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孝是我的一个堂妹，不对，准确地说应该是表妹。
　　 月孝出生前，离婚不久的姑姑带着一个3岁的女儿，经人介绍与同样离异的姑父重新组建了新的家庭。令人头疼的是，姑父这边也育有一个3岁的女儿和一个5岁的儿子，这样两个离异男女组建新的家庭之后，就已经有了三个需要抚育的子女。在当时的农村既突破了计划生育政策，也撑破了整个家庭经济的承受能力。
　　 然而，尽管此时的姑姑、姑父早已有了足够多的儿女，但年龄却正好处在如狼似虎的阶段，没日没夜地劳作之后，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竟然又折腾出一漂亮闺女来。
　　 小闺女出生数月之后，姑姑和姑父在欣喜之余随即又愁眉紧锁起来，面对家里早已一堆的孩子，他们似乎有些措手不及。无奈之下姑姑只好拉着姑父回到娘家找我的爷爷奶奶、叔叔婶婶们商量如何“处理”这个嗷嗷待哺的小闺女。
　　 晚上一家坐定之后，爷爷大口大口的接连猛吸几口手中飘着呛人浓烟的喇叭筒之后，把眼光扫向坐成一排的叔叔婶婶们。
　　 良久，满屋十几口人都低头不语，直到这位如烫手山芋般的小女孩发出响亮刺耳的啼哭声，才划破黑夜的沉寂。
　　 “实在不行就交给我吧。”二叔终于开了腔。
　　 “我们家的老大虽然不上学了，二闺女可才上初中，再领下这娃加重我们的抚养负担不说，可得要交不少的计生罚款呢。”二婶看着姑姑怀里镶着两个宝石般闪亮眼睛的女娃，尽管早已心生怜悯，却也顾虑重重。
　　 “这些不用你考虑！”二叔突地站起身，屁股下的小板凳随即“咣当”一声倒在地上，话语却斩钉截铁。也不知是受到二叔突如其来的惊吓还是哭累了，姑姑怀抱一直哭闹不止的女娃竟突然破涕为笑。顿时，在整个屋子弥漫开来。
　　 接下来的仅仅三天时间，二叔卖掉了家里的耕牛、一窝猪仔及整仓的稻谷，终于凑齐了领养这娃需要缴纳的计生罚款。
　　 爷爷看着二叔的狠劲没多说什么，就跟二叔二婶说：我给这娃取了个名，叫“月孝”，就希望她长大后能够孝顺你们就行。
　　 二叔二审虽说还身强力壮，耕田种地之余，二叔还能跟着村里的泥瓦匠队伍打打小工，但是，年龄却都近50岁了。
　　 “闺女啊，你遭罪我们也跟着遭罪呢。只怕到你上大学的年龄，我和你二舅都快70岁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更好地供你上学哦。”二婶常常一边熬着月孝吃的米糊一边对着怀里的月孝说话。
　　 “别看月孝小小年纪，可是个鬼精子呢。”小月孝刚上小学那会，村里的左邻右舍总会在有意无意间问她是哪来的，月孝总是不假思索地说，你们不要总是问这些东东啦，我早就知道现在的爸妈不是生我的爸妈啦，不过只要他们养我肯供我上学，他们就是我的真爸妈，长大了我就会好好地孝敬他们。
　　 月孝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小小年纪就会在周末、寒暑假这样的闲暇争着抢着干家务，小学还未毕业就能跟着爸妈学会了下田插秧、收割稻谷。每个熟悉她的村民都夸赞月孝乖巧懂事，甚至羡慕二叔二婶捡到个乖宝。
　　 随着年龄的增长，一转眼，月孝就上了高中进入了大学，日子虽然艰难但总算顺利。此时的月孝，除了学识上见长外，力气也堪比壮年的大哥。自从月孝上高中以来，家里的重活就基本上不用二叔二婶搭手，耕田时，月孝和大哥一起抬笨重的犁田机，插秧时月孝挑上满担的秧苗在狭窄的田埂上健步如飞，水稻收割时，她和大哥一起拉拽着打谷机在田间驰骋，二叔二婶把打下的谷子装袋后，月孝或扛或用独轮车推，稻谷很快就进入晾晒入仓阶段。田里有了月孝的加入，家里加上承包的稻田尽管种了10余亩，但总能比村里种同样多田的村民快好几天完工，二叔二婶就觉得怎么自己年纪越来越大，这种田的活反而比往年还轻松。其实，月孝知道，目前全家的收入都会以“零存整取”的方式，在开学之际被她一股脑收走，包括二叔二审企图给大哥存钱娶媳妇的愿望都会被她掏空，之后整个家就会重新成为名符其实的空壳，二叔二审就会重新进入背着债务度日的循环。
