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柴子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沁骨的寒风，阴冷的月光，不知何年的古战场。
　　 断崖边，一架战车，笨重的车轮锈迹斑斑，半身陷在石岩间，虽未滚落山崖，却已是岌岌可危，好像风加把劲，它就落下去了，或者在瞬间就化作烟尘消失……
　　 柴子想，这样的车轮还要让它再滚动起来，肯定会出事，一出就是大事。
　　
　　 柴子觉悟到自己就是这样的一架车轮。
　　 他早已疲累于身边这些女人的战争，疲累于在阴谋与爱情的夹缝中的撕裂感，更疲累于那些附丽于权力的冠冕堂皇的美誉。
　　 所不同的是，柴子并不想滚落山崖，更不想被迫滚动起来后真的就变作烟尘……
　　 柴子被生活压抑得久了，像一座沉睡的火山，需要喷射出岩浆，喷射出积久的怨愤，喷射出那些因掣肘而窒息的厚重锈迹……
　　
　　 柴子需要一个契机，阿童恰是一个契机。
　　 阿童担当了拯救柴子的使命，当然她浑然不觉。柴子也是事后恍然大悟。
　　 天无绝人之路，她就是上天赐予柴子的天使，让柴子一见到她整个世界就洞如火烛。
　　 阿童用天山雪水的洗涤剂，洗净了柴子四十年积于内心的垢渍，让他想起了自己本是清水河畔的一个放牧人的儿子。
　　 阿童说要做个小学教师去灾区支教的梦想，也让柴子想起了他曾有的绿色梦，那里有大片清香的稻米，有无可挑剔的蔬菜、水果、牛奶……
　　 阿童讲的《诗经》里关雎的爱情故事让柴子惊骇地发现，原来这一生自己还没有真正爱过……
　　
　　 柴子像找到了一枚可以擦拭错误的橡皮，但他必须像挖去毒瘤一样，给自己的头脑作个手术，将梦中的那架锈迹斑斑的车轮写入历史，然后才能获取一张人生的白纸。
　　 在埋藏这架车轮之前，他一样一样翻拣着，他多想那些只是一架被历史遗忘的车轮啊……
　　
　　 2
　　 幸福家庭的幸福是相同的，不幸家庭的不幸各不相同。
　　 在别人的眼里，柴子是个招人艳羡、惹人妒嫉的幸福而成功的男人。
　　 柴子的成功，在于而立之年已是农业厅副厅长，可谓平步青云。
　　 柴子的幸福，来自于有个美貌如花又独当一面的贤内助，更来自于有个人见人爱、罕见伶俐的小公主，可谓春风得意。
　　 可这些繁华风景后的风雨雷电，叫他如何领教啊！
　　
　　 柴子的母亲虞梅，虽然是个乡下女人，但她不是一个不懂感情、不识大体、不讲道理的女人。
　　 相反，这一生就是因为她太讲感情，太讲道理，太顾大局才受伤不轻。
　　 六十年前，她一意孤行嫁给了当时被打成右派的放牧人——柴子的父亲，娘家人跟她断绝了关系，在婆家又无端受封建旧式婆婆的鄙视，一辈子都没抬起头。
　　 爱情是不能当饭吃的。
　　 可是为了柴子的父亲“这辈子的情，我下辈子还！”——这一句话，虞梅就忍受了半辈子旧式婆婆的苛责与虐待。
　　 柴子大一时，婆婆归位了。可是，好日子没过一年，柴子的父亲——那个受屈放牧了半生的老右派也走了。
　　 虞梅本来还可以守着儿子，可是，儿子结了婚，就不能只属于她，虞梅的头发一夜就白了，她成了名副其实的活在怀念中的孤老婆子。
　　
　　 柴子发誓要让母亲过上好日子，可是好日子对于虞梅又是什么呢？是好吃好穿吗？当柴子面对虞梅乞求的眼神时，他的心就滴血了。
　　 “草都要根根啊，柴子，你妈活着还有啥想头，只想能在活着的时候帮你们看看孩子，别让咱这三代单传的王姓断了后啊！”
　　 “妈，不急！明年一定让你抱孙子！”
　　 柴子安慰着这个无助的老妇人，他明显地感觉到虞梅已预感到自己的时日不多了，她恐惧无法到九泉之下去见婆婆和丈夫。
　　 可是，柴子知道自己好像根本帮不了她，柴子觉得做儿子做得很失败。他不能给自己受苦半生的老母亲幸福，不能满足白发苍苍的老母亲这点并不过分的可怜要求，又怎么会给她幸福呢！
　　
　　 3
　　 也许时间是会让一个人改变性情的，柴子的那句“明年就一定让你抱孙子”的承诺过去两年了，还是没有兑现，日渐衰老的虞梅失望了。
　　 “我不管你，哪怕离婚也得让我抱上孙子。”虞梅有生以来说出这样霸道的不讲理的话，连自己都吃惊怎么能这样逼儿子。她心疼她的柴子，是从来也不要成为柴子的负担的。可是她的怨恨只能说给儿子，在媳妇如意面前是绝不会说这样的话的。
