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的小雨不知疲倦地垂落，天空的灰，像极了周末里每一位没睡醒的慵妇，院子里，除了车身上，地表凹陷处疏拉的雨滴垂降的动感，让整个空间死气沉沉，烦躁的心情也在压抑中冻结。
　　 昨天是一个该死的日子，发出的货，被原封不动地退回，一种无语的绝望和自尊被践踏的无奈充斥着大脑，所有成活的脑细胞瞬间石化。有多久没有遭遇不快的打击了，突如其来的拒绝，坍塌了辛苦积累的自信。这是为什么？那一刻，平日雷厉风行、大刀阔斧的我在面对打击时显得那么羸弱。如果有那么一个天使给予我一个安慰，一个拥抱，或是一句温暖的:猫，没什么，你很棒，一切都会过去的！
　　 儿子做完了作业，无聊地玩弄着不再新鲜的玩物，无心的低语：“想吃姥姥做的烙饼了。”呆若木鸡的我，恍惚苏醒，这一刻，还有比母亲的怀抱，更温暖的地方吗？我需要，或者说更急迫。
　　 天已擦黑，蒙蒙细雨阻挡不了回家的冲动，简单的收拾，带着儿子驱车南下……
　　
　　 （一）回忆
　　 清明时节，传统的祭祀先祖的日子……
　　 每年的这一天，无论我再忙都会抽身回去祭奠父亲。姐姐们远嫁他乡，回来一趟甚是困难，唯一的哥哥，成天跟车，往返宁夏，没个准点。每次上坟，看到别人家的儿女成群结队而我形单影只，一种经年焚祭舍我其谁的使命，压迫着我每年再忙碌也必须回家的责任更加强烈。
　　 老妈知道我要回来，已经早早准备好了水果、饺子，还有自己剪的纸钱。今年不想带她去坟地，苍老的额头上拔罐印子和间歇的咳嗽提醒我，老妈的身体每况愈下，再也经不起折腾了，就执拗地拒绝了。她说姐姐们经常梦见去世的父亲跟她们说话，老人留下什么跟去世的人交谈会病魇缠身，而她们每次醒来，头昏脑涨极不舒展。她要去跟父亲念叨两句“别让孩子们再做梦”。我要代劳，又被拒绝了。
　　 来到坟茔一下车，狂暴的西北风呼呼咆哮，祭祀的焚香任尔执着亦无法点燃，最后还是我在车里才完成。买来的冥币和母亲剪的纸钱，在我努力了几次以后，依然以失败告终。我放弃了，准备磕头离开。东西没点着，老妈愤怒的火焰却倏忽雄起，喋喋不休这些东西非燃不能被故人带去。我解释，现在祭祀，国家不让点火，怕遭火灾，今天风这么大，不安全；况且你自己还病着，我饭店还得买菜，今天的包饭必须早去安顿。老妈大怒：“你个不孝子，要么不回来，回来连个纸钱不点就要走，你要走了，以后别回来了，我不是你妈，你也不是我闺女……”
　　 我那个暴脾气，瞬间小宇宙爆发：“您还是我亲妈吗？有您这么当妈的了？怎么这话也能说？我还回来错了？真的像姐姐们不回来反而没错是吧？做得越多，错得越多是吗？有你这么骂自己闺女的吗？”
　　 一怒之下，我连哭带怨，拂袖离去……留下孤单的母亲在咆哮的西北风里固执点火的身影……
　　
　　 （二）回家
　　 坑坑洼洼的县级公路搁以前是一马平川，可是现在被各种超载的货车川流不息地压榨，早已遍体鳞伤，我的心情亦如这路，起伏而打鼓。
　　 老妈还在生我气吗？她的身体好点没？如果因为那天病情加重，这段时间她怎么过的？时间让我恢复了理智，母亲老了，像个孩子，她没有太多的奢望，孩子们都长大了，遍布在每一个陌生的土地上开始着自己的生活，就像家乡的这片沃土，养育了一代又一代的人们，却不会被别人想起。
