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马超和马强
　　 我不相信三弟马超就这样走了。
　　 三弟马超是喝酒喝醉摔死的。那天听他同事说，他喝了四场酒，最后一个人歪歪斜斜地回来，经过一座桥时摔下来的。
　　 第二天，人们发现三弟的时候，他身体已经僵硬了。
　　 当我知道三弟马超出事的时候，怎么也不相信这个事实，三弟这个人一直是我们家里三兄弟中最精明最能说会道的一个，怎么说出事就出事了呢？
　　 他从小到大都贪玩，但脑袋瓜聪明，可他的成绩却一直在班上拔尖。他曾经说他最大的梦想就是当机关领导。他还说当领导有两点好处:一是可以有权利为家乡父老办点实事。二是可以光宗耀祖。
　　 我也对三弟说，那你就按你的想法去努力吧。
　　 于是，三弟在高三毕业填高考志愿的时候，在报考专业那栏上面填了行政管理专业。三弟对我说，大哥，我真不想教书，走了二哥马强的老路，所以填志愿的时候填什么都不会填师范类的专业了。
　　 那时，我二弟马强成为家里人最不欢迎的人。二弟毕业参加工作，本来以为他可以有能力资助家里一点，我身上的担子也会轻松一点了，可是二弟马强工资还不到两百元钱，还不够他自己的生活费。二弟说，他工作三年后才转正，现在是岗前锻炼，所以工资低。
　　 因为二弟虽然参加工作了，但是还养不活他自己，所以我们全家人都有点鄙视他。
　　 因为那时二弟的落魄，所以还读高中的三弟马超也就重新成为贫穷家人起死回生的希望。
　　 看着二弟马强读了10多年书，混成了个人模鬼样，三弟总是为二弟感到遗憾，总是在我们面前替二弟叹气。二弟马强也总是对三弟说，你以后考什么都可以，但不要再考什么师范院校了，教书苦不说，没有什么地位不说，还随时受气呢。
　　 三弟不屑地说，我早就知道了，还用你说，就你死脑筋当初才选择考师范呢！
　　 二弟就不说话了。
　　 我知道二弟的性格，他不爱说话，笨嘴笨舌，人也十分内向，一天也不知道他都在想什么，反正总是给人阴沉沉的，像闷罐子似的。所以三弟每次和他争论什么或发现他做错什么事时，总是拿死脑筋来形容他。
　　 说实话，虽然马强和马超都是我亲兄弟，但是我更偏爱马超，马超虽然狡猾顽皮，但是人精灵直爽，做事从不拖泥带水。
　　 可马强就不一样了，做什么事都犹犹豫豫。就在他还读书的时候，他每次回家里向我要钱时，总是喊我大哥之后，就不吭声了。我看出他想说什么，我就把家里卖的农产品或自己农闲时出去打工赚得的钱拿给他，而他每次从我手里接钱时，我都看到他满脸的不安、满脸的羞愧，甚至有时候还看到他滴下几滴眼泪。
　　 有时，我就对二弟说，不要难过，长哥为父，现在父亲没有了，我理所当然协助母亲抚养你们了。
　　 可三弟就不一样，他很爽快，他说，大哥我考起高中了，你要是负担不起我的学费，就说一声，我好另寻出路。
　　 我说，砸锅卖铁都把你送完大学，谁叫我是你大哥呢。
　　 三弟说，那好。以后你可就辛苦了。
　　 所以三弟马超每次问我要钱都如此果断。他有一次还对我说，大哥，母亲也老了，家里现在就你一个人扛着，你太辛苦了，以后如果我参加工作了，我会好好报答你的。
　　 我就笑了笑说，到时候再说吧。
　　 他就不像二弟马强那样犹犹豫豫，那样伤感。
　　 读高中的时候，三弟对我说，我一定考取大学。
　　 我说，有自信就好。
　　 可是，他真正考下来时，虽然考是考取了，却是一个二本大学。
　　 我本以为他会觉得遗憾，可他却说，我这次都发挥超常了，往常的模拟考试都不考得那么多分呢！
　　 所以你看，我三弟马超就是那么乐观的一个人。
　　 可想到三弟的乐观，我就不得不想拿二弟的悲观来比较了。二弟马强不但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而且还是一个很自负很自卑的人。
　　 他总看不惯现实生活中的人和事，当然这不是我从他的眼神看出来的，也不是他对我说的，而是我有几次无意中看到他的日记知道的。
　　 他总是很看重自己的自尊。
　　 就像有一次，还在读中学的时候，他跟母亲到信用社贷款，信用社的人总是板着面孔不贷给他们，于是母亲在苦求无望之下，双腿跪在地上，哭泣着乞求信用社的人给予贷款。
　　 这时他急忙对母亲说，不贷了，大不了我不读书，给别人下跪我觉得太低贱了，妈，我承受不起。
