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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星月】痛(散文)


作者:飞舞的鱼 白丁,71.4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534发表时间:2015-04-29 14:17:55
摘要:她的怀抱,是另一种子宫,让他重新成为胎儿,待到她的死,成为第二次的分娩,而他手背上不能磨灭的疤痕,是新生命的胎记,他与她之间,永远的脐带。

【星月】痛(散文)
   他说起竹条,把自己的双手伸出来,十个手指都放在眼前比划,悬疑不定,最后一指某人手机的天线,“就那么粗细吧?”可是真疼。“嗖”地一声,屁股上一紧,顿时着火一样热辣辣疼了起来。他哇哇大哭,妈却毫不为之所动,手里的竹条打一下,喝一声:“叫你撒谎!叫你偷吃!叫你不听话……”
   他说起跪搓板。跪着跪着,搓板的齿一直杀进肉里去,小腿哆嗦成一团死肉,到最后,膝盖上变成一种不像疼的疼,是锯子,在慢慢地锯。妈根本不多看他一眼,照样沉着脸忙里忙外,手里的一切家什都在坏脾气地响。他呜咽得出不了声,以为自己就会这样跪死了,妈终于叹口气说:“起来吧。”
   他大笑,仿佛说的是极为有趣的事。
   是清明,扫墓回来的车上,挤得没有立锥之地。他让半个座位给我,又递过来一个脐橙,看我吃得汁水四溅,突然说:“我叫鱼儿,我妈原来就很喜欢吃脐橙。”
   诡异,情节诡异得马上让我想起美国大片《阿甘正转》里汤姆·汉克斯的自言自语。是中年男人吗?个子不高,笑容很和气,双鬓隐见灰白。语气容颜的苍老如同琴弦的丝线将他的青葱岁月瞬间勾勒住。
   像所有处于油漆未干年纪的女子,我警惕,然而有一个刹那,是他的语调或者他看我时微微侧头的样子或者他眼神的一动,让我决定听下去。他说他今天是给他妈上坟的。头向窗外方向不明地扬一下说:“就在那儿。”整个人停一下,仿佛仍在凝神睇望。
   隔得远了,从绿树葱茏里只点点滴滴漏出高大巍峨的大理石墓碑,光点闪烁,如同星星的眼睛。我也附和地做张望状,并且表扬:“地方很好。”
   鱼儿怔了一下,然后对我抱歉地笑着说:“不是这一边,这是富人家的天堂。我哪里置得起这边的地,修得起这种墓。是在背面,最便宜的,就是一个挨着一个的那一种,也好,我妈孤单了一辈子,现在左邻右舍都是人,倒也热闹。”
   他说,从记事起,就很少见过爸爸,妈妈总是说他在干大事。他想,爸爸是不是也在补天?那可真是天大的事。
   有一个寒假他记得,下好大的雪,他每天都和小朋友在一起疯玩,但是每一次他们玩的正好的时候,都会有一个拎着旅行袋的爸爸走过,一路亲着搂着抱着把自己的儿子带回家。游戏的人数一点一点少了下去,到大年三十那一天早上,当他兴冲冲地跑到大院前的空地上,他愣住了,那儿空空荡荡的,所有的孩子都回家了,只剩下一片被踩得稀脏,即将融化的雪地。远远近近,谁家年饭前的鞭炮响得那么红火……
   鱼儿迟迟疑疑地看向另一个方向,有些凄凉。
   我忙说:“我懂,我懂。”
   他看我一眼:“你懂?”
   我马上知觉:我答得太快,也太轻慢。我懂得什么?我们之间隔了年纪,性别,背景,十几年二十几年的人生路,一个人的悲伤是他自己的,而我何尝有过这样的悲凉?然而,我知道他还会说下去,不是因为他要说,是那些话必须要出来。
   “我妈什么都好,就一个毛病,脾气坏。”他仿佛突然地想起什么,伸出右手,仔细地辨认了一会,指了手背上一个暗暗的印记给我看,脸上的笑几乎是皱的。
   “猜猜看,这是什么弄出来的?”
   “我妈拿烟头烫的。”
   我的反应如果用卡通人物的方式来表达,就是头顶上悬着大大的黑色!
   那年他不是十三就是十四,初几?少年时代昏黄的记忆里,家属区后院的角落,朋友忽然变魔术一般,手里多了一支烟,七八个人轮着转。他只抽了一口,记得那辛辣重浊的味道,有点受不了,便传给了下家,有脚步声和谈话声远远传来,大家一哄而散。他洗把脸,漱了口,以为了无痕迹,没想到消息比他早到家不知多少时候。
   妈也不忙着发作,叫他过去,淡淡问:“鱼儿,你下午干了什么?”