　　 到家了，门虚掩着，陈旧的屋子里灰暗却干净。炕头上放着用我们打退下来的旧衣服剪成的圆形模块和两个完成的成品。一下便想起了上次母亲来的时候，看到我新买的凳子，有一个被碰坏的表皮。母亲在给我做凳子座套了，穷苦了一辈子的老妈，真是有心，今年都七十三了，她是怎么给缝纫机穿的针眼？又是怎么一针一线熬成的座套？很难过，一种无言的痛，让我感觉自己太无耻，泪水不禁溢满眼眶。这样的一位老人在时刻为了子女默默地付出，而我却言如刀锋，针针见血地刺痛她……
　　 门响了，一个佝偻的身影回到了外间，“你家这车，怎么就没有半点声响？我就在咱房后边邻居家借了个东西，你们就回来了”，母亲笑着，像个孩子，高兴的言辞里哪看出，对方是前几天气的她暴跳如雷的亲闺女，哪有芥蒂？哪有怨气？慈爱的瞳角里除了欢喜，还是欢喜。
　　 “妈，你借什么去了？你的额头怎么给划破了？”看着她前额朱红的一道伤痕，我问道。
　　 “你哥拿回来些粗铁丝，咱家的钳子不能用，我去问建文用用，把铁丝弯上几个衣架，就能瞎挂衣服，省点钱还可以做别的。楞小那天要撒化肥，他扛不起来，我给他蹲下帮一手吧，结果非但没帮上忙，反而把自己的脸被路边的树枝划破了。”
　　 “真是的，没钱你就吱声，我们给你，用得着你这么抠抠巴巴？真有你的，你以为你还是年轻人啊？人家年轻人都扛不住，你逞什么能？还好没伤了眼睛，太不省心了！”我抱怨道。
　　 “我有钱，不用你们给，咱村最近集资盖庙，我还捐了二百了，虽然不多，但捐了我还是可高兴了。好歹这个地方是我的根，能（为村里）做点啥，感觉自己挺有用。还有，人家孩子不赖，经常帮扶你妈，你们不在身边，还不是这些邻居有啥大小事情出手帮衬？可惜我老不中用了，哎……”母亲先是憨笑，后是严肃。表情的转折跨度跟孩子无二。
　　 “说你跟我们住吧，你不听，自己一个人出啥事我们都不知道，太不听话了。”
　　 “楞猫儿，现在我还能缝涮了自己，干嘛要麻烦你们？一个人想几点吃，几点睡？想半夜一直起夜，想随便洗鼻涕，多自由了，去了你们家，俺嫌不方便。再说了，有你们侍候的日子了，等我照顾不了自己了，还不是欺负俺闺女们？趁现在还能动，把我的几亩地种好，又能给你们吃上新鲜菜，还能少花你们点钱，多好！你们各家有各家的不容易，我帮不上忙，也尽量别给你们添乱……”
　　 我无语。天下的父母也许都这样吧？想的最多的永远是孩子，为了孩子，牺牲自己的一生，只为儿女过得幸福……
　　
　　 （三）陪伴
　　 夜幕低沉，院子里，马路边，黑压压的，驻落在乡下的北马会，远离了榆社城弥漫的星星灯火，更显静谧。院子里哥哥去年的玉米被老妈整整齐齐地垛成两个倒立圆锥堆，黑暗中，两个庞然大物的身姿更增加了夜的诡异。就连解个手，都得把手电家伙什带齐了，自己胆小，老妈也不放心还得照看着。
　　 老妈住的房子是哥哥结婚时候的新房，偏离村中央的闲话中心，好多时候，她听不到小贩叫卖水果、豆腐和日用品的嘈杂声，日子过得孤单而苦闷。前段时间，听她念叨过想回老房子去住了，虽然破旧不堪，但那边非常热闹，可惜老房子年久失修，已是危房，我们不敢答应她的诉求，只能是她需要什么的时候回去送。老妈从来都不跟我说她需要什么什么，每次电话里总是报喜不报忧，说家里什么都不缺，不要乱买。需要什么的时候自己会去村中心的商店购置。可是，我们姐妹们都知道，老妈的脚板下长了两个桃核大的鸡眼，每隔一个礼拜，就得拿刀片削去皮肤表面的硬茧子，走路的时候才不至于硌得生疼。
　　 饭后，我要给老妈洗脚，她死活不肯，说什么自己能行，我的脾气也是和老太太一脉相承，哪听她的？连唬带笑，就把两只干瘦的脚板塞在了水盆里，懂事的儿子主动承担起了给姥姥洗脚的任务。老妈笑了，还是像孩子一样地笑，只不过比起下午的笑又多了些许满足和欣慰。事毕，麻利的找到刀片，开始了我的必杀技“修脚工程”。