　　 母亲狠狠地剐了二弟一眼说，马上给我滚回家去。
　　 后来信用社的人在母亲的诚心哀求下，终于答应贷款给母亲了。
　　 可当母亲拿钱回来时，二弟却死活不去读书，他大吼道，我不再让你们为了我而再给别人低三下四了。
　　 母亲也大吼道，你说什么，我辛辛苦苦地把钱找来了，你却说这种话。你还有脸面吗？
　　 可二弟此时却很倔强，坚决地说，不读，打死我也不读。
　　 最后还用刀逼着母亲说，再逼我读书，我自杀给你们看。
　　 最后母亲只好双膝跪在地上求他说，儿啊，你就看我养你这么多年的份上，答应我把书念完吧？
　　 二弟看不下去了，丢下菜刀跑去自己的卧室，然后把门狠狠地关起，躲在里面痛哭起来。
　　 过几天，神色黯然的二弟才默默拿起书包上学去。
　　 从那时候起，我就很少看到过二弟灿烂的笑容。也许这次经历成为了他人生中的一次重大创伤。
　　 说到这里，先稍回过头来看看我三弟马超吧。
　　 三弟马超因为得到全家人的偏爱，很少让他遇到二弟马强那样的人生经历和坎坷。他读高中的时候，虽然父亲已经去世，但是我已经长大成人，而且那几年我和妻子刚好耕种几十亩杉木，这几十亩杉木都是退耕还林项目，家里得到了一年一万多元的补助，所以那时候我们应付三弟的学费也就游刃有余了。
　　 讲到三弟马超的大学生活，我又不得不先讲二弟马强那时的一些生活景况。
　　 父亲去世的那一年，二弟马强刚好读师范毕业。那一年他和我一样是人生中一段最黑暗最伤感的日子，要操劳很多事情，要面对很多事情。
　　 所以有一天，我看到二弟的一篇作文里描述到我时说：“父亲去世这一年，我突然觉得大不了我几岁的大哥，悄然之间长大了，成熟了，他已经变成活生生的合格的大男人了。”
　　 可反过来说，我也觉得二弟马强比以前更懂事了。
　　 随时穿着朴素喜欢节约的二弟从那年起，突然变得更加节约了，以前在学校里吃五毛钱的馒头做早餐，现在连这五毛钱的馒头早餐也省了。
　　 甚至很多他还不应该去做的事情他都参与了，都学着做了，比如抬村里的死人去埋葬时，本来我一个人出面就行了，但他也积极主动去帮忙。
　　 有时我觉得不太好，就对他说，你现在是学生，这种事情过早去面对，会影响你的心灵的。
　　 可他却说，乡里乡亲的事，不去帮忙，以后我们有事情需要乡亲们帮忙时，怎么好向他们开口呢？
　　 所以从那时起，我觉得二弟他也长大了。
　　 二弟师范毕业参加工作的时候，家里所有的收入都拿去供三弟马超读书去了，所以家里人就冷落了二弟，其实那段日子才是二弟过得最艰难最暗淡的日子。
　　 虽然二弟参加工作，但工资却是一百多，而且还有很多人情礼节上要用钱。所以二弟总是穿着那件在学校里读书时早就已经穿得变色的学生服。
　　 有一次二弟周末回家，母亲却不知情地向他伸手要钱，说，以前我供养你读书那么辛苦，现在你参加工作自己找钱了，应该拿点钱给当妈的用一用啊。
　　 二弟马强立即满脸的羞愧和不自在，说，妈，我工资很低呢，等以后转正了再说吧。
　　 母亲听后就不吭声了，过一会儿她看着我对二弟说，你工作了，要随时想着家里的人啊，可不要忘本啊，你看你大哥马刚为了你们两兄弟已经操劳不成人样了。
　　 我说，妈，不要再说了，二弟知道的。
　　 二弟听后，低下头，眼泪默默地顺着他瘦弱的脸庞流下来。
　　 从这次以后，二弟马强很少回家了，即使回家也会买着一两斤肉回来，他也许担心我们说他参加工作了，回来都不向我们表示一下。
　　 可有一次他的学校又开学了，他去了不到两天又回来，满脸的忧伤。
　　 我问他怎么了，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吗？
　　 他说，我不想教书了。
　　 我又问，怎么啦，好好的怎么不想教书了？
　　 他说，我被站长贬到民办点上课了。
　　 我说，你不是上课好好的，上学期还听说你拿奖呢，怎么这样就被贬了。
　　 他说，哎，大哥，单位里的事情很复杂的，不像你想象中那么简单的。
　　 我说，那你准备怎么办？
　　 他说，不干了。
　　 我说，那你准备做什么？
　　 他说，我去打工。
　　 我说，随便你，你自己的路自己选择吧。
　　 于是第二天，我早上刚起来，就看见三弟拿着一张字条大声喊道，大哥，妈，二哥不教书了，他去打工了。
　　 那时，三弟还在家里，他所在的学校还没有开学。
