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指之间，我离开故乡四十三个年头了。四十多个春秋流年里，曾五次回故乡，每一次回乡都有一种落叶归根的感觉，可是我这片从苏北飘落的叶子最终还是没有归根。回故乡前的那种渴望与期盼，就像渴盼着与情人约会一样的急切，在遥远的北国边陲老早就心急火燎地做好了回乡的准备。每次回乡，下了火车或轮船，一脚踏上故乡的土地，心就醉了；那田园阡陌，那小桥河流，那村庄炊烟，那曲径幽林，那一草一木，都是那么亲切和熟悉；每次离开时，都是恋恋不舍，望着送我的亲人，泪流千行。然而，故乡已经没有属于我的一寸土地了，属于我的只有心中的怀念和不尽的回忆，每次都是茫茫然归去来兮。
　　 年轻的时候赶上寒假回乡，买不到有坐席的车票，就站在列车上几天几夜，几千里的路程，无论多么辛苦也绝不在话下，哪怕历经千辛万苦也在所不惜，只要能回到故乡就行。后来进入了不惑之年，就提前订票，坐硬席车熬过几天几夜赶回故乡去；到了知天命之年以后，便要买卧铺回乡，不管车票价格的贵贱，也要能实现自己回乡的夙愿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台湾的余光中先生的《乡愁》，常常使我泪光晶莹。那大陆与宝岛之间的海峡成了先生的感情寄托，那海峡里的浪涛成了先生倾诉不尽的情愫，海峡上那荡起来的浪花是先生用不尽的语言，那海浪涌起的涛声成了先生用来与大陆沟通的祖语。余光中先生的思乡之情与天地共鸣！然而故乡对于我来说，这燕山与渤海相接的山海关便是我的情感的突破点，流淌在故乡的京杭大运河就是我永远难以忘怀的母亲。
　　 转眼之间又十八年没有回故乡去了，故乡又有哪些变化呢？我不得而知了，都是看到全国各地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故乡也一定与时俱进地随着时代在变化着，可是，在我的记忆里永远是过去的模样。当年我还是个20岁的孩子的时候，那年春天，我带着母亲、弟弟妹妹和尚未结婚的妻子，从苏北的大运河上的轮船上下来，到邳州踏上陇海线的列车，北上徐州转乘开往济南的列车，当列车到达济南站的时候，山东人的母语让我感到陌生而又亲切，陌生的是我已经离开了我的故土到了泉城，却还能听到与我的家乡有相似特点的语调，亲切的是山东人的憨厚热情，一个山东大汉在我下车转乘的时候热情地帮助我背着行李；此时我刚刚离开故乡不算远，山东老乡就好像是我的亲人。在济南登上列车到了天津，已经是第三天的傍晚了，海河岸边，美丽的天津在我的视野里披着夕阳，渐渐地看到海河两岸的楼宇灯光闪烁，火车在天津停留了三个多小时，到了夜幕将领的时候，蒸汽机的机车才又冒着浓浓的黑烟，喘着粗气向北进发了，那时候的列车就像一头慢腾腾的老牛，不管乘车的人心里有多么急，它依然是不管大站小站都要停，遇到前方有过来的火车，还要停下来等对方过去才能启动，列车到达山海关的时候，正是拂晓，东方的朝霞映照在山海关站台的上百米宽的轨道上，铁轨上还覆盖着一层霜露，我顿然感觉到天气已经与我的故乡截然不同了。我离开故乡的时候，我家门前的桃树正膨胀着欲放的蓓蕾，山海关外的山野里却还满是枯枝残叶。我望着山海关的崇峻延绵的燕山山脉，不禁潸然泪下。山海关外的天地在宋代以前的一个时段不属于现代意义上的中国，那是“北国异族”的天地。我似乎已经有一种离开我的祖国的感觉，甚至有一种莫名的离开了我生存的世界的幻觉。
