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春天，雪下了一场又一场。天气终于放晴了，太阳出得老高，那光辉和朔风揉和在一起，在雪野上滚出无数颗锋芒。亮亮的爹赵老凯在前面踏路，大脚丫把风迷的道眼儿踩下去一个个坑窝，小儿子亮亮紧随其后，手里握着红缨枪，小脚丫下也“嘎吱嘎吱——”地响起来。
　　 游击队的赵老凯他们在青松岭打伏击，抓住了一个鬼子俘虏，关在村公所里。他得去村里和区小队的郑队长商量如何处理。之后，再在村子中央的空台上开表彰大会。
　　 亮亮想去儿童团找伙伴。就闹着要爹爹带着他。
　　 “十多岁的半壮小子，都该支门过日子了。”时常的，老凯就埋怨徐素华，说孩子就是你这个婶娘惯的。
　　 嫂子笑笑就夺亮亮手中的红缨枪，要把套袖围在手上，让他用两只手抱着红缨枪。亮亮就不干，夺过套袖，扔到一边。
　　 “嫂子，我是儿童团的人了，我大了。”
　　 “嗯，小屁孩吧。”嫂子笑笑拧了一下亮亮的鼻子。
　　 别看亮亮小，但他可喜欢嫂子了。外人和亮亮闹着玩就说：“亮亮，你娶媳妇要啥样的？”亮亮就歪着头说：“要嫂子那样的。嫂子可好看了……”
　　 亮亮回到家，晚上睡觉，就闹着让嫂子搂着她。惹得老凯抄起鞋子，撵着亮亮就烀屁股。亮亮一边跑，一边犟嘴：“就……我就……”
　　 笑笑羞得脸通红。对老凯说：“爹，他是我弟弟，搂着睡觉又怎的？”
　　 素华也过来拦住，“小孩子懂什么事？”
　　 老凯长长脖子，无语。
　　 之后，小屁孩就让嫂子搂着睡。再后来，嫂子还是打了亮亮。一次，亮亮的小手抚弄嫂子的乳房时，把嫂子弄疼弄醒了。几年前，她嫁给大亮，还是郑队长做的媒，是郑队长想出来让大亮娶了笑笑，娘俩嫁爷俩这样两全其美的好事。他让队员吹吹打打地帮助完婚，可刚刚入洞房，大亮就接到命令，走了……笑笑哪里受过男孩子这样的抚弄？
　　
　　 二
　　 八年前，鬼子屠村，郑队长接到地下组织的情报，急忙召集老百姓转移。解放区的天再次阴郁起来。乍暖还寒的早春，一阵阵刀子一样的风声，扎入大亮娘的体内和喉咙。大亮娘自小就犯有痨病，“咳咳咳……”地咳嗽着，怀内的亮亮咗着干瘪的乳房，在娘的怀里哇哇地哭……
　　 “这是什么天道，刚刚暖和几天，又要把人冻死？”赵老凯一簇眉头，“哭哭哭，把奶头抹辣椒，摘奶吧。”
　　 他突然听到外面乱哄哄的。赶牛、拉驴、鸡飞、狗叫声。老凯趴在炕上，顺着纸糊的窗户缝往山边的羊肠小道看，吓他一跳。这不是区小队的郑队长还有村子中的老韩、小憨、石蛋，还有一些村里的老人孩子吗？怎么了？还没来得及想，大亮呼哧呼哧地跑进屋，“爹，村中的大人孩子都往山上撤，我们快走吧。郑队长要我们追上队伍。”
　　 “又怎么了？不得安生？”娘抱着亮亮，咳嗽不止。哆嗦着问。
　　 大亮爹苦着脸，灰沉沉的，毫无血色看着惶恐的大亮。
　　 “娘，小鬼子已经扫荡了豁子沟，见人就杀，见房就烧。”说完，就拽了一把爹，“爹，快跑吧。什么也不带，你抱着亮亮，我背我娘。队长让我们快走……”大亮的额前都急出了汗水。
　　 “你抱孩子，我背你娘。”说着，大亮爹伸手夺过老婆手中的亮亮，“给你。”塞在大亮怀里。扯过老婆，吼：“能不能走？不能，我就背你。”
　　 大亮娘脸憋得蜡黄，咳嗽不止。“天啊，咳咳咳……让不让人……咳咳咳……活了……”
　　 “呜呜呜……呜呜呜……”外面冷风一阵紧似一阵，山边矮趴趴的小松树，在冷风的肆虐下，响得更厉害了。
　　 大亮抱着亮亮，老凯扯过老婆，狠命一耸上了肩，跑出了屋。可没跑几步就出汗了。他喘喘，耸耸老婆的大腿，老婆迎着冷风，“咳咳咳……”地更加严重了。
　　 “我……我不行……他爹……”她在他耳边苟延残喘，说不出话来。