　　 听到弟弟的喊声，我感到非常震惊，二弟怎么这么快就下决定了呢。
　　 于是跑过去看，母亲听到弟弟的声音也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了。
　　 母亲说，什么？马强这败家子不教书了。不教书，他能做什么？天啊，我白白养了他几十年，累死累活供他读书得工作了，现在他却不珍惜，跑去打工，哎，气死老娘了……
　　 显然这个消息对母亲真的是致命的打击，让她大哭大骂了一早上。
　　 骂累了，母亲对我说，刚儿，马强在纸上都写些什么啊。
　　 我说我没看呢。
　　 于是我就跟三弟拿那纸条出来看。
　　 纸条密密麻麻地写道：
　　 妈、大哥、三弟：
　　 你们好！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其实这几年我一直过着一种负罪的生活，我觉得我读书时，已经成为家里人的一个重负，所以现在我毕业参加工作了，你们就急不可待地想从我这里得到补偿。
　　 可妈、大哥、三弟，你们知道吗？我读书也是卖起命去读的，在读初中的时候，我知道家里经济困难，所以特别的节约，一个月吃不上几个白馒头，而且穿的衣服随时也是学校刚开学就逼着买的那件蓝色校服。
　　 为了考取一个职业学校，我拼命苦读。晚上别人睡觉了。我还在厕所的路灯下看书，早上别人还没起来，我又拿起英语书到操场上背单词。经过三年的努力，我终于考取了一个师范学校，而且县教育局还给我们指定了师范毕业后的定向分配单位。
　　 可是我辛辛苦苦地在师范学习了三年，把毕业证拿得了，县教育局却改变主意，重新用考试的形式来录用教师，而以前的一纸聘书却成一张废纸了。
　　 更可恨的是，当我挤过考试的独木桥时，教育局又对我们说，先岗前锻炼三年，再转正。
　　 而岗前锻炼这三年的工资却是150元，所以那时候我就不想做了。然而担心你们因为我的突然离开而痛苦，所以就咬牙作了好好在家乡教一辈子书的准备。
　　 然而现实总是跟理想背道而驰。
　　 当我到了那个小学上课后，才发现我们岗前锻炼的教师比其他教师矮人一等。
　　 在学校里什么事都叫我们岗前锻炼的老师干。而且就在这些岗前锻炼的老师中，就数我最穷。所以领导和同事们最瞧不起的人就是我。
　　 那些和我分配下来的岗锻炼的老师，他们家里有钱，同事们办什么喜酒送的礼钱都很多。因为我没有钱，所以每次送的都没他们一半，而有些很有钱的岗前锻炼老师还请领导下馆子吃饭呢，然而我有时候自己的生活都保证不了，哪来的钱请领导吃饭啊？
　　 所以同事们鄙视我，领导看不起我。我夹杂在学校老师这个圈子里，觉得很不自在，有时甚至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了。
　　 所以我很痛苦、很郁闷、很消沉。
　　 然而作为我最亲密的亲人的你们，却不了解我。虽然你们为我的过去付出很多，但你们却不知道我现在的境况，以为我参加工作了，就有很多钱，就风光满面。
　　 前天我回到村里，有个乡亲还看着我说，哎，马强，你都参加工作了，怎么穿得那么邋遢啊，而且参加工作了，怎么不请我们吃一顿饭啊……还有昨天我一进门，母亲就伸手向我要钱——我多不自在啊。
　　 你们总是对我期望很高，可我混得却十分不好。所以，我总觉得自己活在苦闷的生活之中。
　　 我知道我这次被领导下放到民办点，就是没有请过他们吃饭。我回去也问了一些同事，他们隐隐约约地透露了一些情况，他们说这次有几个领导整我，就是因为我交际差，不爱和领导打交道。
　　 我什么都明白了，原来什么交际差都是借口，原因是我没有钱请他们吃饭。
　　 现在我什么都看清了，所以现在迫使我不辞而别地离开你们的压力，来自于你们也来自于学校。
　　 我现在出去远方闯世界，我要竭尽全力地追求自己的生活，相信凭我的聪明才智，凭我的辛勤和努力，相信用不了几年，我会闯出一条路来，给你们展现一个不同的我。
　　 请你们自己保重你们自己吧，妈，儿子不孝了；大哥，二弟不敬了；三弟，没有给你过照顾和帮助，你二哥对不起你了。
　　 再见了。
　　 马强
　　 2006年9月2日
　　 看完二弟的信后，我双眼迷蒙起来。跟我相处那么久的亲兄弟，原来有那么多的苦衷，我都还不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