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音】叛逆(小说)
叛逆
1
我常常想,人为什么总在身不由己中?在劳碌和奔波中?走出一个圈又进入另外一个圈?我觉得人活着就像鸟儿一样,可以在天上自由飞翔,也可以在大地上自由行走,活得无拘无束,无忧无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不损人利己,不害人害己,不违法乱纪,干自己心安理得的事就行,为什么要活得那么累?
因为,有这样的想法,我从幼小的心灵就开始出发,天真地看着蓝天白云,它也许是一张纤维板。大地是凹凸不平的抛物线。眼前的山水和树木是我笔下的画,生活是随心所欲的、手到擒来的一张纸,在上面想画什么就画什么。
我一直在街上溜达,离家出走这几个字在当时我没有想过,也没有掂出他的分量,就糊里糊涂走上这条路。我走着走着就觉得这个走字太难写,也很难读懂,它常常使我困惑,使我糊涂,使我品不出味来。再加上一个离家,觉得自己真正成为一片云,一只孤鸟。
我每天在街上溜达,总想在某个地方碰到一袋钱,或者一块金砖。但是,什么也没有捡到,困苦和饥饿以及无奈常常伴随着我,感觉举步为艰。
父亲说:“娃,你整天游手好闲,好吃懒做什么都不干,老了怎么办?都二十几的人了,应该知道自己能干什么,该干什么,总不能一辈子这样下去。”
父亲已经骂累了,打累了,嘴皮也磨薄了,说话轻飘飘地失去分量。父亲一直在油田工作,每时每刻都想自己的油井,或者不出油,或者变速箱缺少润滑油,还有平衡块的螺丝有点松动。我从小就看着父亲扛着铁锨以及管钳,上班去下班回来,不知道他在干什么。那身衣服不是油就是土,为我们姊妹几个操劳,挣钱。他的脾气很好,好得让人想不通,妈妈骂他他还在笑。他摸摸头说:“大队的人骂我我不生气,队上的人骂我我也不生气,老婆骂我我怎么会生气?”
母亲骂了一会就笑了,笑声像银铃一般清脆。妈妈骂他太老实厚道,整天想单位的事,总没有静下心为家里考虑。
父亲说:“家里有什么好考虑的,我是个耙耙,你是个匣匣,既圈住了钱,也圈住了我。吃什么,喝什么,买什么都是你说了算,我就是个挣钱的机器,干活的机器,干完油田的活再回来干家里的活,还有你的活,我哪头都没有耽搁,没有误事,你说我不考虑,怎么会?”
妈妈听到脸一红说:“你死鬼,有几个花花肠子我还不知道?你娘就没有多给你心眼,你父亲那泉眼蹦出你时不知在想什么,根本没有用心,轻而易举地成了好事。他没考虑到底生出白杨还是红柳,似乎就像一阵暴雨,哗啦啦地降到地上,雨过天晴。”
“你说得好,谁的爹娘还商量着要松树还是柏树?就是想要能由自己?又不是吃饭,想吃什么买什么。那事不都像下暴雨一样。难道你和我商量过?到了那时还有商量的余地?我的爹娘没有考虑就生下我,你的爹娘是怎么商量的,怎么不生出个貂蝉?嫦娥褒姒也行,可惜你郭成梅要不是脸蛋漂亮,我绝对不会要你,你看看腰围,就跟磨盘一样。”
妈妈听到他的话有点生气,觉得伤了自己的自尊心,脸色低沉着说:“你看看你,那黑炭一样的脸就让我想起乌鸦。你那个头就像缺少肥料,是个长不高的杏树,弯弯扭扭的,还嫌我,要不是有那点工作,谁看上你。还记得老家门前的杏树吗?”
