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何轶敏感地捕捉到一个信息：今天这个电话，很可能是则轰动性的新闻。
　　 女人还在哭述。因为失去子宫，不能再生孩子，丈夫已向她下了最后通牒——不能占着茅坑不拉屎。
　　 何轶忍不住声高：“这都啥人，他不知道他媳妇为啥生不了孩子？”女人嚅嚅道：“我老公说，他只要结果，不问过程。”
　　 “那……那……”何轶像得了重症喉炎，说不出话，脑子里却灵光闪烁。一个女人，在医院失去孩子，失去子宫，一定是非常非常吸引眼球的事儿！
　　 主编常教导他们说，民生无小事。何轶放下电话，直奔主编室。果然，主编跟她的直觉一样：“是个出彩的活儿，抓紧！”
　　 2
　　 何轶有句口头禅：记者就是战士，哪儿烽燧起烟，往哪儿扑。这会儿，她正扑向硝烟起处。
　　 按女人提供的地址，很容易便找到了女人。
　　 女人见到她像是见到亲人，眼泪比话多。见面的前半个小时，何轶的主要任务是为她抽递纸巾。
　　 这个失去孩子又失去子宫的女人，也失去了正常的叙事能力。还好，做记者的，把零散的话语穿缀起来，不是啥难事。
　　 才八个月就见红要生。着急忙慌到了医院，医生说是难产，要剖腹取胎。孩子取出来，只有猫那么大点，眼睛不睁，哭声不响，被直接放进了暖箱。可没几天，孩子就死了。丈夫出差回来，跟她跳蹦子：“你怎么搞的，好好的咋就早产！”
　　 何轶被女人惹出眼泪。唉，女人都是通病，眼窝子浅。她抽张纸巾给女人，自己也用纸巾抹泪。
　　 女人蜷在沙发里，几个抱枕偎在身前身后。抱枕像女人的闺蜜们，陪她抵御孤单和羸弱。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几个女人一起哭，也是了不得的事儿。
　　 女人没完没了地流泪，何轶不由着急，生怕她忘了叫她来的目的。
　　 想听女人说到之后的事情。早产的孩子死亡并不是什么新闻。孩子死了，子宫没了，丈夫要跟她离婚……这条线索明里暗里的事儿，才是“抓人”的新闻。
　　 形容轰动性的新闻，何轶还是习惯用“抓人”这个词。她不喜欢“雷人”那个网络热词。这事要是被采编部那帮人知道，不知该狗血成啥样。
　　 一分事实，三分影子，七分胡诌，还写什么新闻，直接写小说去好了。何轶更习惯贴着事实本身，裁剪出腰身合体的曼妙新闻。她常说，新闻如同女人，单凭脸蛋子靓成不了抓人眼球的美女。这点，也是主编赏识、把她视作接班人的原因。
　　 想到“接班人”，何轶更是着急。主编跟她交过底，说自己退休后，希望把采编部交到她手里。她当然欣喜，可心里也明白， 要想稳稳当当地荣登主编宝座，没点硬活肯定玩不转。她理解，记者的硬活就是写出硬稿子。
　　 近年倒是干了几个硬活，可在这个什么都讲“当下”的时代，必须再下一乘，搞出新东西，好好震震那帮眼睛长在脑瓜顶上的同行冤家。要让人家把新晋主编看进眼里，就得站在高处。
　　 如果真如女人所述写出这则新闻，这次自己站处高的就不是一点半点了……想想都振奋，可女人只是哭，只是哭。好新闻不是哭出来的呀。何轶心里急，却又不能催她，便打量起屋子。
　　 正对着的一间屋子，敞着门，显然是婴儿房。粉色墙纸上，花草树木、小猫小狗，一副明媚的田园风光。一张精致的钢艺婴儿床，护栏被毛巾密密缠绕。毛巾上的图案，喜羊羊、懒羊羊、灰太狼……被转来扭去，这块脸上搭条腿，那条又是半张羊脸压着半张狼脸，搞怪又搞笑。仿佛看见床里躺着一个婴儿，指头唆在嘴里……超萌的小样儿。何轶满眼满心柔软，不由起身过去，倚在门边看。
　　 什么时候，女人在她身边说话。“孩子的名儿都起好了，不管男女，就叫‘笑阳’，我们希望孩子一辈子快快乐乐、阳光明媚。”
　　 “笑阳”，何轶感觉房间被这两个字倏地点亮了。女人脸上洋溢着做母亲特有的神情，喃喃道：“那时老公一回家，就喜欢贴着我的肚子和孩子说话。你没见他那样，简直他自己就还是个孩子……”
　　 女人的温软感染到何轶。儿子怀在肚子里的时候，丈夫也是粘得不行，自己也是整天满身腻甜……思绪穿越，何轶及时拽回自己。今天你干嘛来了！
　　 3
　　 坐回沙发，何轶才想起问女人的名字。女人两手绞来绞去，说：“就叫我笑阳吧。”何轶心里一震，她想告诉女人，新闻要讲求真实性，再一转念，新闻报道涉及具体人物时，为保护隐私或安全，也可用化名。
