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征文】路在何方(中篇小说)
(1)
“真有才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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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嗒”一声,曾友才面无表情地将电脑关掉了。他抱着胳膊斜靠在一张旧转椅上,不屑地想:什么玩意儿?连我的名字都还没弄清楚,发啥电子邮件?这不是胡闹吗?像你这种东西我见得多了,才不会上你的当呢!然而他又感到纳闷,自己没在网上留过真姓实名,是谁将自己的个人资料捅出去的呢?他茫然望着天花板,百思不得其解。但又无心继续写作,于是他郁闷地将自己那张国字脸,搁在键盘上闭目养神,却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气象台的预报真准,申城半夜三更果真下起了雪。虽然雪量不大,如杨柳般轻柔着腰枝润物无声,但千家万户的屋顶,已悄然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积雪。此时,时间已接近早晨5点多钟,天色还是一片漆黑。在虹口区提篮桥附近的一幢石库门房子里,一位年已古稀的婆婆,从底楼拉着楼梯的扶手,吃力地朝楼上登去。她一步一步走上顶层,在里面一个小阁楼前止住了脚步,伸出手轻轻地叩了一下门:
“友才,开开门……”
屋里的曾友才裹着草绿色的军大衣,正趴在键盘上呼呼大睡,桔黄色的台灯灯光,照着他那张疲倦而苍老的脸。他似乎正做着噩梦,嘴张着,脸上的肌肉可怕地扭曲着。门外突然的叫喊声,打断了他的噩梦,他猛然惊醒,迷迷糊糊地站起身拉了门。
“妈,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有事吗?”曾友才连连打着哈欠。
“友才,外面下雪了你知道吗?”母亲慢吞吞地走进了屋。
“是吗?让我看看。”曾友才睡意顿时全无,他转身来到写字台前,用力推开了上方斜顶上的一扇老虎窗。霎时,雪花挟裹着清新的空气扑了进来。他吓了一跳,赶紧又将老虎窗拉了下来,但雪花还是将他放在台上的几张稿纸打湿,他心疼地拿起稿纸抖了又抖。
“今天下雪,上班要早点出门,不要骑车了,还是乘车去吧!”母亲叮嘱着。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再睡会儿,时间还早呢!”曾友才关切地说。
“我睡不着,等会儿还得去菜市场买点豆腐干和鸡蛋。”
“今天下雪,你就别出去摆摊了,路上不安全……”
“我知道,今天不出去摆摊,这鬼天气不会有生意的。”母亲喃喃道,出了门。然而,刚下楼梯,她又折回,站在门口说:“友才,我给你煮了酒酿小圆子,又加了两只水蒲鸡蛋,等会儿下来吃哟!”
“妈,我知道了。”曾友才回答后迅速脱掉军大衣,将一叠稿纸夹在了一本书里,然后拿起角落里的一块蓝色的布料,抖了一下,往老式的电脑显示器上一罩。
他瞅了闹钟一眼,估摸着时间还早,想活动活动筋骨,于是原地做起徒手操来。可一个没注意,手碰到了天花板,疼得他呲牙咧嘴直甩着手掌。城市里,多数人家的房顶高度都在2米6以上,人的手掌无论如何也触及不到天花板,而曾友才这阁楼房顶的高度很有限,两边呈三角形,最高处也只有2米,人站在里面都得躬着身,所以他一时糊涂,竟把这给忘了。
这小阁楼原本并不住人,只放些杂物,后来曾友才为了清静,将小阁楼里的杂物整理了一下,腾出空间来作为自己看书写作的地方。他还在写字台的上方,恭恭敬敬地用毛笔,写下了鲁迅的一句诗句:“躲进阁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来作为自己励志的警句。
甩着发疼的手,曾友才下了楼,来到母亲居住的房间。母亲的小屋紧靠天井,虽然朝南,但因为是底楼,难得有阳光,屋内冷嗖嗖的。母亲见儿子进来,忙掀起桌上一只小电饭煲的盖子,用勺子盛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酒酿圆子和水蒲鸡蛋,放在儿子面前:
“趁热吃吧!不够,妈再给你弄。”
曾友才嘿嘿一笑:“妈,你当我猪不成?这么一大碗还不够?”
曾友才端着碗美滋滋地吃着,无意之中瞥见母亲的目光,总是落在他的脸上,他有些不解地问:“妈,你是不是有事要说?”
“噢,也没啥事。我就是想问问你,你老是躲在阁楼里干吗?看书写作,在自己的房间里也行呀。阁楼地方既小又冷,你吃得消吗?”母亲慈祥地看着儿子。
“没事,我都习惯了,那里清静,没人打扰。”曾友才笑笑,继续吞咽着美食。
“你除了上班,在家整天就是看书写作,能搞得出一些名堂吗?”母亲善意地问。
“难说,至少现在还没到火候。”曾友才含糊其辞地回答。
“既然这样,你图个啥呢?不是瞎耽误时间吗?我看还不如帮彩霞做点家务呢!”
