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董扬的魔法(散文)
西方人是最善于无中生有的,他们经常靠想象创造各种奇奇怪怪的事情,传说中的魔法师,就是他们创造的一个既叫人痴迷又叫人恐惧的现象。
我是在三十年前就认识董扬的,那时候,当我看见他第一眼,我就想起了意大利《奥兰多》里的魔法师了。
那可能是1984年吧,咸阳作家程海约我到乾县去看乾陵,我们从乾陵下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程海突然说,咱们去看看大修厂的老董,我那时候在师大上学,正好赶上暑假,就跟着程海瞎球转,程海说到那里,我一般都跟到那里。于是,我们在天乍黑的时候,进了乾县大修厂的大门。
程海一进大门,就扯着嗓子大喊,老董老董地叫。他这一叫不要紧,只见靠西边一排平房的一个房子门打开了,从门里射出一道灯光,接着,一个瘦削的剪影也被灯光衬托出来,我眨了几下眼,才看清,出来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瘦骨嶙峋的,头发长长地披在肩上,腰有些微驼,戴一副眼镜,穿一个白色的背心。他一出声,我就迅速想起我那时候最痴迷的《奥兰多》里的魔法师了。他说,程海,来了?快进来。他的声音是那种低沉沙哑,不是发自口腔,而是发自气管的声音,这也是魔法师标准的声音。在西方,魔法师必须具备几个基本特点,长相清瘦,身材微驼,长发纷披,声音沙哑,这几个外在的特点,这个被称为老董的人都具备了。
我跟着程海,进了老董的房间,四周一看,就更加确定老董是一个魔法师了。老董的房间很乱,顺着墙放一张被子凌乱的床、几块奇奇怪怪的石头、几个放颜料的瓶瓶、几张画画的宣纸和一张破旧的老桌,老桌上放了许多细长的刀,大大小小地排成一排。我那时候正是青春年少的时期,好奇心极强,就迅速被老董房子各种与众不同的玩意吸引住,而没有关心那天老董和程海都说些什么,我隐隐约约记得,程海好像在练书法,想让老董给他刻上一方印章,老董为人十分低调谦和,就用沙哑的声音答应了。我记得我们从老董房子出来,程海拍拍胸脯,很牛逼地说,老董叫董扬,是个搞篆刻的。他程海和董扬、西安美院的孙耀盛,是乾县三大艺术家,他安排老董刻章子,老董就不敢不答应。我知道程海爱吹牛,也就没往心里去。这件事情一晃就过去了三十年。
离开乾县,董扬和他的那些刀子却在我心底留下了印记,时不时还会想起。每当我再去读西方古代文化,看到那些魔法师,偶然还会想起董扬。
在西方传说中,魔法师一般都具有超自然的能力,他们能够骑着某种普通的东西在空中飞翔;他们也精通咒语,把魔法施在某个漂亮的女人身上,而把她变做自己的妻子或者仆人;或者通过魔术变出自己喜欢的东西来;有时候也会点石成金,把不值钱的破烂,变成财宝。
2014年冬天,我在西安再次见到董扬的时候,我吃惊得差点叫出声来,董扬就是一个潜伏在西安的魔法师。
那天,西安城中飘着雪花,世界显得很迷乱,行人、车辆都在这一片迷乱中慌乱地穿行。晚上,书法家写大篆的王艳旗约了饭局,董扬就突然出现在饭局上,而且,在他身后,还藏着一个大美女。
在饭局上,当董扬一进门,我一眯我的关公眼,就认出眼前这个戴着眼镜,眼睛小得几乎不用睁开的人就是三十年前的老董。董扬和三十年前比,身材依然微驼,声音依然沙哑,但是却不见老,他的精神比以前更加健硕,气质穿戴也脱去了上个世纪人们普遍都有的寒酸,已经显现出文化大气。而他身后的女人,据他自己介绍是他的老婆,却年轻美艳得叫人斜目。我的神呀,这个老董又在施展什么魔法,攫取了财富,蛊惑了美女?
美男子王艳旗是我文章中常常出现的人物,我一直看好他会成为我们陕西未来写大篆的大家。我们陕西写大篆的大家都在纷纷老去,这一块阵地上需要一个旗帜,而艳旗本身就是一面艳旗。王艳旗那天是饭局的东家,他出面介绍说,董扬是西安地面上又一路神仙,一个大书画家、大篆刻家。我心里补充说,还是个善于给美女施魔法的大魔法师吧?