   他心头一凛,本能想抵赖,小声嘟囔:“没有啊?没干什么啊……”
   早一记耳光挥在他脸上,妈一声吼:“你给我跪下说话。”
   妈长一声短一声喘粗气,整张脸抖得仿佛风雨欲来前的乌云涌动,半天才挤出一句完整的声音:“你学好了啊!你胆子粗啊!”
   从没见妈气成那样子,他不自觉地向后瑟缩,冰冷粗糙的水泥地硌在膝盖上,生疼,眼中一汪泪,不敢哭。妈转身抓起一盒烟递到他面前,“你想抽烟是不是?抽啊!”
   他怯怯抬头,声音小得自己也听不见:“妈,我不敢了……”
   妈恍若未闻:“你不抽,好,我抽。”妈双手抖得那么厉害,连续划断了好几根火柴才点着火。她狠狠地抽了一大口,烟紧紧地,痉挛地握在指间,喝一声:"手伸出来。"他哆哆嗦嗦,欲伸不伸,伸一点又赶快缩回去。
   妈早一把将他的手拖过来,烟头上一点红星重重地摁上去……“咝”前排的人回头看我,我才知道倒吸凉气的声音实在是太大了。我想说话,可是舌头比人家菜场里卖得千张结结得还要厉害,“你妈妈,她,她怎么可以,她怎么下得了手,她简直……”
   鱼儿的震惊程度几乎和我是一样的:“不,不,我没有埋怨妈妈的意思,你听我说,我妈不是你想的那样……”
   仿佛从深渊里传出的哭喊声,却总在无意间触到伤痕,是檐下石阶上的滴水空,无声地提醒着长长一生里所有雨季的消息。翻翻搅搅间,我还是忍不住要说,只是尽量委婉:“但是你妈也不必对你如此啊,不过是小错,讲一下不就行了吗?”
   他慎重地摇头:“不,她是为我好。”
   一场严打,警车呜呜呜呜绕着宿舍兜了几圈,偌大的院子顿时空了下来。
   我吓一跳:“不至少吧。”
   抓的人里面有好些他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有些就那么死了,有些发配大西北。
   “像我,父亲在外,一点靠山也没有,犯一点事就跟他们一起完蛋了。”
   我说:“没法啊,谁叫他们学坏,不做正经事?”
   鱼儿他猛抬头,突然激昂起来:“不是,不能这样说,你不能拿现在的标准来衡量。”
   “这时代是你们的,想读书可以一直读到博士后,想赚钱可以下海;工作不满意可以跳槽。实在无聊,可以上网,传销,追追星。”
   “我们那时候,物质与精神都是刮着大风的,冬夜无人的街道,一样的荒芜空洞。”
   打打牌,下下棋,聊聊天,或者打打架,偷偷东西,找找女朋友,青春就这样过去,像水一样地永无回头,初生的马驹并不懂得分辨正确的道路。
   “学坏?”他笑,苍凉地,“哪有好给我们学?”
   他是自小被妈暴烈的脾气管束惯了,大张旗鼓的反叛他不敢,小规模的阴奉阳违还是有的,妈在家,他装样子也要装一装的,妈不在,哈,他的天下。
   他说一晚在朋友家打牌,战斗正酣,忽然有人敲门,是妈,他慌慌张张溜进里屋,朋友们嘻嘻哈哈地说:“没有啊,鱼儿他没有来过啊,没看见呢。要不,阿姨,你搜一下,说不定鱼儿就藏在桌子底下呢。”说完一阵哄笑。他也忍不住笑了一下。妈站了一会,就走了。快十二点他才从人家出来,不经意地瞄一眼黑漆漆的小巷,转身欲走,又忽然顿住,然后慢慢,慢慢地回头,——暗夜里,路灯旁那个静静伫立的身影,仿佛比夜色还要黑。
   妈不多说什么,给他打了自己洗脚水,他烫得咝咝地,妈握一握他冰凉的手,又煮碗热汤面给他吃,站在桌边看他西里咕噜连汤都喝完——碗底两块肉。倒了水,洗了碗,拖过地,抹了桌子,然后把棍子拿了出来……
   当时抑或事后,妈都没告诉他那晚她走了九十多家,找遍了他自小至大的每一个同学,而在那家窗外,妈清清楚楚听着他们打牌的声浪,默默地站了两个多小时。
   有一天他去小卖部买东西,售货员仔细地看了他好几遍,突然问:“吕老师是你妈妈吧?”那平时恶燥不近人情的半老夫人一遍遍告诉他那晚妈的路,妈最后哑了的嗓子,妈越来越缓慢艰难的脚步……
   最后只是接连地说:“孩子,你要听妈妈话呀,你要听话呀……”
   无端地掉下泪来,都是母亲啊,都有让她们操心,用心,伤心的孩子啊。他听着,竟记不起那一天是阴还是晴,应该有风吧,路灯旁妈的大衣都被吹得飞舞起来,地上投着那样庞大的影子,可是里面妈小小的个子……
   他喜欢文学,却因踢球进了体院。是在一次文学社的聚会上认识的那个女孩,最典型的北国胭脂,修长的身姿,冷而傲媚的五官,一直埋头认真地记着笔记,不发一言。论他发言,说句笑话,哄堂大笑,她也忍俊不禁,长睫忽地一闪,丹凤眼细细地弯起来,竟有说不出的妩媚,他蓦地心头鹿撞。
   鱼儿低下头去,我想那注定是一场失败的恋情。然而鱼儿抬起头来眼中有那样的燃烧,“你知道吗?那是我一生最好的时光。”我,当然明白,谁不是那样长大的呢?