“妈,你这话我不爱听,什么瞎耽误时间?我这是高雅的爱好。我一不抽烟二不喝酒,就这么个爱好,难道也要剥夺吗?”曾友才不高兴地朝母亲白了一眼。
“友才,你的事,妈本不该管,但做啥都要有个度。噢,你老是弄得像个大老爷,饭来张嘴衣来伸手的,整天让人侍候也不行呀!家务事夫妻俩都有责任,要不,彩霞怎么会气得回娘家的呢?”母亲不客气地说。
曾友才的气势霎时蔫了下去,嘴里却在嘀咕:“我又没打她骂她,她自己吵着要回娘家,我有啥办法。”
“你不是抽了人家一记耳光?还强词夺理?再说彩霞也忍受不了你这种老爷作风,回娘家是免不了的。”母亲责备道。
曾友才还想与母亲争辩,可看见母亲严厉的目光,他胆怯了,畏畏缩缩地说:“妈,照你的意思,我还得向她赔礼道歉,将她接回来?”
“那当然。你是她丈夫,你不去,难道要我去接?像话吗?”
曾友才一怔,欲言又止。他匆匆吞下最后一口食物,将碗一放,抹了抹嘴说:“这事,我考虑一下再说吧!”
说着,他出了门。身后传来母亲一声响亮的叮嘱:“要抓紧哦!都快过年了,家里没个女人像啥话?”
(2)
曾友才最怕母亲唠叨,但他又不能不听,因为他毕竟还是个孝子。他12岁时,就失去了父亲,而母亲为了他和妹妹始终未再嫁人,含辛茹苦将他俩一手抚养成人。他想不通的是,明明是妻子的错,母亲却总是帮她说话,这不是胳膊肘往外拐吗?所以,曾友才有些闷闷不乐,但又无可奈何。
周日,奉命去岳父母家的路上,曾友才又一次回想起那次发生的情景。
那是上个月的事。周六上午家里没人,妻子在一家商场上班,儿子出去有事,母亲则慢悠悠地推着她那用婴儿车改装的小推车,去卖茶蛋豆腐干了,家里仅剩他一人。他照例躲进小阁楼,捣鼓他的大作。这几天他特忙,一方面要上班,另一方面回家后还要赶文章。手里32万字的长篇小说《路在何方》,仅剩下最后一个章节未完成,他得抓紧时间完工。在他看来,长篇小说的创作,往往和搞建筑工程一样,越是到收尾阶段越是难写,弄不好就成虎头蛇尾或烂尾工程。所以,他一大早就躲进小阁楼里,展开纸笔苦思冥想,可抓耳挠腮一天也没落下一鳞半爪。他愁眉苦脸地站起身,想在小阁楼找点吃的,这才发现时间竟然已是傍晚6点多钟,他顿时慌了神,像箭一般冲下楼去。原来,妻子徐彩霞上班前再三叮嘱他:下午4点钟前一定要将蔬菜浸泡在水里,并从冰箱里拿出一块猪肉解冻,可他全给忘了,全给耽误了。
“你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好,你还能干啥?我看你今晚就别吃饭了,去啃你的书本和笔当饱吧!……”徐彩霞回来大光其火,唠唠叨叨不停地斥责着丈夫。
曾友才是个忍耐心很好的人,但也架不住妻子连珠炮似的斥责,他在忍无可忍之下进行了还击。这下可好,妻子发疯似地跑上小阁楼,推开老虎窗,将他搁在写字台上的书和稿纸,全扔到了窗外。曾友才急了,头脑一发热就抽了妻子一记耳光。等到他下去捡回书和稿纸,妻子早已踪影不见。
……
妻子的娘家同在一条马路,相隔不远。曾友才惴惴不安地拎着一些礼品,磨磨蹭蹭地来到了岳父母家。这是一幢淡绿色的小高楼,他摁了一下1201室的门铃,不一会儿,出来一位秃顶稍胖的老人,一见曾友才,他那张褶皱密布的老脸霎时绽放出了笑容:
“哦,是友才呢!这么早?快进来。”
曾友才拘谨地进了屋。在换好鞋后,他不自然地挤出一丝笑容:“爸,妈好点了吗?”
“也就这样,老躺在床上。”岳父笑笑。
“哦……”曾友才拎着东西,进了朝南的一间小屋,对着床上的岳母叫了一声:“妈,我来了。”
头发花白脸浮肿的岳母,用浑浊的眼睛看了女婿一眼,张开了颤抖的嘴唇:“友,友才,你,你来了啦?”
岳母患的是中风引起的半身不遂,左边的脸和嘴都有些歪斜,说话不利索。曾友才上前拉着岳母的手,问长问短交谈了一会儿,接着就把话转到了正题上:“妈,我怎么没见彩霞呀?”