　　 列车在山海关换机车，停留的时间很长，我站在车厢的接头处，对着车窗向南方眺望，泪水从我的眼眶涌出，泪花挂满在我的脸上，我眼前车窗外不远处渤海里的渤海湾的海面上涌起的浪涛和那惊天动地的涛声，撞击着我的胸膛——这巍峨的山海雄关，这侍立在海边的秦皇之岛——请你记住，京杭大运河的儿子已经离开了自己的故土，在这“雄关漫道真如铁”的燕山脚下，洒满了母亲给我的泪水。
　　 列车飞越山海关，脱掉了它满身的春意，披着山海关外的风霜呼啸着向东北方向奔去，在越来越冷的风霜里路过锦州、沈阳、长春，几天几夜以后到达哈尔滨。到哈尔滨是早晨，我们一下车，一股冷风扑面而来，我一身苏北春天的装束，感到浑身阵阵激灵，打着寒战。下午转乘去齐齐哈尔的车，第二天到达齐齐哈尔，又转乘开往加格达奇方向的列车，七天七夜以后，才到达我们的目的地，就在这异地他乡的北国边疆的松嫩平原上的一座小城，我和母亲、弟弟妹妹一行老少六人下了车，从那时起，就开始了我们新的生活起点。转瞬之间四十三年过去了，现在回想起来，我似乎做了一场噩梦，梦里梦外，故乡都时常在我的眼前浮现。然而，让我魂牵梦绕的最难忘的就是横亘在我的故乡村庄前的京杭大运河。
　　 四十年多前的苏北故乡，每逢夏天，门前的京杭大运河就是我的乐园。生活在大运河边的人们，劳作了一天以后，到了傍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要到大运河里去洗澡纳凉。河边的芦苇荡在晚风里摇摆着，沙沙作响。夕阳落去，晚霞铺在大运河的河面上，河水被霞光染透，河面的波光水影里不时地传出男女老少的笑声与芦苇荡里水鸟的叫声，在夏日的水汽里荡漾着。男人们都在大运河边的石坡岸上脱光衣服，赤条条地纵身一跃，一头就扎进那被晚霞染透了的河水里，一两分钟以后才从水底下钻上来，长呼一口气，那是浑身里外销魂的爽快；男孩子们就学着大人的样子也脱光衣服，扑进河里，把头扎进水下去享受水下的凉气；年轻的男人们在水面上嬉戏，孩子们在离岸边不远的浅水里打水仗，大人们在水面上关注着孩子们的安全；天长日久，不需要专门的训练，大运河边的人们，不管男女老幼，没有不会游泳的，我就是这样在很小的时候练就了一身好水性。女人们也成群地在离男人不远处，离芦苇荡较近的地方脱光了衣服，赤裸裸地在河里洗澡，毫不忌讳什么男女有别的礼教。月光下女人那白皙的肌肤，各种各样形状的乳房，像蒸笼里的冒着热气的馒头在裸体的胸前荡漾着。在河水里尽情的洗浴，哗哗的水流声和她们的嬉闹声和着晚风吹动的芦苇发出的沙沙的音响，与偶尔在河面上航行过来的航船的汽笛声交织在一起，简直就是一曲优美的《月光曲》。霞光里或者月光下，女人们盎然如峦的乳房在水波里颤动着，让你会感觉到那是伊甸园里的美神在接受上帝的洗礼。不远处的男人们就是她们的保护神，她们的安全被男人们时刻关注着。
　　 故乡的美好和谐牢牢地扎根在我的记忆中，每逢夏季，这种在大运河里洗澡纳凉的情景便会在我的大脑里一幕幕地再现，也时常会勾起我对故乡大运河的思念，在这种思念中，更会让我产生回乡的欲望，于是后来每逢假期，我都要想办法回故乡看看。
　　 每一次回故乡，都有不同的感受。几十年来，故乡在悄悄地变化着，变化得让我不敢认识她了，但是我对故乡的情感却一如既往，永远没有改变。四十多年来，故乡的大运河一直在我的心里流淌着。多想回到故乡的大运河里重温旧梦，在大运河里享受夏季的清凉，可是，四十几年间的五次故乡之行，有四次都是在冬天，只有一次是夏天利用短暂的暑假回到故乡去的。那是十八年前的那个夏天，我到故乡去，大运河两岸稻花飘香，绿树成荫，楼宇倒映在水中，一切都发生了地覆天翻的变化，不过我明显地感到，此时的大运河已经不是我当年的大运河了，原来清澈的河水已经被严重的污染，水面上飘浮着一层油污，河边的芦苇荡也萧索不堪了。
　　 中午，我对侄儿说：“我想去大运河里洗洗澡呢！”
