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三岁的小燕被接到农村的姥姥家里。姥姥家房前，有一片大院子，院子里种菜，还栽着十几棵沙果树。那是孩子们梦想之园，是我的家庭在那个贫瘠年代里，唯一可以任性地吃着水果的地方。那时父母只有我们两个孩子，且都是女孩，准备再要个儿子，虽有不舍，生儿子的愿望，日益膨胀，母亲掉几滴眼泪，终究还是让二姨将小燕带走了。我十分艳羡，巴不得这事再轮到我身上，怎奈爸说你该上学了。那年我七岁，刚从姥姥家回来，直接上二年级，想是实现不了再去姥姥家的愿望，就抱着二妹哭了一通又一通。
　　 小燕走后那两年，家里先是添了三妹，隔年终于有了弟弟。弟弟是宝，三妹小嘴乖巧，会哄父母开心，我是老大，在照顾妹妹弟弟的年龄，自是父母离不开的小帮手。
　　 我喜欢跟人家说家里只有五口人——孩子少的家庭，说起来也蛮荣耀的，那些年工资低，物资缺，人口少的家庭自然负担少，日子好过一些。
　　 年底时，母亲突然做了两件新衣裳，她说我和小燕一人一件，原来是小燕该回来上学了。
　　 大概父母已经商量好了，父亲也写了信，没几天，小燕就被大舅送了回来。我几乎淡忘了这个妹妹，我们相互怔怔的看着，原先的印象，一点点被抠出来：三岁的她本是个圆乎乎、虽不活泼，但很少哭闹，是令父母省心的小孩。如今长高了，因为瘦，脑袋大，眼睛大，像个萝卜头。
　　 大舅带来一些沙果子和一手提袋黄米，他歉意似的说，这几年天灾，收成不咋地，黄米是亲戚凑的。记忆中的沙果又圆又大，一半黄灿灿，一半红殷殷，如今这沙果，歪着脑袋，比原来的小。大舅是生产队长，对连年欠收心有不安，好不容易来了趟城里，又是冬闲，也不多住，撇下惶恐的小燕，匆匆走了。
　　 最初的那几天，小燕不安的躲着我们，母亲一遍遍教她：“这才是你家呢，你姐你妹还有你弟弟。”她简短地否定道：“不是我家！”她面墙而坐，扭着身子躲着母亲抚摸她的手，哭得黑天昏地的，手里始终攥着一枚揉熟了的沙果。
　　 我们家住职工宿舍，是那种一长溜带走廊的平房，家家户户门挨门，门对门，走廊里没灯，白天能看清各家的门，可当阴天或者天黑，就全靠摸索着走进自己的家门了。那时除了上班给家门落锁，平时出去串门、上厕所从不锁门。头几个月，小燕常常把家搞错，经常是推开邻居家的门，上了邻居家的炕，还把一双小布鞋摆在人家炕沿上。邻居回来，发现炕里坐着一个大眼睛小孩，猜想是我家的老二，就把她送回来。大家把这事当了笑谈，一直说了好多年。
　　 三月末，小燕上了小学。她有了隔壁邻居家的伙伴叫小娟的，上学放学和她一起走，和她叨叨一些农村里的事。小娟和她家姊妹打架的时候，就非常懊恼的说，哼，哪天我和小燕扒火车跑她姥姥家去！小娟妈问农村有什么好，小娟就说，有马，有沙果树，还有糖稀，可劲的吃。小娟妈找到我妈学舌，俩妈妈就嘲笑两个小丫头片子还能上天，那火车可不敢随便坐，说不定把人拉哪里去了。
　　 小燕差点坐火车跑，把家人吓得不轻，起因于我有关：
　　 夏天里的某一天中午放学，我走在小燕和小娟的后面。老远就看见弟弟缩手缩脚的站在垃圾堆里，房前的小道上，站着邻居家的淘小子小三子，他手里拿着木棍，左一下右一下的挥舞，把弟弟往垃圾堆中心赶，三妹哭着求小三子放过弟弟。见此情景，我嗷嗷叫着推开挡路的二妹和小娟，疯一样的去撞得意忘形的小三子。我比小三大四五岁，可他比我狡猾，见我横眉立目地冲过来，撒腿就跑掉了，边跑边做鬼脸：抓不着，干气猴！抓不着，干气猴！
　　 那个年月的孩子无所事事，除了打架还是打架。大的欺负小的是常有的事。我家男孩就一个，自然是被欺负的对象。我威胁小燕如果再碰到类似的事情不管时，我会先揍她一顿。听我这一说，小燕先前那点不安的神色一下子消失了，她轻蔑地盯着我：就你能！我粗暴地将她推倒在地，那是我们第一次打架，我大概是积压了很多不满情绪，顺着这件事就爆发了。
　　 小燕和我们的隔阂，有多严重呢——像掉牙这种事，她也不跟母亲说。早晨叠被，母亲会在她枕底下发现用作文纸包着的乳牙，捏开她的嘴，检查那颗对应的空洞，母亲叹息一声，无奈地说道：“疼没疼？你是哑巴吗？”
　　 中午母亲下班，很快弄明白怎么回事，她数落小燕：作为二姐应该和大姐一样护着弟弟妹妹，你们是姐妹，不是外人，你像外人一样不管不问，傻透腔了吗？
　　 小燕又哭起来，比揍她时哭得厉害，仿佛受了天大的冤屈。母亲为了安抚被打的弟弟，特意在玉米面里掺了白面，蒸了一锅发糕。看着两眼红肿的小燕，母亲又开始数落我不该打妹妹。