“问,问你爸去。”岳母哆嗦着嘴唇。
岳父在厨房里煮了两碗小馄饨,端了进来,接住话茬:“噢,彩霞出去买菜了,很快就回来。友才,没啥好吃的,吃点小馄饨吧!”
“爸,我吃过了,不饿。”曾友才回答。
“我都烧好了,就吃点吧!”岳父硬是将一碗小馄饨,塞在了他的手里。
曾友才无奈,只好端起碗吃着。他心里清楚,岳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人,一直对他不薄。无论什么事,从未曾用刻薄的话训斥他,这也是他敢来的原因。他边吃边想着接下来如何说起妻子回家一事,却不知岳父先于他开了口:
“友才,你今天来,是不是想接彩霞回去?”
“嗯,是。”曾友才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彩霞在这儿住了快半个月了,是该回去了。不过,友才,我得说你几句。彩霞尽管有些地方做得不对,但你也不该动手啊。打人是犯法的,我和她母亲把她养成这么大,从未对她动过一根手指,你这样做,真让我们伤心……”岳父的话有些严厉。
“对不起,爸,是我不对,我肯定改。”曾友才低垂着头,嚅嗫着。
“这就对了。夫妻发生矛盾难免,但作为男人肚量要大些,让着点。宰相肚里能撑船,不要和女人斤斤计较。”
岳婿俩推心置腹地交谈着,屋外突然响起了开门声。接着,曾友才最熟悉不过的那女高音飘了进来:“爸,我回来了。活鸡没买着,我买了一只冰冻的……”
“彩霞,你看谁来了?”岳父说。
徐彩霞探头一见曾友才,火气陡起,说:“你来干嘛?出去,谁让你来的?”说着又用手拉扯丈夫的衣服。
岳父把眼睛一瞪:“彩霞,你这像啥话?友才来请你回去有啥不对?别忘了,这儿也是他的家。”
彩霞松开手,嘴上却不依不饶:“凭啥要跟他回去呀!他不是很有能耐吗?”
“放肆,彩霞!你别蹬鼻子上脸的,友才都跟我认错了,你还怎样?再说,你有错在先,将他辛辛苦苦写的稿子全扔了,谁见了都有火气。”岳父毫不客气地斥责着女儿。
彩霞却不服,鼻子哼了一声:“人家莫言写小说,能获个诺贝尔文学奖,他能获个啥?至今我还没见着他有一分钱稿费,浪费时间不说,还糟蹋了我不少电费。”
“彩霞,我看你也太俗了,难道写作就是为了拿诺奖拿稿费的?爱好写作,发表一些文章有啥不好?甭说别的,你有本事,也写一篇文章给我看看?”
父亲一番话,说得徐彩霞张口结舌,但她嘴上依然嘟嚷着:“反正,我是不会跟他回去的……”
(3)
其实,徐彩霞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对丈夫发泄的都是一些气话,她巴不得早点回去呢!因为她还惦记着儿子和婆婆,家里还有一大堆家务等着要做。再者,住在爸妈家,也不是长远之计,父亲早有撵她之心,丈夫来接她,正好给她一个台阶下。所以,等丈夫走后不久,她兀自拿着一包换洗的衣服回了家。
当天晚上,全家人见徐彩霞回来,都很高兴。婆婆亲自给儿媳妇盛饭,孙子抱着母亲又跳又吻的,曾友才则又给妻子赔个不是。徐彩霞虽然还是故意不理他,心情却大为好转。晚饭后,徐彩霞收拾着桌上的残杯冷炙,她见儿子婆婆都不在,一把将丈夫拉进了卧室,横眉竖眼道:
“从明天起,你负责买菜做饭,省得你游手好闲的。”
“好啦!彩霞,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会做饭。”曾友才苦笑着。
“那换一个也行,你就买菜、洗碗吧!”徐彩霞板着脸,俨然以老板的口吻说。
曾友才想了想,朝妻子抱着拳央求道:“晚上洗碗可以,买菜就免了吧!我早上爬不起来。”
“是吗?”徐彩霞冷笑了一声:“现在知道做家务不易了吧?我告诉你,家务事,夫妻要分担挑,你不能袖手旁观。你既然有时间写文章,就应该有时间做家务,除非你写文章有稿费往家拿,我不来管你。”
兜了这么大个圈子,原来妻子还是为自己没有稿费而耿耿于怀,他泄气了,挠着头皮沮丧地说:“好吧!就这么办,谁让我没出息的呢!”
稿费,犹如一座高山横在曾友才的面前,他很为难,也是他文学创作中的一个软肋。虽然他也曾有过几次稿费,但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钱,微乎其微,他不好意思说。因为他觉得自己写作,完全是业余爱好,不能和专业作家相提并论。然而,眼下如何解开妻子的稿费情结,让她不再对自己写作说三道四,曾友才颇伤脑筋,却想不出好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