“当然记得,长在一个山嘴上。你将我和它比,那你可就错了!我是人,会走动,也有情调。”
“记得当年我领你看电影,你那涤良衫子薄得能照出山顶来。”
妈妈听到这话红着脸说:“你还好意思讲,你那不安分的手在黑暗里瞎摸,怎么就不怕闪了手腕。”
父亲和母亲从我记事起就这样吵闹,听上去像吵架,其实不是。他们说惯了,说着说着就高兴,能从妈妈鲜活的脸上看出年轻时美丽。父亲那脸确实很黑,就像妈妈说的跟黑炭差不多。但是,他的心不黑,自己包了几个井场平整,队上给了两千多,他叫来附近的村民说好一天十块,到了分钱时,他每人每天发了二十。母亲问他为什么这样?他说:“下苦人多拿点没什么,人家干得好,提前完工,只要你们母子平安,没病没灾全家人快快乐乐,我就是做鬼也高兴。”
父亲母亲都是很诚实的人,三个姐姐,两个考上大学,一个随父上班去了,余下我这个儿子,父母的心头肉却不学好。我对于学习简直是石头上钉钉子,怎么打都进不去。从小就被惯坏,学习时不是用好吃的,就是用毛毛钱哄着我学,到了学校听到读书声就烦,总想着街上游荡的狗是怎么生活?鸟儿飞在天空是怎样驾驭气流,怎样从南方飞到北方。做的作业我看不懂,老师也看不懂,到底谁能看懂我不知道。特别是英语,中国人为什么要学鸟叫?到底是吃撑着了还是中国的东西学完了,没什么学才这样。我弄不懂,好多同学也弄不懂,只有英语老师懂。
他说:“我们中国要和世界接轨,进入新时代,不学英语,有些进口东西就不认识,被人家骗了都不知道。我们中国有好多产品都要走向世界,去地球的各个角落,需要在产品上注上英文名称,这是世界通用的语言。”
我和同学听了英语老师的话才醒悟过来,觉得自己没有能力学这个,却说像鸟叫,鸟能叫出这样的语法?这样的句子?别说英语,就是古代汉语读起来也很别扭,像走一段特窄特弯曲的小路。能让我最高兴的是加减乘除,这些好像通俗易懂。但是,我老把加号当成除号。
学习一窍不通,勉强通过父亲的老脸混到一张高中毕业证,人也混到十七八岁。父亲以前老打我,看到我的学习成绩唉声叹气,慢慢的就累了,我也长高了,长大了,打上没有以前疼就不打了,不知是他慢慢的老了没力量还是不忍心打。总之,也就不再管我的学习,就勉强地读完高中。
父亲看我的学习不好,上大学没有指望就开始给我张罗招工。我从七八岁就跟着父亲看井,在山沟的井上转悠,对于山沟以及那些油井一点兴趣都没有。我觉得父亲一辈子都在山里转悠,跟羊肠小道拐弯抹角,好像一个在哄骗一个,几十年过去依然在哄骗中,既没升官也没发财。似乎,在他的岁月里就是抚养全家人,就是履行自己的职责和义务,为了儿女从这个山头下来,又上到那个山头,日月明辨不出足迹,四季辨别不来辛苦的味道,老了还在奔波。
父亲没有过多的想法,也没有什么理想,只想平平安安。母亲在唠叨中走过唠叨,我的耳朵已经起了茧,觉得只有自己凭本事闯出一条路,不走老子卖葱儿卖蒜的路。油井在我的心目中是一个遥远的问号,大好青春以及美好的时光都抛洒在山上,抛洒在山巅以及小路,是不是有点冤?我不爱看书,也不爱学习,更不喜欢朋友聚在一起嘻嘻哈哈。我喜欢独处,一个人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自由自在。但是,这样需要钱,更需要来钱的路子,总不能一直伸手向父亲要,向姐姐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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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十七岁那年,我坐车去市里,车上上来三个青年,头发很长,西装革履,还带着眼镜,手腕上的表明晃晃地显示着富有,显示着阔气。从一上车我就偷偷地注意他们,被他们的气质和风度所吸引,到底是干什么的。两个坐在我的前面,一个坐在我的并排,中间隔着一个过道,我眯着眼睛仔细地观察,发现他们一会起来一会坐下,很不安分。嘴里吹着口哨,将臂弯上的衣服翻弄着,眼镜后面的眼睛极具不安,在这个人的兜里看看,又看那个人的衣兜,到底看什么?别人的衣兜有什么好看的,我弄不明白。
没过多久,我发现身边那个小伙将手伸进别人的衣兜,不知在掏什么?一直看着,直到下一站,三个人轻松自如地走下汽车。
原来车上静悄悄的,随着他们下车,人们开始私语,说话的嗡嗡声响成一片,有的还指点那个睡觉的旅客。
一个急刹车使车里的人晃动了一下,睡觉的那个旅客醒了,听到人们的议论在兜里摸了一下,惊惶地站了起来,摸遍所有的衣兜,一下子大声叫骂起来。这时我才知道那几个人是小偷。
我觉得小偷怎么会那么风度翩翩,那么的轻松自如,潇洒的、轻而易举的得手,既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大喝一声,将他们抓住,送交公安机关。难道只有我一个人看见?我清楚地知道有好几个人看见,却装作没有看见。我坐在车上想了很久很久,假若要逛出名堂,逛出意义,那就得自己闯一条路来。
