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太阳已经越过了头顶，周遭显出不平常的安静，院子边竹林里的画眉也停止的喧闹，只有几棵古老的榆树上，知了还在不停聒躁着。已经过了吃午饭的钟点了，孙女吴晓珍还是没有回来。是打的羊草太多，背着困难，所以就走得慢了一点，还是又有什么新奇的东西吸引住了她，让她忘记了钟点？满头白发的吴老汉站在院子边朝对面的田野望去，太阳很大，将那些长满荒草的农田照得亮晃晃的，有些耀眼。他下意识地将手机掏了出来，仔细地看着，今天是阳历的６月25日，再过几天，就会进入最热的７月，那时的阳光会更毒，得提醒丫头打羊草时要戴着草帽出去。
　　 院子一角那个用竹篱圈起的地方，二十几只半大的山羊都在树阴下卧着，悠闲地反刍吃下去的青草。间或发出几声“咩咩”的叫声。也不知是不是在和老汉打招呼。
　　 不知是从几时起，愿意留在家种田的庄稼人就越来越少了。人们丢下了辛辛苦苦盖起的或两层或三层的小洋楼，宁可去城里租那些被改造得像鸽子笼一样的房间，也要涌到城里。毕竟，城里就业的机会多，有手艺可以到各种楼盘的建筑工地，当上个泥水工、石工什么的，怎么着一个月也得挣他三、四千；没有手艺的人，就在那些花园小区当个清洁工、保安的，每月也有一千多元的进项，在农村种那点庄稼能挣下多少呢？
　　 开始的时候，吴老汉对儿子媳妇撇下这个家去南方城里打工也有想法，特别是丢下一个十七、八岁的傻孙女，更是让他心里难以平静。要按以前的规矩，像晓珍这么大的年纪，早就放了人户，两年走动下来，只等岁数到了，能扯得到证，就会嫁出去，过自己的日子。可儿子媳妇对这个因小时候发高烧而落下了病的女儿却不闻不问，带着十三岁的儿子就走得远远的，一年到头也难得有个电话回来，就像没有这个女儿一样。
　　 其实晓珍人长得还是很漂亮的，个子也高，足有一米六几，这在十里八乡也是算高的女子了。她的身材也是很好的，该凸的凸，该凹的凹，要是有几身光鲜的衣服打扮一下，不会比电视的那些演员差到哪儿去。都怪那场大病将女子的脑子烧坏了，成了连爹娘都不爱搭理的弱智女。
　　
　　 二
　　 “晓珍——晓珍——回来吃饭了！”吴老汉又看了一下手机，都是下午一点多了，还是没有看到孙女的身影。忙放开喉咙喊了声，他细地听着，想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哦，我，我，回来了——”每次她都这样大声地回应着。可这次却没有一点声音，倒是将拴在后院的撵山狗大黄给引叫了，发出一阵不安的嚎叫来，那声音凄惶得跟个小娃娃哭一样。
　　 老汉的妻子张婶走了出来，朝着后院方向骂了句：“这个瘟畜，叫得跟在哭一样，哪有这么叫的？这种叫是要出事的！”说着就拿了根细细的树枝朝后院走去，她要教训一下大黄，阻止它这怪声怪调的嚎叫，另外，她也想去迎一下孙女，那边有一条通往西村的小道，或许孙女晓珍会从哪边回来呢？
　　 吴老汉的心猛地颤了一下，这地方的确有这种说法，家养狗要是无名怪叫，像哭一样的嚎，要不几天这家或者是邻家就会要出事的。撵山犬大黄都快四岁了，也确实没有这么凄惶地嚎叫过。他不能再等下去了，忙赶到后院，看到老伴正在抚摸着大黄的头，像是给个娃娃说话似的，叫它不要这么吓人的嚎叫。
　　 “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不行，我得带着大黄去找找晓珍。现在这农村几里路都看不到个人，野物也多了起来，我怕……”他走过去，正要解开大黄的铁链，却见住在院子边的光棍汉吴大光在站在竹林边的小道上，朝这边打量着。
　　 这里的农户说是住在一个个院子里，却并没有围墙，院与院之间要么隔着几丛竹子，要么就隔着一条小道。吴老汉和吴大光也是这样，一小片竹林加条小道，就成了两家的分界线。这会儿，吴大光身上背着个铺盖卷儿，一个装得鼓鼓囊囊的旧提包放在脚旁，他对着吴老汉咳了一声，算是招呼了：“找晓珍呀，上午我从汪家湾过路，看到她在那儿割那片燕麦呢！”
　　 吴老汉从鼻孔里发出一个哼声，原本不想搭理他的，半月前还因大光砸了大黄一石头和他大吵了一架，两人都好久没有说话了。但这回是大光主动招呼他，这事又关系到晓珍的去向，就应了一句：“哦，那我去那里找找看。”