　　 柴子张大嘴巴，回答不了母亲，时间一长，他竟有点怕见到母亲，怕看到她乞求的眼神，很久不敢打电话给母亲，很久不敢回家看母亲，怕听到她唠叨，更怕虞梅孤单。
　　
　　 说实话，虞梅对儿媳妇本是很满意的，如意到底是个大家闺秀，父母教导得好，对婆婆很是孝顺。虞梅因为对婆媳关系有恐惧症，虽然就一个儿子，自己又是一个人，却还是坚持分开过，她只说老年人和年轻人生活习惯不一样，在一起有很多不便，自己还可以照顾自己，就不要麻烦孩子，等过几年真动不了，再说吧！
　　 婆婆说得在理，如意就不强求了。只在逢年逢节时，和柴子一起礼节性地带礼物看望虞梅，虞梅本来是个随和人，对这些从不挑剔。
　　 可是，虞梅从来都不是个势利的人，不会看重如意家的地位与金钱，当然不会因为与如意家家境悬殊就可以牺牲王家的香火。在孙子的事上她是丝毫也不会让步的。在她看来，她活着的最后使命也只有这个。
　　 柴子惭愧极了。从小看尽了母亲在祖母跟前所受的苦，作为儿子他不能再让母亲的后半生还受苦。可是，他可以让她吃点好的，穿点好的，就是没有办法让她有个孙子。柴子自己也很绝望。
　　
　　 4
　　 有些事只能用偶然来解释，只能用天命来顺应。不然，柴子会受不了的，会感到自己的忠厚孝心被玩弄，人生是不容许开这样的玩笑的。
　　 岳父的人生经验与政客生涯暗示柴子：婚姻不只是两个人的事，牵累太多，道德的、权力的、名誉的、地位的、金钱的等等，有不少人是离不起婚的。
　　 柴子的婚姻就是这样的，如同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离婚意味着自拆梁柱，意味着自我毁灭。
　　 明智的人是不会选择玩火自焚的，除非他变成疯子，想返回一无所有，世俗也会认为是不可理喻的。
　　 事实上，柴子本来就是个世俗之人，他早已习惯于躺在养尊处优的宫殿，现在要是扫地出门就等同于断水断电，因此，柴子从一踏入郑家的那天起，就注定不可以离婚了。
　　 柴子不可以离婚，就注定不会再有儿子。虞梅没有孙子，就注定生活没有希望。柴子这样的儿子还能算孝顺吗？
　　
　　 然而，虞梅天天念佛的诚心还是打动了上天，就在她给柴子最后通牒的第三年春天，如意生下了朝晖。
　　 虽然不是孙子，只是个孙女，但在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来说已是莫大的欢喜了。她被这份欢喜吸引着，并看不到柴子岳父母那诡异的眼神。她只被这天大的欢喜温暖着，忘记了从前自己做媳妇时所忍受的婆婆的诟骂。
　　 因为有了朝晖，虞梅的性情发生了巨大的逆转，她像自己也重生了一样，变成另外一个人。她主动搬来与柴子夫妇同住，主动参加了宠爱小公主朝晖的阵营，勇敢地与身份悬殊的亲家平分秋色，朝晖还没满月时，抢着哄孩子、洗尿布，朝晖上幼儿园时同亲家约定一三五与二四六分班接送孩子。
　　 朝晖的诞生让柴子找回了做儿子的尊严。可是这个尊严的代价又是什么呢？
　　
　　 5
　　 那是一个偶然的日子，柴子就在学院的古槐下徘徊，好像是为毕业的事或是为考研的事烦着，天气比梦里的那个冬天要冷多了，但是柴子想清醒一下，选择到他喜欢的古槐下散步，在古槐庞大的树冠下，一个渺小的柴子总会找到踏实与温暖的感觉。
　　 就是在这里，他遇上了偶然路过的如意。
　　 这个陌生的女孩子闯入他的视线时是惹人怜惜的那种，她细细的小手腕上挎着几个笨重的编织袋，焦急地在古槐下张望，可是来接的人始终了无踪影。
　　 急人之困的柴子就帮她打的送行李到家去。如果是别的女孩子也许送上了出租车故事就结束了，可是娇生惯养的如意，一定要柴子下了出租帮她把东西送到楼上去。柴子无奈，只好做了一回护花使者。
　　
　　 可是，柴子一踏进这个要经过警卫岗哨的省委大院时，就感到自己很受压迫了，这严肃而生疏的环境，对于一个放牧人的儿子来说简直是凡人进了天宫。
　　 如意把他介绍给了如意的父亲时，那老人礼节性地接待了这个年轻人，对了，柴子忘记了，那是个元旦。当然，柴子并不知他对面的是曾经在省委叱咤风云的人物。
　　 “家里好久没有年轻人来过了。过新年，人多热闹，一起吃过饭再回学校吧。”柴子要告辞时，老人并非客套的恳切的神情，让当时单纯老实的柴子以为是盛情难却，就留下与这位他并不熟悉的如意父亲聊天。