　　 侄儿说：“家里有空调，有淋浴，在家里就可以洗的。你要是实在想去，那就去吧，我陪你一起去……”侄儿看出了我想园我儿时的梦了。
　　 我和侄儿来到大运河边，来到我四十年前和我的乡亲们洗澡消夏纳凉的地方，那是一个供来往于运河两岸人们过河的渡口，原先那摆渡的老人恐怕早已作古了，那小小的渡船也不见踪迹了。河面上的流水在静静地东去，除了上下游来往的船只，见不到一个洗澡人的踪影。石坡岸上已经长满了荒草，没有路径，我踏着荒草走到了堤下的水边，我脱掉了衣服，走到水里试试水温，伸手抄起河水拍拍胸脯，让我的身体热热身，于是就一跃扑进了河里，游出去大约有十几米，觉得水不够凉快，便一头扎到水下去了。等我露出水面的时候，我看到侄儿还坐在岸边的石坡岸上，他也没有脱衣服，却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水下确乎很是凉爽，我便再次扎到水底，就这样一次次的扎进去再窜上来，尽享在故乡大运河的沐浴之美，我终于圆了在故乡的大运河里尽情地洗澡的梦。我那时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虽然进入不惑之年，又离开故乡二十多年了，但是力气和水性未减，这让在岸边的侄儿肃然起敬。我游到岸边，走出水面，身上总觉得有一层油腻不爽快，这是漂浮在水面上的油污沾黏在我的皮肤上了；我知道，这时河水受到了污染所致，看来想在大运河里痛痛快快地洗澡，享受我少年时的那种美梦已经不可能了。无奈，我穿上短裤，裸着上身抱着衣服回到了侄儿家，只好在家里的浴室里重新冲洗。
　　 虽然二十几年后回到大运河圆了一次不够痛快的洗澡梦，没有当年的洗浴效果，没有当年的爽快，但是心里还是有一种如愿以偿的感觉。
　　 在黑龙江的四十多年里，松嫩平原的讷谟尔河里，我曾不止一次地洗过澡；嫩江、松花江里也曾经有过我畅游的身影，也曾在讷谟尔河、嫩江里救过落水的人，但是就洗澡而言，现在早已不到野外去洗澡了，室内的浴室已经舒适而又方便了。然而，我总没有感觉到四十年前在故乡的大运河里洗澡那么舒畅，那么凉爽、那么尽兴。也许这是我思乡情结的一种心理反应吧。但是我想，就在家里的浴室里洗澡，这故乡的下一代怎么能学会游泳呢，怎么能像我一样练就一身好水性呢？
　　 一转眼又过去了十八年，我依然念念不忘我的故乡，不忘故乡的母亲河——京杭大运河，依然想再回到大运河里去圆我的洗澡梦。听侄儿说，故乡的大运河的污染已经得到了治理，京杭大运河已经恢复了她四十年前的青春。也许那清澈的河水又在滚滚东流了吧，那河边芦苇荡里的鸟叫声也一定在故乡的上空飘荡，在这炎热的夏季，在那晚霞染透河水、月光铺满河面的时候，也许故乡那些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乡亲们又纷纷走出家门，在石坡岸上，在芦苇荡边，开辟出天然的浴场了吧？他们的笑声也一定在大运河的河面上飘荡着……我又想，故乡的孩子们也一定会在这京杭大运河里学会游泳，定能练出一个强壮的身体，练就一身好水性。
　　 站在窗前，望着眼前莽莽的燕山，山顶的白云向南飘去，我的思绪也随着这南去的白云一起飘向我的故乡——京杭大运河的上空。
　　 啊！我的母亲，我的故乡苏北，我故乡的母亲河——京杭大运河，我相信，随着环境的治理和保护，故乡的大运河一定会重新清澈起来，可是，我已经年过花甲，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圆我那四十三年前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