　　 我十二分的不服，痛恨小燕对家人冷漠到这步田地。我气哼哼的甩脸子给她看，走路也故意撞她，她面无表情，避让着，饭也没吃，背上书包提前上学去了。
　　 夏天，天黑得晚，晚饭也晚。放学后的孩子们在外边差不多玩够了，母亲们才扯开嗓子喊“**，回家吃饭了！”孩子们大都爽快地应着，喊着叫着，定下明天的玩法儿，一溜烟儿的跑回家。
　　 母亲唤回了我和三妹、四弟，唯独不见小燕，一边指使我去小娟家找，一边麻利地放上炕桌，摆上一碗萝卜条咸菜，开始给每只碗里盛玉米碴子粥。粥很香，我很饿，但是还得出去找小燕。我把嘴噘得老高，跑到小娟家，小娟妈诧异地说：“小娟没在你家吗？”
　　 房前屋后，母亲和小娟妈高一声低一声的喊叫，我和小娟的姐妹也加进了阵营，一片焦急的喊声起此彼伏，震荡着黢黑的夏夜，流星划过天空，母亲和小娟妈都哎呀了一声，更加慌张：传说一颗流星跌下来，世上就死一个人呢……两位母亲叫上两位父亲，开始朝火车站跑。我吓坏了，觉得那可怕的火车载着妹妹和小娟驶进茫茫黑夜，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哭着，喊着：“回来吧，燕子，再也不打你了……”三妹和四弟也哭着喊着：“二姐，回来呀……”
　　 其实那晚小燕并没有走远，她和小娟藏在我家的柴禾垛里，任家人喊破了嗓子也不肯回应。她本想去坐火车，被小娟拦住，说怕被“拍花”的坏人领走，她答应小燕陪她藏起来，吓一下这一家人。小燕怀着复仇的快感说：“看他们还对我好不！”
　　 两家人满世界的找，询问火车站里的工作人员称并没有开往姥姥家那边的火车，父母焦虑着，还得给小娟的父母道歉。他们返家的时候，但见两家的炕上各自坐着一个失踪的小孩，大概是饿极了，西里呼噜的喝着粥。小燕的表情并没有愧疚，父母又气又急，父亲上去就打，我一把抱住小燕，用身体挡住了呼啸而至的巴掌。
　　 这件事平息之后，小燕对家人亲近了些。话还是不多，但会加入我们的游戏，比如捉迷藏，堆雪人，跳皮筋，跳格子等。她玩的并不好，因为个子矮，腿短，跑不快，跳不高，但是性格好，只要不触怒她，还是个非常乖的小孩。
　　 我十三四岁那年，中苏边境紧张的冬天，家家户户夜晚的窗户都要用棉被捂住，怕灯光泻出引来敌机轰炸——大人们就是这么说的，孩子们也都这样传。越传越可怕，越可怕就越想离开城里。
　　 铁路在大批大批的运送军用武器和解放军官兵。和其他家庭一样，父母决定由我带着三妹和弟弟去乡下的外祖母家，工厂还要生产，父母还得坚持上班，留小燕，至少他们身边还有个孩子作伴，万一城里被打，逃不出去，我在乡下，足可以拉扯着三妹四弟活下去。
　　 生离死别似的，绿皮火车载着“逃难”的人群，纷纷驶离北方边境城市。小燕留下了，她瞪着又大又圆的眼睛木然的看着我们三个被火车载走，哈气在她的头顶凝结成了白霜，母亲哭成了泪人，拉着小燕的手跟我们挥别。
　　 学校放着寒假，同学们该走的都走了，白天，家里只剩下小燕。我不知道她在没有伙伴的情况下，是怎样度过那难捱的一个又一个白天。
　　 我带着三妹和四弟住在镇里的大舅家，那时大舅已经到镇里的奶粉厂上班，小舅是民办教师，在村里教学。他们都已经成家立业。我们三个在小舅家住了几天，小舅妈不怎么高兴，将黄米面豆包藏在一只大缸里，上面压了一团团的席子。不小心猪进了仓房，把席子拱翻，露出了缸里黄灿灿的冻豆包，尽管很诱人，但我一个都没拿，带着三妹四弟，当天搭上一辆马车赶到了镇里大舅的家。大舅妈人长得漂亮，心眼也好，她抖干净面口袋，做了一盆疙瘩汤给我们吃，至今我都记得这件事。
　　 姥姥也在大舅家生活。她有哮喘，咳得紧时，一口气上不来，人几乎憋死。
　　 战事没有发生。春天之前，我又带着弟弟妹妹回了县城，姥姥也跟了来。她进门先扳着小燕的肩头端详，喜不自禁地说她长高了，眼睛还那么大，她絮絮叨叨地说：“小二四岁那年发烧，胃口就不好，再也没胖过，现在还不胖。”
　　 小燕任姥姥搂抱，一双大眼睛里泪水滚滚而下，哭声梗在喉咙，到底还是咽了下去。姥姥住到夏天，惦记小舅家的孩子没人看管，也惦记早已包产到户的田地，由父亲将她送回去了。小燕虽不舍，但没有跟回去的样子。想必是小孩容易忘本，适应新环境之后，旧事便是怀旧的话题。
　　 小燕后来说，就是一块儿掉灰堆里的年糕，扔不是要不是。你看看，战争要是爆发，你们可以活，我却不好说了。父母很尴尬的笑，也不解释。我内心也很歉疚，一直到现在，总觉得对不住她。各自成家，有自己的生活习性，唯独爱她的心越来越浓。
　　 这就是发生在那些贫瘠岁月里，小燕的的一些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