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摇摆着，前行着，往大山里走的火车总是像蜗牛一样的速度。我转向窗外，外面是一片白茫，北方的冬天只有一种色彩，一如往山里来的路一样，只有一条。想着下了火车，还要有十多里的路要走，我收回了逃跳的目光，靠在椅背上小憩。
　　 想着十五年前，我拎着破旧的行李箱走出大山，母亲跟在我的身后，不停地用手擦着眼角。“竹子，出了大山，一定要努力啊！妈在家里等你的好消息。”母亲送了一程又一程，我挥着手，让她赶紧往回走，天快暗下来了，回村子的路很是难走的。
　　 我忍着眼泪不敢再回头看了，拎着背包，快速地登上在大山里奔弛的“拉风”的客车，母亲的身影慢慢地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1.
　　 我从小就生活在大山里，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也知道在这里生活的苦。出生在六十年代末期的我，在我十六岁之前，一直都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只知道山里的四季，是虫鸟的鸣叫和那久久不愿融化的雪。
　　 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因为再也受不了山里的穷，外出打工，一去不返了。家里没有了男人，在山里的日子更难了，靠山吃山，可是母亲身体本就赢弱，家里只有房前屋后那一块耕地，严格来讲，它不是耕地，只是早些年，父亲每年种一些玉米和好长的青菜，到了夏天大家能吃上点青菜，到了秋天可以吃上几穗玉米。父亲走后，母亲只能挖些野菜给我吃，吃上一顿山野菜玉米饼，让我感觉跟过年一样了。
　　 山里的气候善变，夏天很短，棉衣穿得时间很长。我五岁那年，开始有了很深的记忆，可能是因为父亲在那一年回到了大山，他这趟回来，彻底地抛弃了母亲。我长大以后，好多人说我长得像父亲，尤其这双美丽的大眼睛来自于他，我一直不愿意照镜子，不愿看这张与父亲相似的脸。其实，我皮肤白皙很像母亲，可是母亲因为长年在山里奔波，脸变得紫红而又黝黑，可我知道，母亲身上的皮肤白而细腻，我一直喜欢偎在母亲的怀里睡觉，闻着她身上淡淡的清香。
　　 父亲走的那年，母亲才只有二十六岁，正是好年华。她起早贪黑，我们依然会受穷挨饿，母亲要翻过一座山才能回趟娘家，外婆家的日子也是一样的艰难，母亲没办法，为了把我养大，也是为了自己能活下去，在我七岁那年嫁给了邻村的猎户李柱。李柱虽然年长母亲八岁，但是身体强壮，是打猎的好手。他的媳妇生完儿子第三年，得了一场怪病去世了。村里的婆姨们闲时唠嗑，说他克妻，李柱也就没再娶。父亲走后，一个偶然的机会，他遇见了进山釆野菜的母亲，从那以后，他经常会给我们送一些山货，让我们母女改善一下伙食。可是，从那时起，村子里也有人开始了闲言碎语，母亲也成了她们茶余饭后的话题。本就日子艰难的母亲，考虑再三决定嫁给了李柱。
　　 李柱，这个憨厚的大山人成了我的继父，他的儿子比我大五岁，自然成了我的哥哥。来到了继父家，看到李成在读书，母亲才想到让我去读书，学校虽然在五里地以外的村子里，母亲让我和哥哥一起走，从那年开始我才知道在村子的外面有学校，可以学习知识，可以读书识字了。
　　 2.
　　 我喜欢上了读书，或许是因为大山里的日子太单调了，也没有什么娱乐活动，读书成了我唯一的乐趣。我始终是班里的第一名，学校虽然破旧，五个年级只有两名老师，很多时候都是三个年级的课一起上，讲的不是自己的课就可以写作业，说是学校，其实不过才有二十个孩子在读书，还是不同的年级。哥哥很快放弃了学习，他要和继父进山打猎，学习养家生活的本事，我一个人每天来回十里路，却一直坚持着。我三年级时，有了妹妹，家里热闹了，也更有了融恰的气氛，有时候我和哥哥都很嫉妒小妹，在这个家里，只有她的幸福是完整的。
　　 我坚持着上了中学，学校离家里更是远了一个村子的距离，幸好村里还有一个邻家男孩也在坚持读书，我们每天一起走，母亲安心了不少。后来，我才知道，我读的那点书在我进城以后显得是那么单薄。学校的课程学学停停，大雪封山时，基本上都是假期了。现在想想，我特别感谢那时的语文老师，徐老师是支青，命运坎坷，因为好多不得以，才留了下来。这个纤细的南方女子是我的启蒙老师，她存了不少书籍，每年冬天停课的时候，我就抱着一摞厚厚的书回家，从那时开始，我知道了鲁迅和他的《朝花夕拾》，知道了保尔和他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也浅浅地知道了外面的世界很大，很远……
　　 中学快毕业时，继父进山伤了腿，哥哥成了家里的顶梁柱，日子一下子变得难了起来。好在读书用不了几个钱，只是辛苦而已。初中毕业，我意外地考上了省城的卫生护校，学费不高，还可以分配工作，家里人是一阵阵的欣喜。那一年的夏天，家里像过年一样，继父宰杀了一只他养了好几年的山羊为我庆祝。就这样，十六岁的我，拎着破旧的行李箱，走出了大山。
　　 3.