我那天一面应付酒局,就一面观察董扬和他的美艳妻子,想破解这其中的魔局。我故意端着酒,离开座椅,直奔董扬和他的美艳妻子而去。高人破解人的内心,都是通过逼视对方的眼睛,看出心灵深处的隐私。而董扬的眼睛,小得针扎不进,再加上一副眼镜遮住,就让你无从入眼。倒是他的美艳妻子却眼大如玲,眉弯如蛾,脸似皓月,一副凛然正义的样子,似乎丝毫没有什么隐私怕你窥破了。我用我的关公眼使劲逼视她,可能也因为我的眼也小,光也不十分充足,她倒没有丝毫怯意。反倒是我因为目力不济而退下场来。
酒局散了,美男子王艳旗招呼大家去董扬家做客。我也正好想窥视魔法师的巢穴,就爽快答应了。一出酒店大门,我就注意,看看董扬会不会像真正的魔法师那样,突然从腰间拿出一把笤帚,然后骑上去飞翔。但是,很令我失望,他不但没有拿出笤帚,而且行走的步伐比我还慢几分。路上,我和董扬的美艳妻子同行,才知道,她叫金卉,曾经是一位电视台的主持人。我问,董扬用什么魔法把你这样一位美女猎获到手。金卉说,董扬除了真情,没有别的。她说她当年大病一场,人已变得失了人形,是董扬无丝毫嫌弃,全心全意给她治病,给她无限爱意,她才觉得董扬可靠,才嫁给董扬。
我知道被施了魔法的人,一般都不自知,而且还对魔法师产生依恋,我就不再说话。
董扬的家在西安南二环边上的一栋居民楼里,一进屋子,迅速就感觉像进了艺术博物馆一样,墙上挂着的是董扬自己创作的字画,地上摆着的是董扬从民间搜罗的石刻,这个家和董扬三十年前在乾县的家已经是两种不同的气象了。魔法师研究咒语和魔方的城堡也变成艺术殿堂了。
后来,领我来的王艳旗走了,而我却留下了,因为我要探究董扬身份的好奇心还没有满足,就留下和董扬夫妇品茗闲聊。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扯闲话,我总是把话题给董扬的经历上引,而董扬却刻意在回避他的过去。也就在这散散淡淡的话语中,我听出来了,在那一次我和程海造访他之后,在此后的三十年里,他人生经历过非常人难以承受的苦难,而他的苦难在我听来惊心动魄,而董扬讲起来却漫不经心,我知道,董扬在自己亲身经历的苦难中所参悟的人生,比我们这些只从书本上读到的要深刻得多,要痛彻得多。
董扬的话题最后归于艺术,我一幅幅观看董扬的画和书法。他的每一幅画,都画得拙中见巧,豪中见密。董扬在经历了苦难之后,他去了北京,他可能有意逃避咸阳这座能给他带来伤心的城市,也可能对邪恶的人性彻底失望了,他就把自己的生命全部融入艺术中去。他上了清华大学第一届当代艺术研究生班,认真研磨齐白石和吴昌硕的画,把大师的精神融入到自己的生命中。我看见董扬的书法,也是在大气中讲究技法。董扬的书画,已经不是工匠般的雕琢了,而是天地人生的真实意向,在外表的残缺拙朴中求得意向的至美。
看完书画,我还是忘不了三十年前我看见的那些刀子,我觉得那些东西才是董扬真正的魔法棒,才是他点石成金的真正道具,董扬只好拿出了他的刀子和那些在刀下变成艺术的石头。董扬将自己作品摆在桌上,我看着这一方方印章,心灵更觉震撼。石头本来是没有生命的,它的存在,或处于高山,或处于河流,或处于田野,都是那么无意识,那么散漫,那么缺少灵性,只有经过人类灵性的渗透,它才变得灵光四射。董扬的篆刻是他把自己的心性,赋予刀尖,刻于石上,而让石头变成他写情达意的手段。这方渗透着一个人个性与情感的作品,才有故事,才有存在的价值。董扬不愧是闻名世界的西泠印社社员,他让西泠印社的传说变得更加久远而生动。
离开董扬,已是子夜,我走出大门,屋外雪花还在飞舞,在灯光下莹莹闪光。我走得老远了,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声音,董扬在黑夜里喊,慢慢走,再来!那一声发自气管的低哑嗓音让我打了一个寒颤,我回过头,在夜色里已经看不见董扬和他美艳的妻子金卉了,四处一片迷茫。我吃惊地问自己,今晚的这一切都是真的吗?这是不是魔法师设下的谜局呢?
2015年3月30日星期一于西安含光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