   他说想分配去大连,其实不完全是为了那女孩的原因。只是那年夏天,和她一起回家,他第一次见到了海。说到海,他的形容词不够了,一只手臂伸得笔直,在面前划圈来描拟海的不能言说的巨大,外加重复的感叹他说每天都游泳到很远的地方去,当他深吸一口气,把头埋进清凉的海水,就好像已经把一切不愉快的回忆都留在了海岸线上,面前,只是一片蔚蓝的大海和阳光,他仿佛变成了鱼儿,觉得自己可以游到另一个世界。
   他说他没想到妈还会打他。当他吞吞吐吐地说自己想去外地,妈霍地站起来,手一挥,隔了一会儿他才觉得自己脸上一阵阵烧起来,不是疼,是愤怒:她竟然还会打他,打二十三岁,大学快毕业,比她高一个半头的儿子。
   他一动不动,怒不可遏地瞪着妈,等,只要她的第二记耳光打下来,他马上就走,去学校,把申请报到系里,这种日子他过够了。他看见妈瘦小的身子遥遥晃晃跌进藤椅,第二记耳光始终没有来。
   他再回来,是三天后,三天里他曾无数次徘徊在系办的门外,眼前晃动的却都是妈最后一瞬间仿佛沙一般坍塌下去的身影,申请被他的手汗揉得稀烂。
   黄昏的灯下,妈仍端坐在藤椅上,仿佛根本没动过。声音尊严而冷淡,“鱼儿,你,真的想走?”
   他点点头,不敢看妈的眼睛。“那你去吧。”
   妈的脸一丝表情也没有,“好男儿志在四方,我不拦你。”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大喜过望,满腹的谈判语言刹那间烟消云散,他陡地觉得饿,一眼看到桌上的绿纱罩下饭菜齐全,不假思索,一把掀开。
   鱼儿的声音一瞬间塞住了,许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我没想到,我真的没想到。”所有的菜都散发出一种腐烂酸败的气息,丝瓜已经烂成灰黑色,饭碗里的米饭密密麻麻长满了绿色的霉丝,有一寸长了。他惶恐地看着那些霉丝,终于迟疑地伸出手端起它:平平整整的一碗饭,没有一点吃过的痕迹。
   是的,这就是三天前为了自己要说的那些话,他主动下厨烧出来的饭菜,这碗饭是他讨好地双手捧到妈的面前。他猛一回头,看见妈仿佛老过十年的坐姿,忽然间彻底地知道,这三天,妈究竟是怎么过的。只是三天,三年怎么办?三十年呢?
   毕竟,她只是他“比较要好的同学”,可是她,是他妈。
   鱼儿的目光在我身上久久停留,“你,你长得有一点像她。”
   我一时不知,最正确的反应是大笑,还是苦笑。心里有一点难过。我,个子小小,脸圆圆,弟弟头,多言多语多笑,会像他口中的修长,羞涩,秀丽的北国女子?到底是因为岁月变迁,她的容颜在他心中已渐渐模糊?或是,因为记得,所以时时刻刻,在任何人身上,他都看见她?他心头不是没有刀的,何苦再在刀背上猛击一掌,让刀锋陷得更深?
   鱼儿说:“我不后悔。”
   是啊,不如此又怎样。是否当时便知道少年的情怀是一场自欺,一个萌动的借口?因为女孩真的会可能掉头而去,而母亲,永远不会,无论多少的伤害,都不过是对空中挥刀,母爱犹如空气,仍会无声地环绕。所以爱里和要求里都有了杂质,早已决定了舍弃?
