，也因了石山的丑而自觉丢人，现在却因了石山要享受了通水泥公路的福，再没人埋怨石山，恶心了石山，倒觉得石山忽然给自己长了脸面，加了自信，引了自豪，有事没事就亮出石山人的身份；而对方听了，也是投来羡慕不及的目光。
　　 我却越发感到惭愧：曾经是那么不待见石山，在同学面前也羞于提自己提石山村人，就连有几次爬上山去玩耍，也嫌它无花、无果、无站处、无玩处，将脚烙得生痛而早早的下了山，下了山还咕嘟来一阵埋怨、嫌弃，发誓再不上山。现在就要忽然享受了石山带来的这般荣誉和好处，就要在雨天也可以穿了布鞋去镇里上学，连村里上了80岁的老人也可以不要人掺护，自己步行到镇上吃一碗5毛钱的抄手再自己回来，我凭什么就要白得了石山给予的这些好处，享了这原万般讨厌的石山的福，我穿了布鞋，无论雨天睛天，能在那上面走得踏实吗？再面对着石山，我又该怎么地向它忏悔呢？慢慢地，我的脸就红了，直红到耳根，如新春里家家户户挂在院门前的灯乱。
　　 石山终未像村人想像的那样，发现了金矿、铜矿、铁矿或钨矿，它最终经省专家鉴定就是普通的花岗岩山，当时是村长为了吸引外界来本村投资，故意散播的谣言，公路最终未能因石山而修成，而在数年后因家家户户发展的茶叶而贯通。但石山并没有寂寞，而是从此吸引了远远近近、大大小小的石村和园林绿化老板前来，用大型的机械将石山裁了，一车车的大小不论地拉了去，立在了公园、埋在了鱼缸，置在了小区。山一天天矮下去，变为了平地。山消失了，城却美了。村里又利用卖石的钱，在原地建了自来水厂，水通过管子流入千家万户，村子人再不怕天干，再不怕小孩舀了井水生喝了生病。村人里安静地生活在农村，享受着农村质朴的生活与恬静、安详，而我却时常为曾经对石山的所厌所恶而感到深深的愧疚。每一个人或事物都有存在的理由他必要性，存在的即是合理的，合理的就是天意，天意而不可违。很多年后，我明白了这个道理，但石山却不了。我常站在石山的位置，去回忆石山曾经的丑陋和我曾经拙劣的想法，甚觉遗憾和愧疚，不经又一阵阵脸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