　　 结果一老一少竟聊得很投机，因为都喜欢下围棋，柴子和如意的父亲的棋艺都不错，他们竟是相见恨晚，下得黑白风动，忘记了时间。
　　 也许就是这样吧，柴子成为这座宫殿的上宾，隔三差五，被如意的父亲邀去对阵，时间一长，竟像是一家人。下棋时，柴子忘了自己的身份，他们竟像父子抑或像兄弟。柴子在中原也没有亲友，自然把这里当成了家，如意是独生女，如意父母自然把柴子当成了儿子。当然这些只是情感上的，大家心照不宣。
　　
　　 6
　　 时光总是妒人相聚，催人分离。
　　 很快柴子到了毕业离校的时候了。自然要与如意一家道别的。
　　 席间，依依惜别时，如意劝他留在中原发展。
　　 柴子无语，是啊，一个放牧人的儿子，如果是考研的话还会再有机会。现在考研的梦又破灭了，怎么敢想得更多，比他有本事的多了，不还是一样回到县城乡村去了。
　　 对他来说能回到清水河的农业局已是上上之选了。只怕还要到村里当个村官也未可知，前途渺茫啊！
　　 他想年轻就是资本，走一步算一步吧。
　　 柴子的失意是一览无余的，如意的父亲看在眼里，竟没有说惜别的话。
　　 柴子迈出了省委大院，他想从此与这座宫殿已无缘了。这里本不属于自己，这里只不过是他人生车站上的一座华丽的月台罢了，这里的风景他已看过，够了！
　　
　　 7
　　 “柴子，我只问你愿不愿意留在中原？”那个像父亲一样的棋友在电话里语气郑重地问。
　　 “当然愿意了。”柴子有些不解，很多人做梦都想留下，柴子会脱俗吗？
　　 “不管以后怎样，不管到哪个单位，你都想留在中原，是不是？”那个父亲一样的棋友又严肃地问。
　　 “能留在中原就行了。”柴子自信自己只要留下了，做什么好像不是重要的，只要努力什么都可以做好的，何况，这不过是争取一个机会而已。
　　 “那你在学校等我的信吧。”对方果断挂机了。
　　 如意父亲调动了一生的政治能量把柴子分配到省农业厅，这可是有些人奋斗十年都未必达到的高度。这是柴子后来与如意发生小磨擦，如意抱怨时说漏嘴的。
　　
　　 其实，从柴子踏入如意家的第一天起，就已经成了如意家的准女婿了。
　　 柴子不过是他们的网中鱼而已。
　　 如意是独生女，父母中年得女，宝贝得什么似的，对于掌上明珠他们是要为她设计一番的，他们舍不得女儿，当然要找个上门的女婿，这样的事嘴上是不能明说的，门当户对人家的子弟，人品好的不肯；人品不好，又怕委屈了如意。何况后来如意因为恋爱出了状况，真是高处不胜寒了。如意父母就合计为她在民间选个如意郎君。现在柴子无意闯进了他们的生活，柴子就是最好的人选，有才干，人品好，离家远，留在大都市，将来自然得靠如意父母，这跟自家的儿子有什么区别呢？他们认为柴子的确跟他们有儿子缘呢！
　　
　　 8
　　 其实，如意与柴子根本都没有真正进入恋爱，但事情在大家看来已顺理成章，一个未娶，一个未嫁，郎才女貌，天生一对，有没有恋爱不迟早的事吗，谁管呢？说没有感情说得清吗，都给你调省农业厅了。
　　 木已成舟，他们自然结了婚，柴子家境不好，一切都由岳父母包办，柴子的母亲反倒是像亲戚一样被邀请来参加婚礼，一分钱不花娶到了媳妇，这要搁村里，没有个十几万块钱娶不起媳妇的，可是她哪知道白生个儿子给人家了。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婚后正如岳父母期望的，柴子工作在外，离家乡远，只能靠着如意家，虞梅又不愿与他们一起过，一个人在乡下，柴子就还是靠着岳父家。何况他们待他像儿子一样。柴子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柴子不是中山狼，怎么可以忘恩负义。即使如意真的不能生育，“离婚”二字，柴子又怎么能说得出口呢？
　　 何况仅仅是因为不能生育怕断了后，就提出离婚，又怎么站得住脚呢，都什么时代了，像他与如意这样年龄的人是不在乎有没有孩子的吧，何况科技这么发达，他们并不在绝路上。说虞梅等不及了还说得过去，离婚显然是不靠谱的，若真那样，别人还以为柴子有了外遇了呢，这无中生有的事会直接影响到他的前途，因此无论如何，柴子是不能提离婚的。
　　
　　 其实，如意的父亲不只是柴子的棋友，还是他政治上的师傅与可靠的外援，更是外交上的掮客与坚固的后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