　　 几经辗转，我才找到了在城市中心的学校。绿色的铁制大门，红色的十字标志特别的显眼。办理好手续，走进了寝室，不足十二平的房间里，摆放着两张上下铺的铁床，床对面有四个单人学习的木制小桌，一切对我来讲都是那么地好。
　　 “这是什么呀？妈，我不住校了，我要回家住。”我刚整理好床铺，耳边传来了一个细细的，撒娇的声音。
　　 “环境可以了，这是中专院校，比不了大学的环境。”阿姨说话的声音很低柔，很好听。我不由得抬头，看过去。
　　 一个穿着得体，烫着披肩长发的女人领着一个穿着碎花连衣裙的女孩走了进来，这个女孩应该是我的同学。
　　 “你们好，我是竹子。”我主动和她们打着招呼。
　　 “你好，我叫吕艳，这是我妈妈。你穿这么厚的衣服，不热啊？”吕艳的声音很好听，只是带足了尾音，让人感觉有点娇气。
　　 “这已经是我最好的衣服了，我喜欢，不热。阿姨，你坐，我的床铺刚刚整理好。”心里想着母亲的话，出门在外待人要热情，本来很沉默的我，在试着转变。
　　 很快地，同寝室的另外两个女孩也来报到了，她们一个来自于外县，一个是地地道道的农家女。一个叫陈霞，另一个叫邹春妮。几个月后，大家都称我们寝室是最佳组合，来自不同的地方，都有讲不完的故事。
　　 省城在我眼里是繁华的代名词，到处是一派繁荣与忙碌。八十年代末期，城市前进的脚步是迅速的，每年都在变。那时的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大山不变呢，它总是静静地立在那，望着村子里升起的炊烟，听着几乎一成不变的到点就叫的鸡鸣声，晨起日落，太阳依旧，日子依旧，贫穷依旧……
　　 4.
　　 学习的日子过得总是飞快，况且班里都是女孩子，大家很快地熟悉起来。我一直觉得，女人在一起，很难相处出来真正的友谊，一天到晚都会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闹别扭，幸好有陈霞，她是寝室里最大的，也是班里最年长的，她比我大四岁。她尽力协调着班里的和谐，大家有时候会觉得她不是同学，更像家长。
　　 我再一次沉寂，不是因为和同学有分歧，而是我越来越了解这个城市，心里越来越有了距离，总觉得自己只是这个城的过客，一切离我是这么地近，又是那么地远。那时的我，开始拼命地读书，除了一些名著，还看了琼瑶，三毛，还有席幕容的诗，把一些唯美浪漫注入了我的心底，偶尔外出，伫立江岸，我知道我就是真正的丑小丫、灰姑娘，自己都不知道会不会蜕变好，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真正适应这个城市的生活。
　　 很快地，我开始了生产实习，抛开书本，离开了用福尔马林浸泡的标本，真正地走进医院，走进了病人中间。我先是忙乱，紧接而来的就是工作的疲惫。我其实从来都不是一个虚荣好胜的人，平时大家嘻闹时，我最多的时候是在低头看书。
　　 “竹子，快毕业了，你想去哪家医院，你可是我们中间，动手能力最强，技术最过关的一个。”大姐说话总是很体贴，很柔软。
　　 “分哪我就去哪，只要有宿舍就好了。大姐，你呢？”我放下书，抬头看着大姐。
　　 “我得回县医院，我是代培的。”大姐声音很平静。
　　 “大姐，你是代培的呀！那你已经有工龄了，不过我听说上一届也有一个代培的，找人留下了。”吕艳从上铺跳下来。
　　 “我不行，得回去。”大姐说话时锁着眉，若有所思。
　　 “反正我和竹子是听话的好孩子，分哪是哪了！只要不让我回去就是最好了，是不是呀，竹子？”春妮冲着我挤了两下眼睛。
　　 “嗯。”我茫然地答应着，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个环着村子的大山，又看到了含泪的母亲和拄着拐的继父，那大山总是在我眼前浮现，是一种说不清的滋味。
　　 5.