　　 按着辈份清上去，吴大光应该叫吴老汉一声叔叔，尽管他的心中也因半个月前的那次争吵有些不畅然，但还是叫了一声：“二叔，我走了，一个朋友给我找了个小区清洁工的活儿，我要去打工。家里就烦你给看着点。”
　　 吴老汉发出一个鼻音，算是应了下来。老汉是有些看不起这个光棍汉子的，不为别的，就是为了他的懒和馋。他的懒惰是出了名的，又总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高兴了他可以一连睡上好几天，直到肚子饿得实在受不了了才起来弄吃的。农业社的时候，集体出工，人们都在田间地头忙碌，他倒好，拖着把锄头也下地，但到了地里不干活，先要四仰八叉地躲着睡一觉，还美其名曰：“走扰不歇，做了也没得。”
　　 说他馋，那也出了名的，还是在他十四、五岁的时候，吴老汉可怜他，见他家徒四壁，连个养生都没有，就把自家老母鸡孵的小鸡崽给了他七、八只，要他把鸡养大了，下了蛋也可以换点油盐钱。他倒好，那鸡刚能分出公母来，他就弄来吃，一把掐死，也不扯毛，一团稀泥巴一包，就丢在灶孔里，等那泥稀巴烧得干透了，就拿火钳刨出来，顺势用火钳敲掉干泥，那鸡肉就露了出来，毛已经没有了，被泥沾掉了。于是，他就坐在高高的门坎上，面前放一碗掺了海椒面的盐，撕一大块下来，在椒盐里一蘸，吃得津津有味。不到两个月，那些鸡就全叫他吃光了。他干活不行，给自己弄吃的也并不讲究，弄熟了就行，最喜欢的就是糊上稀泥火烧，田里青蛙，甚至那些只会爬的赖蛤蟆，他都弄来吃，整个就是资深的吃货。他还偷过人家的养生，那些被他逮住的鸡鸭等，也全进了他的肚子，这就是他和他远房的叔叔吴老汉虽是近邻，却很少串门走动的原因。
　　 他的父母去世早，他才十多岁，二老就得重病相继走了，先是父亲，后是母亲。母亲临终前把他托付给了自己的妹妹，大光的小姨，但小姨也治不了他的懒和馋的毛病，特别是当他长大了之后，就更加管不了了。到了该成家立业的时候，眼看着人家都有了自己的家庭，可他的懒和馋是出了名的，谁人愿嫁他呀？跟了他，还不把人给饿死？他却管不了这么多，照样该吃吃，该睡睡。这一拖就到了四十多岁，还是光棍一条。
　　 那天，大黄打他屋前经过，还朝着他友好地摇了摇尾巴，他倒好，顺手就给它一石头，那狗的一条后腿就瘸了，好些天才好起来。
　　 吴老汉一见气得不行，俗话说：“打狗欺主”，这狗跟吴老汉的一个娃儿差不多，又没有招你惹你，你就朝它砸石头，这不分明没有把你远房的叔叔看在眼里么？冲过去就和他大吵了一架。那天，要不是老伴拉着，他那长烟袋锅早就敲破大光那脑壳了。这会儿，见他收拾起铺盖要走，在心里想道：“就你那懒劲儿，要不了三天就得让人家给开了！”他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哼声，算是回答了，朝着汪家湾的方向走去。
　　 大光见他走远了，这才长长的嘘了口气，又看了自家的房门一眼，有些慌乱地朝镇上去了。
　　
　　 三
　　 汪家湾住着二十多户人，都姓汪，在这山区算是数得着的大院子了。前些年进城热还没有兴起的时候，汪家湾的人就率先修起了那种四四方方的小洋楼，据说那是按照城里那些楼房的样式修的。清一色的两层楼房，外墙都贴着洁白的磁砖，阳台又宽又大，连窗户都是铝合金的。如今，这里也冷清下来了。年轻人都一对对地走了出去，留下的都是老的和小的。不过这两年这种情况又有了新的变化。那些在外面站住了脚的人，或买或租，都在外面有了安身的地方，而找的工作也比较稳定，就相继将老的小的都接了出去。一个院子也就剩下几个走不动的老人在留守。汪家大院就是这么一种情况。二十几户的大院子，只剩下了三户家里还有人，都是上了年纪，腿脚不利索的老头儿老太。
　　 大光说的那片燕麦地，不知是谁家种下当饲料的，都两年了，都不见有人收过。眼看那燕麦熟了落，落了又重生，长得越来越密，这就成全了吴老汉的孙女晓珍，上这儿虽说路途远了点，可这黑燕麦长得好呀，要不一会儿就能割一大堆的。
　　 然而这会儿，晓珍却没有在这里。来的路上也没有见到她。吴老汉围着那块足有三亩大小的燕麦地走了一圈，意外地看到家里的那个背兜放在那儿，里面的麦草装得满满的，旁边还放着一把磨得很亮的镰刀。
　　 “这丫头，把背兜放在这里，人去哪儿了呢？”
　　 他将背兜背了起来，发现是那么的沉，原来孙女每天做的这种打羊草的活路还是很吃办的。他的心中升起一种莫名的情感，有些怜悯起自己这个有着智力障碍的孙女了。