我不想回到家里那唠叨声中去,也不想看父亲那张极具恐怖的脸,还有两个姐夫不屑的眼神。我一个人在街上转悠,住便宜旅店。有时没有钱就靠在电杆上睡觉,感觉城市的风是那么的张扬,那么的富于色彩,大街小巷人来人往,穿红戴绿,特别是一些美丽年轻的姑娘,就像一树盛开的梨花,满身雪白,几乎衣服和身体成为一色的,分不清肉体和衣服。有的全身艳绿,就像田野,身体肥沃得几乎种什么长什么。还有迷人的山丘,妖娆的身材。十八岁的我已经知道男女之事,看到那些漂亮的,有魅力的女人就想入非非。
我想不来是一种什么滋味,更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变得使自己无法想象,好像已经脱离了世界,脱离了正常人的轨迹,像一匹马。有时总感觉自己像充足了气的气球,闭上眼睛就会飘起来。
我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溜达,城市给我的不光是惹眼的颜色,一尘不染的感触,最大的震撼还是节奏,是自由自在的大气候,以及整个环境下的一种畅想。有时,我变成一条鱼。有时,我变成一只鸽子。有时像乞丐,也像一条游走在大街上的小狗。不管怎么说,我喜欢的就是这个,向往自己很快变成一个地地道道的城里人,坐在清洁的办公室里,敲击键盘,点击人生的辉煌,点击自己的未来。但是,城市的高楼和繁华好像都赋予给勤快人,赋予给有工作的人,富人,以及忙碌中的人,我像一粒细沙,沉淀于水底。
城市的浪潮澎湃着早潮,匆匆的脚步踏着晨雾,清新的空气里弥漫着车流,崭新的一天慢慢地随曙光升起,好像什么都从崭新的雾里慢慢地走出来,只有我摸摸潮湿的衣服,慢慢地从电杆底站起来,肚子咕咕地乱叫。然而,内心却涌起一阵阵喜悦,我看到的一切将我的失落慢慢淹没。我慢慢地走在清秀的、诗一般的世界里,好像是一个童话。
我在工地上找了个活,苦重不说,每天十几个小时下来,骨头都散架了,还得看人家的脸色。建筑上的水泥车不轻,他们还慢了,快了,伺候的大工就像爷一样,住的地方别说是狗窝,有的比不了电杆下。工棚里的气味到底是脚汗还是身臭我说不清,有窒息的感觉。伙食除了开水煮白菜还是开水煮白菜,连一点油花都看不见。我想,我是工人子弟,也算是个小康之家,干这个还不如去油田钻山沟,劳保福利总会有,伙食要比这里强得多。
我离开工地后,没有几天就回到家里,看到难民区自己的屋子,潮湿不说,不大的地面上让我父亲东盖西盖,往大门里走必须走过一段不长的小巷,我感觉这个巷子就是我的人生路。母亲心疼地看着我瘦小的脸庞,以及变黑的肌肤,悄悄地流着泪。她在我的头上摸了一把,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总没有说出来。父亲看了我一眼,再看了我一眼,好像还没有认出,又看了我一眼,摇头叹息着坐在沙发上,点上一支烟抽着。
房子里的空气凝固了,好像我是一块冰,冰冻了房子里的花,冰冻了房子里的桌椅和沙发,也冰冻了我的父母亲。自从我出走,好多次回来,再也没有听到父亲母亲吵闹,好像随着我的出走,他们吵闹的兴趣一下子丢失了。也许是跟着我走了,遗落在我行走的路上,一个个沉默不语。我想不通自己到底干了什么,犯了什么罪导致父母这样?人活着就是为了生存,为了快乐才去选择自己的路,选择轻松舒服的路。
我和父母在一起吃饭,家里静悄悄的,像是刚给谁送葬回来,或者遇到丧事,一个个愁眉不展,难道我回来错了?不该回来?母亲偷偷地给我钱,劝了几句,我没有说什么,就从压抑中走出来,去找同学和朋友。第一个找到的是田卫民,原来的关系很好,在一个被窝里钻过,两个人钻在他家关门看过黄片,对着影像手淫。然而,似乎时过境迁了,虽然很热情,热情里我能感觉到凉意,也能感觉到不同,好像他说话总是高我一层。不就是扛管钳跑油井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家离他家不远,都在难民区,从潮湿的气味中我闻出一种怪怪的味道来,说了几句就走了出来。
这时,我碰见同学刘春娥,她笑着问:“张馨予,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笑了笑说:“昨天回来,你在干什么?”
她来到我的眼前说:“还能干什么?除了上班就是上班。半年来你都去哪儿了?外面好吗?”
“好坏怎么说呢?有时感觉你们上班舒服,有时感觉我舒服,具体我也不知道,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像你们一样去上班。”
“说得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上班,整天钻在山沟里,不是大罐就是油井,整天生活在嘈杂的声音里。要是我和你一样就好了,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人活着就是为了享受,为了活得有意义,按照自己的设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