　　 显然，大亮大了。身强力壮，像个黑铁塔。抱个孩子，绰绰有余。还好，亮亮在哥哥怀里颠簸着，没哭。很快，大亮追上了逃亡的人，他的双臂已经酸麻的不行了。区小队战士看到了大亮，满头大汗，跑下来。“来，大亮，把孩子给我。你爹和娘呢？”
　　 大亮回头一看，爹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眼望着一头一磕、咳嗽不止的娘发呆，他听不到爹在吼什么，是埋怨娘？还是训斥娘？
　　 “娘——”大亮“哇……”的一声跑了过去。
　　 人群乱极了。郑队长一再告诉大家，把包袱都扔了，轻装前进，大家就是不听。孩子哭老婆叫的，走的急，出了汗，被冷风一吹，各个颤栗不已。因此，慌乱中，跑的很慢。
　　 联络站的徐素华领着女儿笑笑，怀里抱着吃奶的孩子，走在人群中。
　　
　　 三
　　
　　 素华初到游击队那会儿，又洗衣又做饭的。
　　 一天，一个满脸鸡皮疙瘩的男人，扯着公鸭嗓子喊了一声：“三姨太，老爷找你来了！”
　　 素华抬头一看，是她家里的管家。素华飞也似地跑到政委办公室，大家都问，素华同志，怎么了？
　　 素华说，那个管家是日本人安插在他家的眼线，男人认为，日本人是他的靠山。她反对男人这样做，才逃到了游击队。素华的男人来要人，大家考虑到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一起打鬼子，不得不让素华回家了。
　　 素华被抓回去后被关入柴房，还是她把妈妈传给她的玉佩给了下人，才逃出虎口，跑到山里。她的腿肿了，脚磨出了血泡，五天五夜时间，白天跑，夜里在柴草丛眯着过夜……
　　 赵老凯白天给财主扛活，晚上还拿着夹子，到山沟里下夹子，想夹几只山兔子。他看看天，叹口气：“嗨，啥天道啊，刚刚好几天，就这么冷？”他走在半路上，就撞见一个“倒卧。”差点把他绊倒。他俯下身，摸摸她的鼻息，尚有一口气在，急急地背起来就往他的茅草屋跑。
　　 “谁呀……咳咳咳……”赵老凯的老婆咳嗽不止。
　　 “一个女人。快，找被子盖上，怕是冻坏了。我去找大夫。”
　　 赵老凯冒着风雪找来一个老中医，老中医摸完脉，对老凯笑着说：“恭喜恭喜啊。”
　　 老凯眨巴眨巴眼。老凯老婆还有儿子大亮、亮亮都直着耳朵听，“什么喜事啊？”
　　 “你的太太有喜了。”
　　 “她不是我太太，胡说什么啊？”老凯给了大夫几文铜钱，推出了门。
　　 素华沉沉睡去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雪粒子还被风吹得沙沙响，最突兀的是沙沙响中，夹杂着“砰砰砰”的枪声。素华一下子惊醒过来。“怎么了？这是哪？”
　　 赵老凯跑过来，小声说，一摆手，“你昏倒了，别动，是枪声。”
　　 “我得走，是他们。”素华支撑着双手起身，她怕男人派人来抓她，更怕鬼子进村来抓她。这样不但连累了眼前这位大哥，也连累了整个村里的人。
　　 老凯一摁素华，小声断喝：“姑娘家，你去哪里？太危险了……”于是就拽过素华的手，“我背你，先躲躲吧……”老凯后院有菜窖，把她背进菜窖里。这时，就听到犬吠、鸡鸣……还有孩子的哭叫伴着风雪声……风是北风，往这边吹，声声入耳。素华憋不住，叫声：“大哥，快快出去看看，孩子哭……”老凯盖好掩体，爬上菜窖，进了院子，开门走了出去。一股浓烟在庄户边腾腾地飘起。李大嫂惨死在鬼子的刺刀下，一个孩子附在她的身上喊着“娘……娘……”
　　 几个手持钢枪的鬼子正追撵着到处乱飞的鸡鸭，李老大本是财主，可是，鬼子见到鸡鸭等吃食物，管你三七二十八呢，照抢无误。先把阻拦的李大嫂刺死，再抢东西。待老凯出去的空儿，老凯看见李老大歇斯底里地骂小鬼子，又被日本鬼子挑死，惊骇了。老凯哆嗦着，没敢动。他在一座庄户的残壁躲藏着，突然后面有只手搭了过来——更是惊出一身冷汗，他回头看见是素华，才有惊无险低声吼：“你不怕死？快回去！”