　　 笑阳无意识地又把几个抱枕搂在身边。不过这次她没哭，说起了孩子死后的事情。可能是窗口漫进的阳光太亮，她眯起眼睛。
　　 孩子没了，老公就想让我再怀上孩子。可手术后，我身上老是不干净。老公上不了身，就不高兴。
　　 我也急，去过几次医院。每次医生都说，产后子宫复原需要时间，慢慢会好。但转眼一年过去，还不见好。老公失去了耐性，我身上来血他也硬上。
　　 我怕一碰出血更多。老公就发脾气：“不下种子，孩子能自己长出来嘛！”只好随他。
　　 说起性事，笑阳没有表现出女人常有的羞涩，她沉浸在事件里。
　　 “太想要个孩子了。笑阳……”脸上一会儿暖阳一会儿乌云，一声“笑阳”，笑阳眼里又雨意蒙蒙。她抽抽鼻子，继续叙述。
　　 每次老公上身，事后果然出血更多，沥沥拉拉，持续时间也更长。我觉得这些都不是问题，问题是，还怀不上孩子。
　　 只好再去医院。这次我们直接去了市医院。医生只翻翻我的眼皮看了看，就开了住院证：“严重贫血，马上住院治疗。”
　　 住了几天，一通检查做下来，医生又说我子宫上有瘤子，必须切除子宫，才能止住出血，保住性命。
　　 笑阳不紧不慢，对这次的住院经历记忆得很细节。何轶耐住性子，好不容易听到了关键节点，笑阳却又开始流眼泪。何轶只好再次默默地递送纸巾。
　　 好一会儿，笑阳才又开始说话。老公当时就不愿意，跟医生发脾气：“没子宫咋生孩子！”医生也生气，不由声高：“出血会导致慢性贫血，贫血会要人命。你老婆命都快没了，你还只想要孩子，自私！”
　　 他们吵起来。我躺在床上，感觉被他们推来搡去，要晕过去。医生被我老公吵得心烦，撂下一句话：“如果你老婆同意，我们就切！”老公盯向我。我就哭了，求医生：“能不能不切，我们太想生个孩子了……”
　　 医生咳一声，出了病房。老公一天没说话，我们一天没吃饭。子宫知道自己要被抛弃了吗，那天，血水顺着大腿流。只好叫来医生。医生说：“如果你们不同意切子宫，就去其它医院吧，别大出血死在我们这里，我们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我……我能咋办？”笑阳的眼泪水一样地流。何轶不由地叹息：如果让我选择，也没法选。
　　 “你自己的东西，你自己决定好了！”老公甩手走了。走时，后背一抽一抽的，我知道他难受，心里在哭。可我咋办？只好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了字。
　　 何轶跟着难受，不过脑子仍在转——因为肌瘤切除子宫，也算不上什么新闻。就在她有些失望时，笑阳说了这么句话：“第二天查房时，我听见医生说，好像不是子宫肌瘤，应该是胎盘残留。”
　　 嗯，这才是新闻，绝对抓人的新闻！何轶自己先被牢牢抓住。
　　 4
　　 主编正在看稿，手机响起，他按下接听键，眼睛仍在稿子上。
　　 中心医院古院长邀请他参加社会监督员会议，问他明天下午有没有时间。
　　 主编笑道：“你医院开会，问我有没有时间，院长你好幽默。”
　　 古院长说：“之所以亲自给你打这个电话，是想请到你这大主编到场，会场上万一出个刺头，帮我镇镇。”他苦笑一声，又说：“每次这个会，都像申冤报仇，搞得人坐不住。”
　　 主编笑道：“大家也是瞅个机会发泄发泄，无障你的医院大政。”
　　 古院长说：“群众意见不是空穴来风，我也想听到些真实意见，改进医院服务。”
　　 主编笑道：“那这样的会议正合你意。”
　　 古院长说：“那就说定了哦，明天下午你一定要来。”
　　 主编嗯啊一声，放了电话，突然想起什么，他又回拨了古院长的电话，问：“有个事，你知道不？ ”
　　 中心医院时不时帮着拉些广告，主编不想何轶采编的那事儿见报，到时坏了日报和医院的友好关系，他想提前给院长通通气：“老兄，你们医院的一起手术好像有点麻烦哦。”
　　 古院长问：“你这大主编又听到了啥风声？我们医院手术那么多，你说的是哪一起？”
　　 主编说：“像是个生孩子的，你们给人家剖了腹，可孩子死了，子宫也被拿掉了。”
　　 古院长说：“有这事？那我得好好查查。”
　　 挂断电话，古院长把电话打到产科。产科主任汇报，最近没有剖宫产死孩子的，更没有剖宫产还切子宫的。古院长指示：“把近一年类似的病人，都查一遍。”