　　 “猫儿，咱家你们姐妹几个，数你给我割的次数多了，也数你下手了，你二姐割的最小心每次都是薄薄的一层一层地削，你可倒好，一刀下去就想了事，知道你把式好，可你就不怕割了我的肉？”
　　 我一边奸笑一边应付:“谁让你在我小的时候要把我送人来着，你就是我后妈，不趁现在报仇，更待何时？你把身体给我好好养着，我得再割你十年才够本。”
　　 老妈一顿解释:“俺的楞闺女，真记仇了，这不是也没把你送了人么，要不是你大姐拦着，指不定你现在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千金，那样的话，你一定能上大学，找个好工作，寻个好人家，就不会像在咱家这样，学习成绩那么好的你，愣是连你的补习费也交不起，断送了俺孩前程了……”
　　 真的不知道，跟老妈的随口玩笑竟然又勾起了她的伤心往事，我的辍学一直以来就是母亲的心病。多少年了，提到此事老妈就神情沮丧，而我后悔不迭。
　　
　　 “妈，我现在不挺好吗？孩子听话，工作顺利，虽然做业务有点辛苦，可这个竞争的时代，自从继承了你吃苦耐劳的优良基因，加上我后天比较上进，咱不缺的就是优势，你闺女那可是绩优股，上升空间大着了。哈哈，所以你得给我把身子养的好好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啊！”笑，还是笑，笑容里除了简单多了沧桑。
　　 收拾完毕，儿子说要陪姥姥打麻将，我都惊呆了，你会？儿子窃喜，不仅我会，弟弟也会，我晕死。一问才知道，去年夏天，姥姥居然把两家伙培训出徒了！哎，好我的亲妈啊，你咋啥都教孩子啊！这话啊，只能憋在肚子里，我要真说出来，指不定老太君又雷霆发怒了。
　　 说好了打四圈，第一圈我自摸了，输家必须给姥姥捶背，两小家伙那个乐意啊，一左一右的在老妈的肩上深一掌浅一拳地噼里啪啦，老妈笑得合不拢嘴:“我可是你们的亲姥姥啊，你们这不是捶背是打鼓了吧？”得，第二圈第三圈两小家伙趁我们不注意偷牌换牌一人赢了一局，瞬间，老妈急了，你们都胡过了，这次该我了啊，没想到最后一圈，还是我胡了。老妈着了急了，你们还能都胡么，就是不让我胡啊？看着她着急忙慌的样子我说:“看在姥姥辛苦的备餐份上，破格加一圈。暗地里跟儿子使个眼色，小家伙不傻，心领神会。最后一圈我们胡打乱摸，终于让老妈赢了。也许这一天当中，我最喜欢老妈这个时候的笑，那是一种凯旋的笑，一种胜利的笑，一种战胜自我的笑，更是偶遇一种久违的成就感的笑。
　　 曾几何时，就是这个老人在村里也是善良的麻辣女人，她的人生字典里没有失败，只有倔强，甚至倔强得有点变态和偏执。耳濡目染，在她的影响下，我们姐妹们，个个好强，从一个个卑微的小环境里蜕变到属于自己的人生坐标。而今，我们长大了，她也老了。当年牵着我小手的干练的老妈，成为了今天头发稀疏、身材佝偻、体弱多病的老妪。
　　 生命的自然规律无一例外的顺从着历史的理所当然，所有的人概莫能外。时光可以使一个人的容颜从年轻到衰老，可它带不走留给别人心灵上的成长痕迹和不屈的挣扎。
　　 这一晚，睡得好香，踏实的大炕上，梦到了一个扎着马尾的女孩在跟她的老母亲在玉米地里刨秸秆茬子的场面，挥汗如雨的阳光下，折射的是那双像孩子一样憨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