　　 终于走出了毕业季的忙乱，我被分配到一家区值医院，由于急需人才的加入，学校开了动员大会，取消了毕业的假期，我直接拎着行李住进了医院的宿舍。
　　 这是一个位于城乡结合部的医院，门诊部是一个刚刚粉刷成淡黄色的小二楼，木制的楼梯，快走会感觉到它的颤抖。住院处是一个五层高新建的楼房，病区是白色的墙壁，白色的门，只有窗帘是淡淡的蓝色，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消毒水的味道。因为我有学校的推荐信，医院把我分配到了妇产科，这里刚成立了新生儿科，需要正规毕业生。我就这样带着憧憬和青春的活力走进了又一个女人的王国，女人的世界。
　　 实习时，我在产科的时间最短，好多知识和临床技能需要补充，我又拿起了书，每天看着挥舞着小手的新生儿，感觉未来生活充满了希望。新生儿科总共四个人，我们正常倒班，还要值夜班，每天给孩子洗澡、换尿布、喂奶粉、再加上预防接种，工作繁忙。尤其是夜里，一个孩子哭，一会儿功夫就连成了一片，一刻也不得安宁。因为我住宿舍，大家都跟我换班，我也渐渐地适应了夜班，白天休息躲在宿舍里看书。
　　 日子就这样一点点地划过，每个星期我会写信告诉母亲，自己安好，勿念。每个月发了工资，虽然只有四十七元钱，我都会把二十元钱汇回家，我不知道能帮上母亲多少？只是觉得每次汇款出来时，心就又回到了大山，又回到了那个贫穷的小山坳。
　　 工作四年，我只回过一趟家，医院没有明确的规定，也没有固定的假期。第二年的春节，我回了一次山里，行李箱里装上了满满的年货，给母亲和继父、哥哥和妹妹都买了一件新衣服，几乎花光了我工作两年的积蓄。坐了将近二十小时的慢车，又坐去乡下的客车，大山里的生活居然还是原来的样子，没有多大的变化。
　　 走到进村的小路，一片雪白的冰面，脚下变得滑滑的，我只能拖着走，行李箱变得越发沉重了。夕阳的余辉照着炊烟袅袅的小村庄，山上是一片白茫，我在那一刻忘记了旅途的劳累，远远地望着它，这是我梦里永久定格的画面，一瞬间我感觉眼睛热热的，仿佛有泪落下。
　　 那一年的春节，母亲是最高兴的。只有四十二岁的她，脸上早已布满了苍桑，微驼着背，额前垂下了几缕花白的头发。母亲忙里忙外，不时地用手擦着眼角。继父因为那年的腿伤，一直拄着拐，虽然老了，声音依旧洪亮。大哥还是沉默不语，小妹却围着我不停地问这问那。
　　 一顿年夜饭过后，母亲跟我说的最多的是哥哥，二十六岁还没成家，在山里已经太迟了。或许是因为在外面久了，一直觉得二十六岁是男孩子正当年的年龄。抬头，看到哥哥黝黑的脸庞，蓬乱的头发，还留着一抹小胡，真是苍老的够呛。
　　 “妈，村里没有合适的呀？按理说现在的生活比以前强了。”
　　 “哎，好多孩子都走了，进城打工了，不愿意嫁给大山人啊！”母亲说着，又叹上一口气。
　　 “对了，原来咱们村的杨婶家的二丫嫁了没有，虽然胖点，但是心肠很好。”
　　 “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呢？前两天遇见村里的李墨迹，他还说了呢！她没有婆家呢。”母亲跟我说着，抬脚已经往屋外去了。
　　 这一趟回家，我给哥哥联上了姻，却带走了十七岁的妹妹。影，她无心读书，要来城里打工，母亲和继父商量后让我带她进城了。
　　 6.
　　 时间过得真快，医院门口那棵老杨树，歪了脖子，却枝叶繁茂。每年是抽绿、飘絮、叶长叶落的很是规律。四年，我已经工作四年了，母亲总是来信催我，让我赶紧把亲事定下来。想着我进城七年，从来没有把这座城当家，一直觉得自己只不过是个匆匆而来的过客。我终于鼓足勇气答应去相亲，去之前，我去了一趟江岸，在市中心转了一圈，我想好好看看这座城，这个让我安家的城市。
　　 相亲的方式简单，在介绍人互相介绍了我们转身离开时，我慌乱了，我还从未有和男孩子单独接触的经历。现在想起来，可能正是我的这种慌乱和无助的表现，才让远下定决心来保护我这个大山里走出来的女孩。
　　 远，比我大四岁，个子不高，是一家企业的技术员，看上去有点瘦弱，不过他有一双有神的眼睛。母亲第一次见他时，总是担心他的身体，远的瘦弱让她很不安。
　　 “竹子，你再考虑一下，身体是本钱，以后他身体不好，你受罪啊！”远的身体状况一直让母亲担心，我却不以为然，或许锻炼锻炼就会健康的，毕竟是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