　　 5
　　 笑阳还在呓语：“当时觉得麻药没醒，晕晕乎乎的，听到医生说肌瘤、残留什么的……”何轶暗自亢奋起来。嗯嗯，这才是真正抓人的新闻！她向笑阳挨近些，将茶几上的水杯递到她手里。笑阳一气喝下去，水顷刻化作眼泪，脉脉地流出来。
　　 何轶伸出胳膊环住她的肩，轻声安慰道：“不要太难过，要保重身体。”笑阳将头歪在何轶的胳膊上，喃喃道：“当时听到那话，我真是……再不想睁开眼睛。你说，孩子没了，子宫没了，我活着还有啥意思？”
　　 出院一段时间了，笑阳还满心阴霾，说起那段经历，一呼一吸都显得费力。
　　 感觉自己臂弯里偎了只猫，何轶不由心软，想伸手去摸。笑阳这时支起脖子，脸色又白又冷：“你说医生咋那么不负责任，害得我丢了子宫。没有子宫，让我拿什么给我老公生个孩子，保住这个家？我要告医院！”恍然间，是把她错当医生了吧，笑阳眼睛里的冰焰喷向何轶。
　　 何轶起身为她续了杯热水。笑阳捧住杯子，打了串冷战，才急急地问：“记者你说，我能不能告他们？”何轶愣了愣，说：“别急，先喝点水。”
　　 笑阳把杯子移到脸前。望着在笑阳脸边缭绕的热汽，何轶脑子里一些念头也在蒸腾。是不是要把医生告上法庭另当别论，我这记者该做的是用这材料写出一则抓人的新闻。
　　 笑阳小口啜水。看得出来，她喝水不是因为口渴而是为了强压内心的焦渴。果然，笑阳把杯子放回茶几，眼睛里决意已定：“我要告医院！”随着杯子落下，何轶新闻的标题也新鲜出炉。《谁拿了她的子宫》，嗯，就是它了！
　　 开始编排细节，才发现个事儿。谁家遇到这样的事，都是全家总动员，闹医院、闹医生，这大半天了，还没听到这家男主人的态度。
　　 前面电话里，有过一句半句，这会儿她特别想知道男主人为什么不作为。哦，说法不确切，男主人是有作为的，他想离婚再娶，早生孩子。真他妈的不是东西！何轶心里骂一句。
　　 从说起要告医院，笑阳就进入了神游状态。她眼泪不流了，这句话却在嘴里流个不停：孩子没了，子宫没了，老公没了，我要让他们赔……
　　 何轶心里湿漉漉的：就算赢了官司，丢掉的孩子、子宫，也回不来了……好像自己的子宫离开了身体，小肚子空空凉凉的，她猛一醒神，叫回自己：想什么呢，你的任务不是打官司而是采编新闻。
　　 生孩子引起胎盘残留，慢性出血被摘去子宫……回到办公室，何轶仔细地整理着线索。
　　 首先要搞清楚，中心医院是不是真的没把胎盘搞干净，害得人家被切除子宫。只有这个推理成立，所有线索才能贯通……何轶用笔在桌上轻轻敲着，心里暗暗摇头：“编排”医院可不是个简单事，尤其现在仅有病人单方面的说词。
　　 笑阳虽是亲身经历，可她跟她一样，都是外行，搞不懂医学上那些个所以然。报道医院的新闻，除了文理通顺，逻辑必须缜密……她丢下笔，给以前的高中同学打电话。
　　 同学医学院毕业，平时就是她的保健医，对她这次提出的问题，她给出了肯定的答复：“临床上，是有可能出现这种情况的。”
　　 太好了！何轶不由欢呼出口。马上拿了提纲，去向主编汇报。主编也跟她一样亢奋：“如果所有事实成立，这则新闻就太有搞头了。抓紧！”
　　 6
　　 果然如古院长所料，社会监督员会议相当激烈。有说医生态度不好的，有质问院长他的医生会不会看病的，一位病人当场撩起衣服，让大家看他还在流脓的刀口……
　　 看到古院长强绷的笑脸，主编心想：会后，就那个事，还是要跟中心医院再通通气，少发个新闻事小，丢掉个大客户划不来。
　　 古院长一听，大惊：“你是说，有个病人在我们医院生孩子，胎盘残留，到市医院做了子宫切除！”
　　 主编点点头。
　　 古院长急问：“那……那病人想怎样？”
　　 主编说：“她说要告你们。”
　　 古院长指指主编，迟疑地问：“病人是想通过你们日报，告我们？”
　　 主编摇头：“我们是新闻单位，不是法院。”
　　 “哦，明白了，病人是在向你们反映情况。”古院长向他倾过身说：“大主编，这些年我们中心医院还算支持你的日报吧？”
　　 主编避开眼睛，说：“目前我们也只是接到病人的口头要求，记者正在调查。”
　　 古院长恳求主编：“能不能帮我压一下，让我先查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