　　 “不，你看那孩子哭的，多揪心！”她推了他一把。“去救她——”
　　 老凯往后一挣，小声说：“我不是不救，他们抢了鸡鸭、粮食就会走的，等等。”
　　 果然，鬼子抢完，朝着房子点了一把火。后来又在哭着的孩子前扔了一捆苞米秸，一只火把扔了上去。鬼子狞笑着，掠夺很多财物滚出了大院。素华在墙角看得真真切切，待鬼子出了大门，就闯了过去。她从火堆里抢出了孩子。
　　 素华把抢来的女孩当自己的孩子养了起来。问她叫什么，女孩说叫笑笑。她向老凯打听了此地的情况，才知道老凯的儿子大亮已经参加了游击队，她就要上山找。笑笑也紧紧相随，把素华当成了亲妈。
　　 四
　　 大亮把小亮亮交给队员，扑到娘身边时，鬼子就在山岗上露头了。他们头戴着钢盔，端着步枪，畜生一般嘶叫着，朝这里“砰砰砰……”一阵扫射！
　　 “咳咳咳……”
　　 “我不行了……他爹……大亮……快跑……”一颗子弹射入了她的胸膛。她推着大亮和老凯，“快跑……替娘报仇……”
　　 队员们跑了回来，拉起大亮和老凯快跑。
　　 天空阴郁着，夹着一丝丝凉意。“呜呜……”一阵狂叫，鬼子的飞机在西边山峦出现。
　　 “大家快往树林里钻，快卧倒——”郑队长一声令下。
　　 “轰隆隆——轰隆隆——”
　　 一颗横飞的炸子飞入了乐乐的后背，乐乐哭了几声，无声息了。
　　 “孩子……我的孩子……”素华痛苦欲绝，泣不成声。素华一直抱着死了的孩子，不撒手，疯了一般。到了安全地方，大家都劝素华，怎么劝也无济于事。正巧，队员怀里的亮亮哭了起来，大亮说亮亮饿了。“饿了？饿，能怎么办？”都你看我，我看你……
　　 “拿来给我。”素华把左臂伸了过来。素华想一手抱乐乐，一手抱亮亮，一人一只乳房，来喂两个孩子的奶……
　　 郑队长看在眼里，眼圈湿润了。
　　 大亮给素华婶子“扑通——”跪下了。“婶子，把孩子放下吧。”
　　 老凯哽咽着说：“妹子，孩子已经断气了。以后，亮亮就是你的儿子，就由你抚养吧。”
　　 大家都慢慢地从素华的手里接下死了的孩子。
　　 “我们一定替你报仇！”游击队队员们义愤填膺！
　　
　　 五
　　
　　 蛤蟆喜欢阴雨天，敌人专找空子钻。
　　 亮亮挤在孩子中央，玩得尽兴，不时的看看在主席台上的爹。老凯胸前戴着大红花，接受首长的表彰。接着，就动员全村青壮年参加游击队，大家纷纷响应，都喊着口号，尽快把鬼子赶出中国。这时，老凯再一看台下，亮亮不见了。心里“咯噔——”一下。亮亮什么时候走了呢？老凯的家离村子两里多路，就对郑队长说：“你记一下新报名的队员，我去找亮亮……”转身下了台。路，被风吹得迷了道眼儿，他越过一座山丘，似乎看到了一个小黑点点……那是亮亮吗？
　　 老凯一再嘱咐不让亮亮单独回家。亮亮等到爹开完小会开大会时，晌午了。他和伙伴们玩够了，挤出人群，一只手提红缨枪，一只手提着套袖，独自回家。远远地，他望到了自家的茅草屋顶了。太阳暖融融的，脚窝下的雪水把鞋子弄湿了，裤子也湿了一大截。他跺跺脚，有点冻。猛一抬头，发现前面很远的柴草丛站着几只狼。他一着急把红缨枪对着它们，头发都要站起来了，急得喊爹爹。
　　 几只狼饿极了，蹿了上来，一下子把他扑倒了。亮亮急了，手里的红缨枪胡乱地摆动。
　　 “砰砰砰……”一阵枪响。区小队和所有开会的人惊动了，朝山里跑。
　　 狼吓跑了，亮亮哭叫着往回跑。同时，山腰上，还倒下了几条前来搭救同伙的日寇狼。
　　 山的脊梁上，挺立着一个黑乎乎的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