   只是,他一直记得当他回头的刹那。老屋黯败的光线里看见妈花白的头发。他不由得站住了。他甚至不记得妈年轻时的样子,他只记得妈打他,管他时严厉的面容和喝斥的声音,而那时他哭着,怨着,躲着的妈,不是现在这个苍白瘦弱的老人。
   再次恋爱时,妈很开心。总是让他多陪女朋友,说她很好,很充实。不必挂着她。
   可是后来有一次,他在街上遇到了妈。是初冬淡淡阳光下的中午,为女朋友买生日礼物他上了街,无意间抬头,看见远远的一端,有熟悉的身影。他紧走了几步,才肯定是妈,那件黑大衣是他从小看熟的身影,还有她拎着的蒲包,可是,妈怎么会来这么远?
   他不自觉地跟上去。妈慢慢走着,停在一排水果摊前,一家家问价,终于选定了一家,挑挑捡捡买了一袋脐橙。一边一点点地剥着皮,一边浏览着街景和摊位,不时停一停。站着看人家卖鸟的逗得那鸟发出一连川的叫声,一个人笑了起来……
   在每一家酒楼门口停一停,读人家的菜谱,摇摇头。谁家的阳台上一盆圣诞红开得正盛,大朵大朵鲜艳的红色花朵,仰着头欣赏了好久。跟书摊主人聊几句,买一张齐鲁晚报,在下一个书摊又买一张日报,略过紧挨着的一家,而在五百米外的另一家买一张都市报刊。他忘了自己要买东西,他忘了下午还要上班,他只是不知疲倦地跟在妈的身后。冬天的夜来得太快,妈的黑大衣渐渐融入暮色,她小小的个子,极慢极慢的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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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是作者在清明时节的偶遇,偶遇了一个叫鱼儿的中年男人,在他充满了“痛”念的回忆中,让我们感受着那种浓浓的,令人难以忘怀的母爱亲情。对母亲的回忆于鱼儿来讲是痛的甜蜜,是一种让他难忘的亲情。曾经的母亲脾气暴躁,那抽打在身上的竹条,那烙在手臂上的滚烫的烟痕,那惩罚的长跪至今还能忆起它的痛,这些都是母亲给他的成长之痛。可是,鱼儿却在感知这种痛的背后的暖中长大了。当他在街路上偶遇上特别喜欢脐橙的母亲,看着她目光空洞地浏览着她身边的景物,他知道,他也懂了,那是一种寂寞。当他要给自己的心灵做一次救犊时,母亲却老了。看着母亲日渐苍老的容颜,鱼儿的心再次痛了,母亲是为了他才如此地老去,他在深深地自责。忽然想起,走过九十几家的同学家,最后在他打牌的窗外站了两个小时的母亲,路灯下的她个头是如此的矮小……一切一切的记忆都在母亲被癌痛的折磨里被击得粉碎,那痛让母亲的面部扭曲,他的耳边一直萦绕着母亲最后的呼喊“鱼儿,鱼儿……”仿佛又看到自己在朦胧的梦中,看到母亲用手揉着被她打痛的地方,那灯影里的记忆变得再次清晰。他也再不会忘掉她,藉由了那么痛,那么痛的回忆,她变成他心头不肯愈合的伤痕。在我突然的问话里“鱼儿叔叔,你很想念你的妈妈吗?”他,转过身,哭了。一篇让人感动的好文章,带着浓浓的母爱亲情,也感谢作者给我们带来了这篇如此厚重的文字,倾力推荐共赏!【编辑:回味】【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504300028】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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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回味        2015-04-29 14:18:45
  问好,飞舞的鱼!欢迎来星月!顺祝创作愉快!
回味
2 楼        文友:回味        2015-04-29 14:20:39
  一个痛字,写出了成长之痛,又表述了一种失去母爱的回忆之痛。文章厚重而又有深意,佳作!
回味
3 楼        文友:回味        2015-04-29 14:21:07
  第一次编辑您的文章,不妥之处,见谅!
回味
4 楼        文友:寸心言不尽        2015-04-29 16:16:31
  讲述很老道,语言很有表现力,回忆与现实、直接叙述与间接叙述,转化自然。结尾耐人寻味。
5 楼        文友:雅润        2015-04-29 18:45:27
  来看看老朽的文章,写的还挺深刻啊,有才,必须赞一个。????哈哈
雅润
6 楼        文友:雅润        2015-04-29 18:46:48
  留个笑容还变成问号了,晕!
雅润
7 楼        文友:彩蝶飞舞        2015-05-01 11:32:33
  在痛苦中回忆,在痛苦中反思。
愿做一株野草,简单,自然,宁静,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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