　　 吴老汉背着羊草来到汪家大院里，径直来到那个驼着背的汪老师面前，叫了声：“汪老师，看见我家晓珍了么？”
　　 当了几十年民办教师的汪老汉，在家排行老二，这里的人要么称他为汪老师，要么叫他汪二叔或汪二哥。
　　 “是吴老弟呀，上午见她在那儿割羊草呢。怎么，还没有回去呀？”
　　 “是呀，你说这娃儿，都这半天了，这是到哪儿去了呀？”
　　 汪老师摇摇头，说道：“老弟呀，不是我说你，你们对这个娃儿可不咋样呀。”
　　 “汪二哥，你说这个我就不爱听了，我们那家，你还不知道么？是缺了她吃呀，还是少了她穿呀？”
　　 “这我当然晓得。但她需要不光是这些呀。娃娃大了，有心事了，你得多关心一下她才是。”
　　 “她？也有心事？不会吧？”吴老汉摇着头，在他的心目中，孙女晓珍的脸上永远都是一种傻傻的笑，就是睡着了也是那副表情。
　　 “嗨，我就知道我说这些你们不相信，难怪她都在说，你们不喜欢她。”汪老师长长地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
　　 “哦，看来她是给你说过啥子的了。都给你说过啥呀，给我也说一下嘛。她的爸爸都是你的学生呢。”
　　 “这不假，就是你不是还上过我教的扫盲班的么？”
　　 “那是那是。那都几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三十都不到，一转眼都花甲啰……”
　　 “说了啥？告诉你也无妨，娃娃大了，想耍朋友了。”
　　 “你是说她说的，想……耍朋友？就是那种男女朋友……”
　　 “是呀，就是男朋友。她还说，她喜欢李家岩那个李树新，这个，你这个当公公的不知道吧？”
　　 在这方语言中，公公就是爷爷的意思，而婆婆就是奶奶。至于儿媳称呼自己丈夫的父母亲，是有专门的称呼的：公爹叫做公公老汉，婆婆则叫做婆子妈。当然，这种称呼只能在背地里叫，当面则是随着丈夫称呼。
　　 吴老汉多少有些尴尬地说：“没有听她说过……”
　　 “这就得要多问下你自己了，你们真的关心过她的这些事？就以为让她吃饱穿暖就行了。”
　　 “可她是个……”
　　 “她是个傻子，是不？”汪老师的眼睛直盯着他，“我看呀，那娃娃就是反应慢一点，智力上迟钝一点，你们是她亲人，不能把当成傻子看呀。你们都这样看，别当然理所当然地把她当傻子了。我劝你们多关心下她，多和她说说话，多和她交流一下。还有她的爸爸和妈妈，不要光想着挣钱，一年还是回来几趟，和这个娃娃亲热一下。要不然，后悔都来不及哟……”
　　 “谢谢汪老师了，我回去了，说不定那娃娃耍够了已经回去了。”吴老汉边说边朝外走去，他感到脸上有些发烧，汪老师的话真地触动他了。
　　
　　 四
　　 还隔好远，吴老汉就朝着自家的院子那边喊道：“狗娃他妈，狗娃他妈，晓珍回来了么？”
　　 他的儿子小名叫狗娃，用“狗娃他妈”来称呼自己的老伴都有好几十年了。
　　 “没有呀，你咋个也一去就不回来呢？这背草是怎么回事，晓珍没有在汪家湾那燕麦地里呀？”
　　 说话间，吴老汉已经走到院子里，他把背兜放下，把草全倒羊群中，任它们欢快地吃着。
　　 “背兜是我在汪家湾那块燕麦地边看到的，但没有见到她人。”
　　 “你就没有问问汪二哥汪老师呀？她给我说过，她喜欢听汪老师说话。”
　　 “我能不问么？汪老师说上午看到晓珍在那儿割草的，后来就不清楚了。”
　　 “该不会出什么事吧？”老伴担心地说，“这里人越来越少，那些野物却多了起来，刚才我还看到一头野猪在大光那边院子里找吃的呢。”
　　 “你到他那边去了？”
　　 “嗨，那大黄不是嚎得凶么？一个劲儿朝着他那边叫，我就看了下。结果就看到几只半大的野猪了。”
　　 “哦，对了，刚才汪二哥还说，晓珍给他说，她喜欢李家岩的那个李树新，该不会到他家去吧？”
　　 “李树新？就是那个在镇上当医生的那个李树新？她那样儿还喜欢人家？她还真会喜欢呢！那得人家喜欢她才行。”
　　 “我也是这样想的呀，可汪二哥就是这样说的，汪二哥还在批评我们，说我们除了让她吃饱穿暖以外，别的什么都不管。”
　　 “他说的？那个汪二哥，硬是多管闲事！你让我们怎么管？她一天就晓得傻笑，问她个事半天都说不出来。她娘老子把她往家里一甩就走了，这都好久了，连个电话也不打来。我说那汪二哥，就是在多管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