　　 “要是月孝这娃是个男子该多好！”每次看到月孝拼命劳作的身影，在田埂上席地而坐吧嗒那呛人的喇叭筒的时候，二叔就这样想象。“她怎么就是个女娃呢，读再多的书，干活再勤快，长大了就会离开这个家，就会成为别人家的媳妇别人的闺女，那这些年不就白忙活了？还得搭上儿子的幸福。”想到这里，二叔就觉得怨，甚至有些后悔当年领养月孝的“壮举”，觉得对不起早已到了娶媳妇年龄的儿子。
　　 月孝深知家庭的艰难，大学期间会削尖脑袋寻找勤工俭学的机会，寒假就干脆留在城里打工挣钱。为了省下来回的路费，月孝就一个人在城里过春节，但她不会忘记给嗜酒如命的二叔邮寄几瓶贴着花纸的瓶装酒、几条硬壳的香烟，给二审邮寄一两件棉袄、棉鞋……二叔也真切地体会到了“女儿就似贴身小棉袄”的幸福。
　　 然而，这样的小幸福还是太短暂了。在月孝大学毕业之后的第二年春节前夕，月孝在二叔二审毫无心理准备、毫无征兆的情况了，突然带回一男孩，说来年正月就结婚。
　　 月孝总是不按乡下的常理出牌，直接跳过了与父母商量订婚、看日子结婚等等繁杂的程序。大年初九，月孝和即将结婚的男孩回到家里说明天我们就结婚。
　　 “我们商量好了，女方就不摆酒席，只给您们彩礼，我的亲生父母、族里的叔叔、伯伯、婶婶等就不要通知他们了。”月孝望着二叔怯怯地说。
　　 “怎么能说嫁就嫁呢，这匆忙得也没个准备。你对这个男孩了解多少？对他的家庭了解多少？以后真嫁到人家家里可有苦头吃呢……”月孝低垂着头不再言语，二审看着说嫁就嫁的月孝，觉得她太任性，突然抽泣起来。
　　 “月孝不懂道理你这么大把年纪也不懂？你养她这么多年，不管对她多好，现在这么仓促地把她嫁出去你就是对她不负责……”闻讯而来的三叔显然对这桩仓促的婚姻感到不满，对月孝及其即将嫁往的婆家人如此慢待娘家人表示愤慨。
　　 “这个闺女本来就不是我的，只要月孝过得好，她能把这当娘家就行了。”几杯糙酒下肚之后，年近七旬的二叔用衣袖揩了揩快要流到嘴里的鼻涕说。
　　 月孝出嫁当天，族里的爷爷、伯伯、叔叔等所有撑得起台面的长辈似乎都感到了二叔及月孝婆家对他们的不敬，无不生气地故意避而远之。只有几个实在看不过的婶婶，觉得怎么也是个大事，总有需要搭把手的地方，才不声不响地早早地候在二叔家，等待迎娶月孝的新郎的到来。
　　 上午十点左右，迎娶月孝的新郎领着近十辆轿车的车队来到了村口，没有迎接新郎的亲友，新郎就一路燃放噼啪炸响的鞭炮，一路散发着喜烟喜糖来到二叔家。
　　 “新郎官到家了，快倒茶请坐啊。”一位少不经事的堂妹高声喊道。然而，整个屋子的人仍然围着火苗乱窜的火炉，对新郎官一行的到来故意装作视而不见。
　　 新郎官及其随行的几个长辈模样的亲属很快感觉到了事情的蹊跷，只好不停地递烟、递糖，对每一位在做男女老少陪着笑脸。
　　 “不能坏了好事，但也不能这样便宜了新郎。”终于，婶婶们还是坐不住了，突然群起而攻，对新郎及其随行的亲友一通极度愤慨地数落之后，月孝尴尬地牵着新郎的手，怯怯地步出家门。新郎随即背起月孝直奔候在村口的轿车，除了几挂礼节性的鞭炮炸响之外，竟然没有一个送行的娘家人步出家门，更别说踏上浩浩荡荡的迎亲轿车了送亲上门了。
　　 “村里什么事这样不停地燃放鞭炮？”“今天是谁家嫁女呢这么多小轿车迎亲？”“月孝这孩子怎么这样不懂事呦，刚读完书就出嫁？怎么也得留在父母身边多孝敬他们几年啊，看来这闺女是白养了……”附近听到动静的村民们陆陆续续地步出家门或探出脑袋好奇地张望、询问、议论。
　　 坐在崭新轿车里的月孝看到抽泣着追赶而来二婶，终于忍不住嗷嗷地哭出声来。
　　 “哥，我本来就不属于这里，我从一出生就是个没有家的人，直到今天我和相爱的人组建起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庭，我才觉得真正找到了归宿，才算真正有了家。哥，我不想在家摆酒宴请、不想把我的出嫁弄得多么轰轰烈烈，只是不想让年迈的爸妈再为我掏钱、操心，没想到我们的“一厢情愿”弄成现在的尴尬局面……哥，叫爸妈别难过，不要责怪我，我不会在乎生我的父母，但我会永远记住你和爸妈的疼爱之情、养育之恩。”当二审婶着脚跟直到迎亲的车队消失在她的视野之后，月孝用手机给堂兄接二连三地发来这样一条条短信息。
　　
　　 2015年4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